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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肴大观丨江湖上永远有他的传说 —— 记广州私房食处「德厨」

莫狄骁 莫狄骁的山房 2021-03-30


事先声明,这次所写的不是一家对外营业的餐厅,也基本找不到公开介绍。若想拜访,只能找到能订位的人带。这些要么是老板的朋友,要么是主厨的朋友,一切随缘。


德厨隐于东山一处楼宇,只有六个包厢。虽不对外营业,只是几位老板的私人饭堂,但因多有招待任务,故一切服务皆有保障。我知道他们,皆因蔡昊先生在好酒好蔡请我吃饭时,告诉我杜琪峰导演到广州,一般只去两家店,他们和德厨。我是杜sir的影迷,自然一心追随其步伐,想一探究竟。



德厨的主理人新哥,业内辈分极高,是几位老板当年合力从日本请回来的。新哥有天资有毅力,同时机缘好家世佳,又谦虚爽朗,不耻下问。因而其能集各类大成,再借助德厨得天独厚的平台优势,使之成为广州餐饮江湖,乃至中餐世界的一段传说。


新哥父亲即在点心行,但新哥的师傅却是大名鼎鼎的天王崔强。崔强因创立粤菜中著名的百花虾胶,故有雅号“百花强”。光在解放前,茶楼便以八抬大轿请他上班,可见地位之尊。上世纪后半叶,羊城点心界号称“西有罗坤,东有陈勋”。商务部举办全国点心技能大赛,几个重要省份各出一名评委和领队,广东便是罗陈二人。如今陈勋大师还健在,年过九旬精神爽朗,是点心界绝对的老行尊。北园酒家便由他指导,确实是社会餐饮中点心一流。新哥乃崔强的关门弟子,陈勋大师最小的师弟,可见辈分之隆。


新哥聪颖好学,又能下苦力钻研。七八十年代,其便于白云宾馆、广州酒家、陶陶居、莲香楼等各处学习。其拜师于崔强,又学艺于禤东凌,这是两位点心天王。后又与各位大师交流切磋,趁着改革开放之机赴港赴日,磨练技艺、开拓视野、革故鼎新。故各派涓流传承,尽在一身,不可不谓一个奇迹。



故而时至今日,德厨出品样样皆精。一乃座上皆是饕客,不能轻易过舌上一关;二乃几位老板要求严格,又不惜工本精益求精;三乃来宾不多,配比合理,自可从容献艺。德厨最终出品的高水平,乃各方因素合力而成。


因此即便是餐前小菜,也颇为精巧。小腌青瓜脆而生津,麻辣牛腱香而不烈,桂蜜淮山甜中悠扬,盐焗鸡翼咸中甘香。真正的食家,即便只吃了一口前菜,便知出手不凡了。


不过既然新哥是点心出身,便不得不先谈其点心。




虾饺是测评点心的关键出品,用百花馅所做的自然是百花虾饺陈勋曾受采访,感叹师傅的百花馅已失传,皆因陈大师主做面皮,以叉烧包独步天下,对百花馅也只能望洋兴叹。新哥倒是神秘一笑,说,我还会啊。


百花馅并不少见,说穿了大体也是虾胶猪肉云云,但个中奥秘各有各法。我自然无法得窥门径,只能谈作为食客的感受。他处的百花馅,要么鲜虾清甜有余而回味不足,要么虾味浓郁而失了平衡。至于其余松散发泡,调味失败者,更不足论。唯有新哥这处崔强亲传的百花馅,确实鲜而不凌厉,浓而不厚重。入口弹牙,嚼之爽利,配上晶莹剔透的饺皮,真乃赏心雅事。


一精其道,百倍其身。新哥能治百花馅,自然能以此出各类精品。如稍加芫荽,取草本幽香,为白兔饺。鲜味加倍,入带子者,为带子饺。乃至企鹅饺蟹子饺,主题不同,则馅料各异。但其间细微变化,便是匠心关键之处。



百花馅外,这款香菇水晶包也是一流。


水晶皮本不易做,透则易破,厚则发黏。但最精彩的是内在的香菇馅,看似平常,入口却汹涌澎湃,如山珍成巨浪,排天而来。细察,皆因肉料不多,而菇味尽出。询之,方知乃用上好汤底慢慢煨透,再收干水。肉料不多,则不会喧宾夺主,尽显痴滞。但菇片有高汤托底,自然后味浓郁,精彩频现。一道简单的香菇水晶包,竟有小千世界之谓。



