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人生》:喜剧片还是刚需吗?|春节档,回来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在武汉一家濒临倒闭的电影院看完了《交换人生》。这个看起来将要废弃的大门内很久没有涌入如此旺盛的人流,我的预售场次大概坐有三十人。人虽不多,女孩和阿姨们放肆的笑声充斥着整场电影。
在“神仙打架”的春节档电影中,80 后女导演苏伦的第二部作品《交换人生》是唯一的家庭喜剧片。“轻松不累,家最珍贵”的宣传语戳中了人们对阖家欢乐、“陪伴式观影”的需求。预售票房破 7000 万,上映后 5 小时破亿的票房成绩也体现了观众的期待。
正因喜剧片是春节档的刚需,使各年龄段、爱好各异的观众群体一齐大笑,笑中带泪成了编剧的难度所在。近年,侧重日常生活题材的成功喜剧片,前有“开心麻花”团队的《夏洛特烦恼》《西虹市首富》,后有破 54 亿票房的现象级电影《你好,李焕英》,而年轻一代导演在吸取前人经验,平衡商业需求的同时,也开始在电影中融入自己不同的趣味、世界观和价值理念。
苏伦导演对商业喜剧片有自己的理解。在第一部作品《超时空同居》中,她也选择了与《交换人生》一样的奇幻喜剧形式,想象了人生中不可能的奇遇,让观众在沉浸中体会了爱情所促生的良知;但在不同时代的穿梭中,她与《爱情神话》的女导演邵艺辉一样,长于以时代氛围和日常生活细节的串联逗乐和感动观众。
此次这部春节档电影处理的主题比上一部作品更驳杂、分散:童年、爱情、人的价值与品格,最终又回到家庭。面对商业考量中的各色群体和多种主题,电影的叙事节奏失去了《超时空同居》中的简明干练,在意图让所有观众都能有所欢笑、有所共鸣的同时也面临着叙事逻辑不充分,使观众注意力分散、失去耐心的风险。但在略显破碎的情节和小品式情景喜剧中,电影坚持着奇幻童话的纯粹。少年的游戏、冒险和省思依然是完整的,这也正是这位青年女导演的贺岁喜剧片不同于以往的家庭喜剧片之处。
回到电影院,放映厅内的笑声却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印证了这部电影在叙述小孩与大人错位的生活之时,尊重了女性角色,使她们在不同的处境中,鲜明而幽默。
《交换人生》的人物故事不难总结。18 岁少年陆小谷是故事的主人公,住在上海的小弄堂,是普通工薪阶层的孩子,父母经营一家面馆,梦想是攒钱租下隔壁水果店的阁楼。影片的开头为观众介绍了陆小谷一家,烘托了他们平凡但温馨的家庭氛围——妈妈细致耐心,做得一手好面;爸爸开朗有责任感,干修理活的一把好手;奶奶时常去街边卖花,是一个有十几万粉丝的网红,但因为患有阿兹海默症而忘记了自己的登录密码,每天都在寻找不存在的“建军”,有时也忘记了家人;妹妹则是一个早熟的小女孩,爱好是拿着 DV 记录周围的一切,任务是帮助奶奶找到密码,她还在自己的床板上挖了一个小洞偷偷观察哥哥(DV 作为一个“电影眼”,也可以喻示着导演自己)。最后,妹妹介绍道:“哥哥是我们家看起来最快乐的人,但也是最想离开这里的人。”
对于少年来说,离开家正是寻找家的开始。影片的主体部分围绕着陆小谷、他暗恋的补习班老师(实际是产品销售岗)金好、金好被迫相亲后勉强交往的狡猾律师仲达三人的关系展开。电影通过镜头之间快速的剪切和风格转换分割并暗示了两个世界——夸张、不符合现实规则、充满温暖光晕的少年冒险世界与与不断打破这温暖的,充斥着倾轧与伤害的现实世界。小谷为了保护金好,骑车追赶出轨的律师,力图拍下照片作为证据,少年的率真和不自量力使他在与汽车的对撞中倾覆,掉进水坑,却瞬间进入一个和《玩具总动员》场景相似的公园,偷走了一个弹子球许愿机。在“呃”的犹豫声中,许愿机让他变成了一只大鹅。鹅突然出现在床上的场景终于开始引出观众接连不断的笑声。当观众开始发笑时,导演设置的奇幻法则才能在观众的世界里真正与现实背景相接。
