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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的家宴| 圣地三十年手记

张平 平行逻辑 2023-11-01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战火中的家 



前情阅读:

1/ 敌人从未如此之凶残,政府从未如此之昏庸,人民从未如此之伟大!

2/ 开战十五天,以军为何尚未开始地面进攻? 

3/ 老欧外传——一个普通以色列人的生平 




2023年10月8日清晨,战争爆发的第二天,我们匆匆赶回特拉维夫。次日尚未睡醒,即接到老欧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刚回来,他马上说:“安息日我要办一场家宴,把所有能参加的家人都请过来,你们也来吧。”我问他此时举办家宴是否合适,他回答说:“这正是举办家宴的时候,要把大家的士气提起来。”(延展阅读:老欧外传——一个普通以色列人的生平

 

出席家宴的有老欧夫妇、两个女儿及女婿、两个不到十岁的孙子和一个十五岁的孙女。老欧的儿子在葡萄牙工作多年,一时回不来。另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孙女一个在服兵役,另一个去泰国旅行,原本要去一个月,去了没几天战争就爆发了,现在正焦急地寻找回国的航班。

 

晚宴是地道的意大利菜,头道生菜沙拉,中道番茄酱意面,主菜是烤牛肉和炸鸡排,外加我们带来的煎春卷,甜点是冰激凌与老欧太太拿手的奶油烤布蕾。

 

老欧是意大利菜的烹饪高手。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认真考虑过开餐馆的教授——不是投资开餐馆,而且是亲自下厨掌勺,用自己的菜品做招牌。后来有人给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和工作量,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家的意面只从他选中的两家面条店买,而这两家店只供应当天做出来的新鲜面条。意面的酱汁是他自己的家传配方。他曾经想传授,结果光是番茄酱就要三四种,还要加一种特别品牌的罐头番茄,其制作极其繁琐。他的烤牛肉绝对是我所有吃过的烤牛肉中最美味的,精心挑选的牛里脊外面涂了厚厚一层他自己调配的香料,牛肉嫩滑多汁,嚼起来满口余香。烤牛肉也是老欧家逾越节晚宴的必备菜肴,有一年他的亲戚在品尝了烤牛肉之后,开玩笑说:“吃了这烤牛肉,我真想娶你为妻。”

 

今天的晚宴,表面上看起来跟历年的逾越节晚宴没多少差别,餐桌还是那张餐桌,人还是那些人,菜也还基本上是那些菜,只是谈话的内容大大不同了。



1

灵魂 -

老欧的太太安排我坐在老欧旁边。老欧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这次回来,拯救了我的灵魂。”

 

这是我们交往三十年来,他对我说过的最让我感到震撼的一句话。震撼到我说不出话来,然而他不是只说了这一次,几天前我跟他一起读《孙子兵法》,谈起有些人打算离开以色列,他再次向我重复说:“你回来,拯救了我的灵魂。”同时他还跟很多朋友宣告:“张平回来了。”

 

整整两个礼拜,都在思考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第一层含义,应该来自十月七日大屠杀所产生的震惊效应。我天性喜好旅游,在以色列来来去去是常事,以前也遇到过冲突期间离开或回来的情况,但只有这一次老欧如此激动。这种激动的程度与这次事件的严重性成正比。尽管就以色列国的安全性而言,哈马斯的威胁远远不能跟当年的埃及叙利亚相比,但对于很多犹太人来说,由于这次屠杀异乎寻常的残忍性、恶劣性,其所产生的心理冲击大约仅次于纳粹大屠杀。对于原本就安全感很差的犹太人来说,此刻哪怕是来自外界一点最微小的善意、最克制的同情表达也会收获异乎寻常的感激(任何恶意评论也会被加倍记仇)。因此,虽然我只是回来,虽然我也许并不能真的为这场战争做些什么,对老欧来说,这也是心灵的慰藉了。

 

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应该来自于我跟老欧的师生情谊。老欧在很多场合毫不遮掩“张平是我最得意的学生”的态度。这种态度不仅让有些人不舒服,他自己恐怕也未必完全拿得准。即便我在学术上经过了考验,但毕竟在以色列的特殊环境下,还有一道生死关没有测试过。这次在危难关头归来,大概让老欧放下了心里最后一丝悬念,使他相信:我这个学生在国家危难关头也不会给老师丢脸,我的心血没白费。

 

实际上,我自己也多次问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我一点都不喜欢战争,但为什么不在北京多住一阵子,享受一下超长的假期、家人的陪伴和平静的生活,而要回到一个天天要听防空警报躲火箭弹的战场上来?10月7号那天,航空公司通知机票是可以免费退的,我知道开学日期是几乎肯定会被推迟的,但我为什么依然选择回到以色列?