另一道俘虏我心的出品,无疑是灌汤饺


灌汤饺非常难做,如今能见到大个位上的就不错了,有的往往还做得特别厚。我此前吃过最好的灌汤饺,首推香港文华厅,他们的点心确实出色。但当新哥告知,他能做小灌汤饺时,我非常意外。


这道饺皮学自广州酒家,但据说广州酒家如今都未能传承下来,只能偶尔幸运能做到位。新哥做的是鸡汤灌汤饺,入口吹弹可破,毫无淀粉质感。内外皆温热,不用担心热汤烫人。有趣的是我原以为比较浓郁,孰料竟是清雅的鸡汤风采。鸡汤扫汤不难,但灌汤饺一般都要下皮冻,如何这么清雅?询之,曰意大利鱼胶而已。抚掌大笑,这一般是用来做西式甜品的东西,却用在灌汤饺上,确实免了皮冻的厚重。洋为中用,一绝也。



除了爽弹香软的各类点心,炸物也很不错。


炸物关隘,一半在脆浆。浆调得好,挂得妙,则火候油量控制到位,很难不好吃。故新哥对此脆皮卷的处理,如同百花馅。脆浆还是这款脆浆,里面换什么都行。蟹子、蟹肉、濑尿虾,不过火候与配料之别。


炸物还有一个难处,在于脆壳既不能受潮发软,也不能一味追求脆硬,最后巉口了。巉,山势高险状,如李白《蜀道难》句“畏途巉岩不可攀”。此处指扎嘴,有刀割感,粤语常用。这要求脆壳断裂到位,但不能太酥粉,考的还是脆浆和炸制的功夫。


能把脆浆调好,脆壳做到位,那像炸元宝炸麻球等,自然不在话下。不油腻,不巉口,吃完没有热气感,还能尽显馅料的风采,并不容易。



另一样不得不提的点心种类,必然是挞。


“挞”源自英语“tart”,确实是西来点心,但早已融入粤菜中。新哥的挞起酥非常漂亮,细密温柔,层层包裹。且内外温度一致,绝不烫口,靠的是厨房那台贵价德国设备。与寻常人印象中的蛋挞不同,挞其实多是咸吃。在德厨,也以荤挞为主。


雪花牛肉挞,并不好做。牛肉切粒爆香,但不能完全烹饪好,皆因还要入挞焗制。配料蔬菜亦然,这就对火候把控有极高要求。极好的牛肉挞,应入口有蔬菜清甜,牛肉风味浓郁,脂香四溢而并不腻口。外面能做的地方已很少,大多敢用黑椒汁掩牛肉稍许过火,已算有技术。我曾在某家内地标杆性的餐厅里,吃过他们经理盛情推荐的牛肉挞。别说馅料了,上面满满一层卡夫酱,甜腻齁人。且设备不过关,我一入口还把上颚烫了。吃过新哥的牛肉挞,他处只能退居下僚了。


新哥并非不用酱,其用酱很克制。如蟹肉挞,也有些许乳品,但只取其幼滑,不掩蟹肉鲜甜。又如叉烧挞,叉烧风味浓郁,但并不让人生腻。细察,乃用猪颈肉做叉烧,自是增减得宜。


因此,当新哥把汤圆摆到挞里,我也不奇怪了。新哥说这个灵感来自“脆皮汤圆”,无奈又想法但不知如何实现,汤圆怎样脆皮为好。最后还是把汤圆釀入,酥香与汤圆皮的黏糯相得益彰,内馅温热流出,是有别于蛋挞的甜口吃法。芝麻、花生,乃至榴莲汤圆,都非常好。当然,就不要问卡路里的问题了,这有什么好关心的呢。



新哥点心样样都好,很难挑出所谓的代表作。但如果真要论,一个百花馅确实是外面吃不到的,还有一样薄餐,则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吃过就不再在外面吃了。


“薄餐”,也可写作“薄撑”,但很可能本字是“薄罉”。罉是平底锅,这是一种和面后在平底锅上烘烤的面食,一般卷物,故曰“薄罉”。不过这个说法我没考究过,故还是从俗写“薄餐”好了。


好的薄餐无法工业化生产,必须现场和面,待一定程度后马上烘煎。新哥的面种和水自有配方,烘煎时还不下一滴油,故毫无焦口感。外脆内糯,不黏牙不割嘴,确实“食过翻唔到转头”。



薄餐分咸甜,由馅料决定,但薄餐皮本身是越嚼越甜。德厨的咸料薄餐里,我吃过鲮鱼滑、糯米鸡、咸水角料等,以咸水角料为最出彩。


德厨的鲮鱼滑不是那么简单,选料精致不说,还加了另熬的鲮鱼汤一起,鲜味愈出。不用腊味等,而用紫菜带出风味。糯米鸡也很大胆,相当于淀粉撞淀粉。不过把馅料去掉,只取糯米鸡的糯米,虽紧实但又能与薄餐的松化相互唱和。高碳水是高碳水,但好吃啊。


咸水角也是一款传统点心,只是现在能做好的不多。其料咸,以小虾干提味,故称安虾咸水饺。新哥以其料配薄餐,还加重了素料的存在感,更通透。咸水角皮像麻球一般黏糯,又炸过。很顶肚,但不符合现代需求和审美了。改为薄餐,恰到好处。



甜薄餐方面,大多用酱料或砂糖取味。也不是不好,但总显得有些平整。德厨的甜薄餐很有意思,竟然用萨其马。


萨其马是满人食物,传入岭南成了粤菜名品。萨其马有奶蜜之香,蛋味十足,大多茶楼都走浓厚风格,还会用榄仁去配。毕竟多佐浓茶,也并非不合适。不过做薄餐肯定不能这么重,取得是萨其马的空气感。


萨其马蓬松,但薄餐包得紧致。外表一咬下还是香糯,到里面却如弹弓床一样悠扬起来。萨其马的清甜,与薄餐自带的淀粉香甜,又互相勾引,汇流一处。松脆不散,糯而不黏,清香远溢,确实比用酱料的甜薄餐高明多了。



薄餐除了做点心,还能入菜。这道灵感源于北京烤鸭的乳鸭薄餐,让我拍案叫绝。


乳鸭骨软肉嫩,皮下脂肪不厚,骚气不强。做烧味,则无肥腻之虞,又有膏腴之享。利苑是做这道菜的行家,无论何处分店,红烧乳鸭都能水平一致,确实不简单。新哥学来其法,用乳鸭片、黄瓜和些许本地甜酱,薄餐皮一包,即成。


这道菜,无论食材还是味型,全都是粤菜,但灵感偏偏来自北京烤鸭。入口甜香,如今的烤鸭大多用荷叶饼,其实传统会用摊饼,薄餐庶几近之。这是我见过对北京烤鸭最好的解构与致敬,比那些乱加鱼子酱的要高明太多了。


根繁叶茂,在德厨吃饭,会感受到新哥极好的粤菜功底,但又触类旁通。如一棵参天大树,底子专一,但枝叶可人。他的创新,是在吃透了粤菜基础上,融汇百家的创新,一出手即功力深厚。这种感觉,除已暂时歇业的香港洲际酒店的欣图轩,未有能似德厨者。



薄餐让人停不了口,新哥的包子也是。


叉烧包以前有叫法“爽口叉烧包”,我一直想象不出叉烧包如何能爽口。当然,我知道关键在皮,可惜陈勋已高寿,我也无缘得尝。直到在德厨,我看着一碟爆口的叉烧包便觉不易,入口更是欣喜不已。


叉烧包个头不大,一两口就能吃完。其皮爽,不是一般意义上胶感的爽,而是白面的筋道出色。内馅有叉烧香气,但绝非甜腻。粤语形容吃药丸有一个词叫“啪”,即药丸在掌,直接拍入嘴中,手掌与唇边碰撞出声,有豪迈或难以停止之意。我吃新哥的叉烧包,完全称得上是“啪”,而且是“啪啪啪”连“啪”三个,一点都不腻。所谓爽口叉烧包,原来如此。