 

当然我可以用很多宏大叙事来构建一个答案,那里边包括正义迎战邪恶,文明迎战野蛮,在紧要关头站在人性和良知的一边,不是说这些答案不对,但当我追问到内心最深处时,我看到一个最简单的答案:知恩图报!

 

做人的基本道理是:一个人对你好,你可以在他春风得意时甩手而去,却不能在人家危难的时候丢下他不管;同样,一个国家对你好,你不能在国家危难关头躲出去。哪怕你什么都干不了,最起码你可以回到这个地方,告诉你的同事、朋友、邻居:我回来了,也许我能帮点什么,也许我什么都帮不了,但无论有多少凶险,我都跟你们在一起,不离不弃。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一幅景象:在战争结束后,人们会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说:“看看那个中国人,太平时期所有的好生活都享受了,国家有难却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2

- 国家与政府 -

老欧的第二句话是:“如果现在国防军召我服役,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枪上前线,万死不辞。”

 

2001年巴勒斯坦恐怖分子的自杀炸弹闹得最凶的时候,有一次老欧跟上中学的儿子吵架。老欧给他钱,让他坐出租车去上学,儿子不干,非要坐公共汽车,“我们不能让哈马斯觉得我们害怕。”老欧跟我说:“这要是1948年,我就给儿子一支枪,说:人家打到家门口要灭了我们,我们只能去跟他们拼命。可现在这情况,冒这个险有什么意义呢?”

 

总体来说,以色列国今天的安全态势比2001年好了很多,但2001年老欧觉得没必要去冒险拼命,今天却要亲自上战场万死不辞,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这次屠杀事件的严重性。

 

问题在于,此前九个月的反司法改革运动延展阅读:这场司法改革,让以色列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跟老欧都是坚定的护法派,对政府持严厉的批判态度。灾难发生后,我们的意见高度一致:以色列初期失利的原因之一是政府的昏庸无能,战后必须调查并追究责任。如今战争突发,我们的批判立场又该放到哪里去呢?

 

老欧的回答是:“我们保卫的是这个国家,不是这个政府。”

 

随后老欧跟我解释为什么要保卫这个国家。

 

“这个国家给了我们自由美好的生活。我说自由是因为在这个国家我们有选择的权利。五十年前我是个毛头小伙子,我说我要学习儒家思想,我就可以去学习儒家思想,没人强迫我一定要去学习犹太教或者犹太复国主义思想。我说美好是因为这个国家总是在用各种方法支持你的梦想。五十年前在以色列没人知道什么是儒家思想,有没有什么重要性。但我说要学,国家就给了我奖学金,让我去台湾学,让我去美国学,让我在大学研究教书,给了我一切条件。我们保卫这个国家,保卫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是这个国家支持我们过我们自己自由选择的生活,而不是强迫我们过某个政府设计的生活。国家已经快八十年了,政府最多也就四年一届,所以我们的生活来自国家,并不来自某一届政府,我们保卫国家,跟我们喜欢不喜欢某一届政府毫无关系。”

 

没有宏大叙事,没有政治哲学术语。如果你请老欧去做一次公众演讲,他一定会讲一堆“犹太人的唯一国家”之类的政治概念。但当我们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刻,我们所依据的往往是人性中那些最基本的体验和诉求,而在这些诉求中,保卫国家的本质是:你是不是热爱在这个国家所获得的生活?这种生活的美好程度是不是值得你为他它去死?

 

所以我给老欧的回答是:别担心,真有那一天,我跟你一起上战场,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战的。

 

老欧说他相信我说的不是空话,我也相信。

 

这是我跟网上那些哈马斯支持者们最大的不同。我捍卫以色列,同时我生活在以色列。而那些所谓的哈马斯支持者,你真让他们去哈马斯统治下生活,他们大概一天也过不下去。我捍卫的是我亲眼所见亲身体验的文明美好的生活,我愿意为捍卫这种生活而受难,至于那些从来没有在中东生活过一天的哈马斯的支持者们,他们在支持什么呢?