这个包皮,源自新哥父亲。面种起酸发力如何,皆有讲究。以这款面皮,做叉烧包、生肉包,无往不利。最让我惊讶的是,我第一次吃完叉烧包,新哥告知是冰冻出来的,不是鲜制。我既惊讶于他们设备的高超,也惊讶于制作水准的高明。没有好的出品,冷冻设备再强,出来也是不好吃的。冷冻只能还原接近百分之一百,不可能给你加分。但一款解冻取蒸的叉烧包,能让我连“啪”三个,也算大开眼界了。



点心始终是精细功夫,马虎不得。基本功一不扎实,全盘皆输。但点心的创新更难,可取法域外,也可效仿汤厨味部。然而如今基本功过关的师傅都不多,遑论要求他们创新求进。


这也是德厨难得之处,好吃已经不是追求,追求的是如何吃得精细,也吃得惊喜。如新哥所说,要让人追着吃,那才是本事。而今即便在粤港澳高端食肆里的点心,绝大多数不过是贪天之功,食材升级而已。像德厨这样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殊为不易。




论完点心,终于要开始讲德厨的菜品了。按广东人习惯,首先登场的肯定是汤羹。


德厨汤品味鲜而美,远胜他处。著名饕客、擅用化学思维解析食品的林卫辉先生说,广州的汤他推德厨为第一,其次是利苑,我服为确论。德厨的汤之所以那么好,肯定有原因。


首先,是德厨的食材处理到位。像任何鱼到了德厨,首先用盐搓洗。盐的渗透力很强,但不够就没力,过了就成腌鱼了,一定要把握好度数。搓完略置,尔后冲洗,反复。还啊哟略下生粉,皆因鱼肉的腥味往往藏于血块,即便有些许都败坏全局。故用生粉取其黏性,则可带走血块团污。故德厨任何肉类,皆无腥气。选料理料,尽在其间。这些办法家常也可用,我就常用盐搓洗食材,只是技艺还不精,尚须摸索。


其次,是有逼入鲜味的办法。如炖汤都用肉,德厨会将肉先用猛火烹过,不必下油。此处秘诀在于大部分氨基酸于150°左右才能散发,若直接下汤盅,哪怕转沸也不过100°往上,鲜味始终不显。我这是鹦鹉学舌,林先生告诉新哥,新哥告诉我,我再告诉大家。不过无论科学原理有无瑕误,德厨做汤确实会先猛火烹肉,这是经验之谈。


最后,还是审美境界的高度问题。如做羊汤,西北风味取辣味与肉骚的刺激也很不错,但粤菜的汤更为温和。故只取羊皮肉之间的一小段,有味而不浓烈。再用大量鸡脚,使胶质恰到好处,反而生出一阵清甜。治冬瓜羹护国羹,取其鲜与滑,蔬菜的草木悠扬下,是沉默而温厚的荤肉精彩。至于松茸猪腱棉茵陈鲫鱼鸡骨草猪横脷,虽家常,但绝不苟且。


广东人视汤为开餐必备,若餐后有糖水,则主要在前期喝汤。可以说汤羹的胜负,直接影响全席的成败。能在广东人舌头下过关的汤,如同能在广东人舌头下过关的鸡,必然有一定水平。




无鸡不成宴,既然谈到鸡,就说说德厨的鸡。


德厨首先是服务于几位老板的私人饭堂,故必须满足老板们“不同于外”的要求。有些菜虽然德厨也能做好,但如果外面能吃到,那就没必要做。鸡也一样,外面能吃到各式各样的鸡,在这里必然要有所不同。


故他处的鸡追求皮爽肉滑,所谓“骨都有味”,这是对的。但在德厨,就要求鸡要“够身”,爽嫩兼具。新哥为此也是大费周章,最后在肇庆封开才找到合心水的。这款鸡有力得来,又够嫩,鸡味足,够香。因而诸般烹饪,都有其法。


盐焗鸡出自客家菜,要求咸香而不寡刻。豆酱鸡则出自潮汕菜,不过略有变化。豆酱味浓,而鸡肉鸡皮皆爽弹,反而是强强联手。至于沙姜焗鸡,也不好做。焗要求不能如煎烤般失汁,又不像蒸煮般多水。皮有焦味,脂肪尽去,而肉质鲜嫩,才是一流的好焗鸡。到了海螺鸡煲,更是先干逼鸡,再泡发慢煨后起螺片同入。这道菜,第一好吃是螺片,其次蒜头,再次烧肉,最后才是鸡。但即便如此,这款鸡也非常美味。