 

除了老欧用他自己举的例子,我还可以给你加一个以色列美好生活的例子。

 

在以色列,一个人如果确诊重病,他会立即获得完全免费的治疗,无论治疗和药品有多昂贵,是不是进口的,都没关系。实际上,他不仅不用花费一分钱,他和家庭的收入还会大大增加,因为重病病人享有很多福利待遇,包括多种免税待遇,其中仅个人收入所得税全免一条,就可以让很多家庭增加20-30%的收入。

 

不仅如此,为了保证每一个重病病人能够确实获得这些福利,政府会给每一个病人指定一位社会工作者。这位社会工作者会向病人及家属详细解释他们的权利,提供所有相关政府机关的联系方式和申请程序细节。这位社工会一直陪伴病人家庭,直到他们把所有该得的福利都拿到手,如果中间申请出了问题,他还会直接跟政府机关联系。这其实就是老欧讲的,这个国家不仅让你有个美好的生活,而且有一套方法保证你能享受到这种生活。

 

正因为如此,以色列人不需要为重病大病存钱。有钱就消费或拿去投资是以色列人对金钱的基本态度,存款为零或者是负数都没关系,因为如果有病有灾,国家是你坚强的后盾。

 

这样的国家,谁会不心甘情愿地去保卫它呢?



3

奉献 -

晚宴上大家谈得最多的,是“我为战争做了些什么。”

 

老欧自开战第一天起,就四处寻找做义工的机会。不过一个哲学教授,这时候能奉献的专业技能也确实有限。他四处打电话,说我干什么都行,哪怕就是让我给你们打打字,拿我当个秘书使唤也行。不过他什么都没找到。

 

老欧太太的专业比他实用得多。她退休前是以色列顶级的儿童心理专家。此次以色列遭遇屠杀,很多受难家庭的孩子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所以她联系了很多救助中心,愿意义务为这些孩子提供心理康复咨询。不过奇怪的是她也没得到做义工的机会。大约是这次志愿者实在太多,各方面的人才都不缺乏,没有人愿意让退休老人出来帮忙。

 

老欧的二女婿R是个成名的律师。他的女儿在军队服役,特殊时期不能回家,他就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去军营看她,同时带去她需要的物品。R的母亲经营着一家女性内衣公司。战端突起,她一时想不出来该给军队做点什么,就把刚出厂的一批女性内衣打了两个大包,让R顺路带到军营去,捐给女兵们。就这样,一个中年男律师,开着一辆小汽车,车顶上摇摇晃晃地绑着两大包女性内衣开进了军营。开始R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女兵们围上来,一会儿就把内衣分光了,似乎比其他捐赠品还更受欢迎一些。

 

……

 

简单地说,这一桌的每一个成年人,都在为战争做着力所能及的奉献,或者正在寻找做奉献的机会,没有一个人置身事外。



4

离去 -

席间老欧问我中国人对这次事件的反应如何,我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了。我实在没脸跟他复述简中网上那些泛滥成灾的反犹主义言论。他爱中国爱了一辈子,我实在不想让他在晚年心碎。


不过告别时他跟我说:“民族间的关系是长远之计,不要因为眼下一点挫折就过于沮丧。”


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R一家三口是跟我们一起告别出来的。他们住得近,就步行回家。出门时,R跟妻子和女儿说:“还是跟来时一样,分开走,保持至少两米的距离。”我以为他开玩笑,不禁笑出了声,他却很严肃地说:“这不是笑话,万一出什么事,至少会有一两位家人逃生,不至于全部遇难。”


的确,那个时候,潜入以色列的恐怖分子残余尚未清除干净,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出现在特拉维夫街头,哈马斯偷袭时大批火箭弹的进攻也让人记忆犹新,所以作为一家之长,这样的安排是对家人的责任。


那时,我就站在特拉维夫街头,目送他们一家排成一条稀疏的纵列,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安息日的夜色里。



张平 2023年10月31日星期二 于特拉维夫



延展阅读:

1/ 老欧外传——一个普通以色列人的生平

2/ 敌人从未如此之凶残,政府从未如此之昏庸,人民从未如此之伟大!

3/ 这场司法改革,让以色列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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