粤菜治鸡,千变万化。但都离不开好食材,并能顺应食材的好技法。一旦根子错了,再怎么处理也是错上加错,还会适得其反。但即便食材够好,不会料理也是暴殄天物。能吃好鸡不易,能吃到有变化的好鸡,更是难上加难。



除了鸡,粤菜另一大荤肉主角,当然是猪。


德厨几乎所有东西都是自制,当然包括卤水。鹅肾爽脆不硬,猪耳脆中带糯,猪舌松化入味,都非常好。不过比起卤水,另一款生炸元蹄更让我惊讶。


炸猪手不奇怪,但能那么肥而不腻,瘦处肉质鲜嫩,还饱含汁水,皮又脆香的炸元蹄,平生首见。原来元蹄要用高汤慢炖数小时,然后迅速炸开。则比之烧肉,有烟熏火燎之气,但更显层次感。至于德式猪手,就更不是那么回事了。


德厨既然是江湖传说,自然也会有一些菜流传民间,一如当年的太史府邸。这道豉油皇猪肚尖我在好几家见过,但跟德厨根本没法比。有些不舍工本,用的不是肚尖,处理又不到位还有异味,这些都不说了。最重要的是,无法入味,豉香只流于表面,太过肤浅。


上好的豉油肚尖,应底下是猪肉的厚重香气,顶上是豉油的咸、甜和鲜,相互缭绕。肚尖肥厚处软糯,略薄处爽脆,层次分明。这道菜看似不花哨,但却是很好体现粤菜中对豉油运用的出品,能掌握好并不简单。



粤菜有名品咕噜肉,而各家各法,做到高绝处也各不相同。如佛山壹零贰小馆的咕噜肉,重肥而使油脂炸裂,非常突出。不过我更喜欢广州向群饭店总店的咕噜肉,山楂汁,偏瘦,一口吃一个也很快乐,比较老派。德厨的咕噜肉则学师于某香港名家,也别有趣味。


德厨的咕噜肉也用瘦肉,取其爽嫩,确实对我胃口。他们的酸甜汁不浓,不会有太过厚重的味蕾负担,也好。重点是,他们的脆浆出彩,高温急速炸制,则生成油条般的脆壳。不是说外层发软,而是内里空气感十足。使本来偏肥腻的咕噜肉,有了轻盈之妙。


在这款咕噜肉的基础上,还可以换了馅料推陈出新。至于这款是什么,新哥说卖个关子,就等有缘人去德厨品鉴了。除却咕噜肉,德厨的红烧肉也是学艺于人。新哥到封开选鸡,吃到一款非常优秀的红烧肉,也是赶紧请教。下次去带了摄像机拍下全过程,回来亲自实验四十多次才摸到门道。


正是这种日益求进的精神,才能成就德厨的今天。



食材的运用如同兵法,存乎一心。故食材的呈现,综合体验是一回事,厨师功力又是另一回事。


像野生花虾这样的高级食材,无他,白焯即可,做别的反而画蛇添足。一如东星斑等,蒸好了就足够好吃,这多少是贪天之功。这也跟我不喜欢部分日本料理店一样,我花钱想吃师傅手艺,却最终靠一样样汹涌的食材解决我。不是不值,只是不够有意思。


故像明虾球,新鲜拆出,用自制黑椒酱一炒一爆,爽弹鲜香。上好的白鳝片,煎透了,自然不会差,虽然那里的蒜头可能更是美味。不过要是用鳝骨熬底,再将鳝片推入。广东人爱鳝的爽口,但外省人喜鳝的软糯,便可融汇一处。拳有南北,鳝有南北么。只是一定要下大量芫荽调味,则层次马上涌现。


所以好食客不一定是有钱人,吃好菜也不一定要花大钱。美味的来源有很多种,比起简单粗暴的直拳,我还是更爱玲珑机巧的用心。



德厨也很爱出汤菜,一来符合用餐的节奏,不可能只有开席的一份汤水。同时汤又是厨师的功底体现,能用好汤,厨师就成功了一半。


德厨有一道看似平常的五彩豆腐煲,用三种肉丸与两种豆制品,成五色呈上。这道菜号称周润发最爱,发哥爱不爱我不清楚,我很爱。德厨制肉丸之精,此前谈鲮鱼滑时已说过。这里再用清雅的汤底吊味,偏偏能吸收各类肉丸的风采,称得上饮和食德。汤底入口是馥郁香气,分而食之则各据善场,舒服极了。


另一道清汤猪隔沙,则是融汇各处的体现。猪隔沙很少见,指的是横隔肌,用以隔断胸腔和腹腔。这块肉鲜嫩爽脆,开了花刀后,兼有猪腱之滑与猪腰之脆,很独特。此处以咸酸菜为底,潮式做法,但烫了一下即入,则是顺德食材顺德做法。咸酸菜味刺激,却更能激发猪隔沙的鲜嫩,没想到如此般配。


至于粗菜精做的代表,无疑是凉瓜煲。苦瓜的苦有很多种,有涩苦,有清苦,有甘苦。应去涩苦,留清苦,出甘苦。则凉瓜切段炆软,用高浓汤汁慢煨,则肉香尽在其间。涩味拔除,清甘在厚重到出胶质的肉汤上,飘扬出来。这道菜看似粗犷,却能登大雅之堂。嚼得菜根,则诸事可做,居高位者不可不戒。



若论技法高妙,粗菜精做,还有一道鲫鱼蒸水蛋


鲫鱼鲜而重腥,料理起来很难。水蛋不但要嫩滑,且不能下油下姜,否则蛋香就破了。这道菜纯以鲫鱼入蛋液,稍加葱花椒丝。上桌如潜龙在渊,香味似凌波仙子般袭来。入口一滑,则鱼香蛋香,入喉即吞,却经久不散。无论是构思还是出品,都妙到毫巅。


新哥说,这是一位北京的公子当年点名要吃的。说昆仑饭店当年的主厨在时,给他做过一次,念念不忘。然而他到别处每每提出,处处都不敢做,只有新哥当年接了任务。原来有前人之功,不过新哥能做出这个水准,实在惊艳。



若说鲫鱼蒸水蛋是站在前人肩膀上,那这道豉汁麻婆豆腐,更是百尺竿头了。


这道菜当然脱胎自川菜麻婆豆腐,当年钓鱼台国宾馆的师傅去日本学艺,请教新哥点心。按行规,学艺三日,徒弟办饭,新哥只要求不吃辣。孰料到第三天受不了了,几位师傅商量说,能不能他们自己做一个辣菜过过瘾,新哥应允。就是这道麻婆豆腐,新哥一尝惊为天人,赶紧请教。可见新哥胸怀博大,师于徒,师于乡野,只论手艺不看尊卑,这是真正的求进之道。


新哥学会这道菜,自然要有所调整,甚至根据食客不同会有差别。我们是广东人,自然就不太受辣,故调为豉汁麻婆豆腐。食无定味,适口为珍,确实不是空话。我对川菜几无研究,但也吃过几道麻婆豆腐。当晚一试,确也惊为天人。


取雪花牛,高汤炖煮数小时,切碎为料。豆豉洗净,取其香而取其咸。勾薄芡,入麻香,护豆腐鲜嫩,即成。入口几无辣感,只有熟悉的豉香,但不冲鼻,皆因咸味去尽。入喉有些许暖意,转为发热,才有麻辣后劲涌上。豉香,豆香,肉香,酱汁风味,样样分明,又共冶一炉。所谓失衡,所谓厚芡,都不会有。新哥说有人配着一盘豆腐吃了一盘饭,所言不虚。


川菜作为四大菜系里最晚定系的一员,多受其他菜系影响,但其也有独步天下处。川菜到上海,有所谓川扬合流。到北京,有京派风味。只是很少听闻有川粤合流,最多商家为牟利,同见于一张菜牌。但德厨的豉汁麻婆豆腐,若不以所谓正宗去看,可谓相当出色。


行文至此,馋虫又起,无奈饥肠寸断了。



汤汤水水的菜肴中,不少是配蔬菜。有时一张菜单下来,反而最贵的就是这个蔬菜的高汤。或鱼汤,或高汤,或上汤,根据不同菜会有不同搭配。


让我比较意外的是一道番薯芥菜煲,非常平民。不过这道菜不好做,芥菜带苦味,番薯发甜,处理不好两者一碰会生出酸涩感。德厨的处理毫无酸涩,还带有别样的鲜甜。询之,用虾壳烘干熬底,不怪得。


即便不算起眼的青菜,也一丝不苟,这才是做人做事该有的精神。




在德厨吃饭,收尾肯定是主食和甜品。不要以为精彩已经过尽,往往这两道出品也非常让我期待,皆因从不失望。有时拿到菜单,从右往左先看汤是什么,然后就看主食,剩下才看其他。至于甜品,皆因几乎每次都写精美甜品,我等最后开盅就好。



德厨非常让我难忘的一款主食,是烧鹅汤水晶粉


水晶粉是一款如今很少见的主食,我也多年未见。烧鹅带皮切粒,与骨架一起吊汤。弃之,另入虾米葱花提鲜,再入水晶粉。此粉有山水米香,原本好的陈村粉也应如此,可惜今日也很少见。烧鹅汤厚重,水晶粉清丽,可谓一绝。


这道菜深得德厨老板欢心,但做起来太麻烦,得慢慢搓,我也是有机会才能吃上。比起炒制,这款汤濑更能体现水晶粉的曼妙。不过水晶粉也可有变种,像用裱花器挤出来的,也很有趣。



除了粉,主食也有很多款面。得益于新哥在日本的经历,不少面都有日式元素。


姜葱捞面是很家常的出品,不够德厨比较清丽,比市面上的要更对我胃口。这款炸酱面则显然是日式风格,绝非北京的干酱,以及不顺滑的面条。按北方标准,这算打卤面了。不过确实好吃,五花肉先煮入酱油,然后去掉,再另外切肉丁煮。则肉酱浓郁,配青瓜和爽滑的面条,很到位。只要把它当一款创新的炸酱面看,也非常不错。


另一款日本汤面,则非常符合夏日的广州。汤底简单,日式鱼介酱油、味醂、矿泉水即可。但一定要用那款酱油,则带淡淡的出汁风味。番茄是点睛之笔,酸香能激出更飘扬的酱油与水产香气,配自制面条,很快便一碗下肚了。




最后不得不谈的,当然是糖水。德厨能出非常传统的糖水,看似简单,但用足心思。


金瓜西米露为例,西米露煮透不多说,金瓜也要选好。更重要的是,一定要筛得够多次,哪怕因此有更多弃渣。皆因筛不够就不够滑,便须加奶油等,味道就不清甜了。或单纯追求醇厚,加了生粉,那一旦温度降下来就会“散水”,难以下咽。核桃露、杏仁露、椰汁香芋西米露等,莫不如此。


就是功夫而已,无他。一力降十会,简洁到位。



甜品上固然也有创新,但都不太偏离主轴。中餐里的甜品比不比得过西餐另说,甚至点心里的甜点算不算甜品也可讨论。最主要的是,甜品目的在于安抚肠胃,以热为主,则前人钻研确实比较透了。


这款芝麻炖奶我就很喜欢,上层炖奶,下层是芝麻糊。可以先吃上层,香甜不腻,又可用芝麻糊的清苦暖胃。色泽上黑白分明,大道至简,也很不错。




曾有朋友吃完后说,德厨的新哥,正如桃花岛上的黄药师。我请教,何出此言。朋友说,黄药师不参与江湖事,但江湖上永远有他的传说。他的存在,是为了告诉众人武功修为可以达到什么境界。新哥同样,他就是饮食江湖的标杆,让大家明白,广州城、粤菜界,可以去到什么水平。


我将此言转告新哥,新哥大笑,不怪得个个都说我这里是桃花源。


确实,德厨就是一支标杆。他的成功不可复制,但也是整个生态必不可缺的一环。古时无论任何菜系,创新发展的动力之一,必然源于大户人家的精雕细琢。如今天翻地覆,但道理不变,只是换了样貌出现。不过饮恨的朋友也不必介怀,据闻新哥在跟顺德某处商谈合作,不知能否将部分菜品安排出去,面向公众。若成行,定当广而告之,共享乐事。


德厨笑迎八方客,老板堪比孟尝,何谓往来无白丁。新哥与他们两相得,我们不过沾了些许荣光。只能感慨如今还有人坚持与呈现,则粤菜始终有一口气不绝。有灯便有人,终归是天可怜见。


羊城幸甚,有德厨;我们幸甚,有德厨!江湖上只要还有他的传说,那这个江湖,便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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