在萤火虫的帮助下,他获得了第二次许愿机会,并成功与金好的男朋友交换身体。导演代替观众实现了小时候的愿望——一瞬间变成自己梦想中的大人。喜爱郑渊洁童话故事的观众也许会联想到皮皮鲁也曾与老师交换身体,双方因此而感到新生的故事。影片中,小谷实现了与金好老师约会的愿望,利欲熏心的律师则体会到了亲情的温暖,而疲于工作与世俗压力的金好老师则在约会中久违地释放了自己,感到了充满纯真的爱情能够激发的生命力。
乍听之下,这个身体交换的逻辑很简单,甚至像些点观众评论的那样“低幼”,但这不是一个仅设定给孩童看的浪漫童话故事,而是一个反浪漫的现代童话喜剧。影片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小孩与大人的身体交换所造成的巨大反差与错位。一系列的错位幽默情景剧在不断打破人们对浪漫与童话的惯常理解。因为身体的互换,金好老师以为的成人世界的约会法则(玫瑰花、高级餐厅、金钱交易……)变成了孩子一不小心点的超大水桶奶茶、粗鲁吃烤串的方法,和一群孩子在 ktv 唱孙燕姿,在天台一起用方言喊“滚”……冷漠的律师则无法适应温馨的家庭氛围,顶着小孩的样子在家里摆起黑社会老大的架子,却误喝奶奶装假牙的水。演员们的表演自然生动,也是影片的一大看点。雷佳音和张宥浩两位演员一人分饰两角,通过滑稽的表情与动作,“双重人格”式表演达到错位效果,而张小斐则从一个疲惫的职场女性在微妙的演出中逐渐表现出疑惑、惊喜和飒爽的释放感。
影片的前半部分侧重于爱情主题,导演让幽默发生在浪漫破碎之处,童真升起之时,并在后续情节中也以少年的纯真视角为主,讲述童真突入成人世界后,各种剧情突转中的幽默与荒诞。这也是贯穿整部影片的戏剧张力之来源。当观众带着家庭喜剧片的期待,却看到一个少年(在自己的)成人世界接二连三引发了各种尴尬和闹剧,他们需要先转换这种期待,进入少年的视角,抑或将之理解为一场梦境、不可能的奇遇和冒险游戏。
许愿机的设定模仿了《一千零一夜》中的童话故事《阿拉丁神灯》,但是编剧设定的考验是一个人只能在六日内使用三次。小谷必须在第六日许愿换回身体,否则就要永远失去原本的家庭与生活。于是故事又在快乐的高潮陡然发生转变,进入小谷与大人世界的对峙,守护自己的价值、品格和家庭的环节。
在将要接吻,接近浪漫的时候,小谷突然发现金好的眼睛上有异物,一把撕下她的假睫毛,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用别人的肉体和喜欢的人交往,大喊:“希望你喜欢的是我的灵魂,而不是我的肉体!”这句宣言打破了交换身体带来的好处,并开启了小谷的归家之路。随后他需要经历的冒险包括:故意在约会时气金好,让她决定与仲达老死不相往来;在仲达的胁迫下代替他打假官司,与无良商家合作获得巨额黑钱;最终从仲达处获得许愿机,变回自己。在后半段故事里,拥有律师身体和身份的小谷需要面对纯真爱情之外更复杂的社会考验,但却退缩成了那个有点自卑、紧张、说话都不利索的十八岁少年。观众会看到原本那个趾高气扬、聪明伶俐的律师是如何变得失败、青涩和蹩脚。这也构成了下半段闹剧的看点。
然而,正是少年的蹩脚和纯真帮助官司走向了正义的一方,虽然他为此付出了无法拿到许愿机的代价。小谷冒着无法换回身体的危险,在法庭上突然反悔,打断了法庭,此处镜头又发生了快速的童话式切换。有观众在评论中表示,已对切换感到疲乏,并觉得小谷的行为太过幼稚,童话无助于复杂的现实。我在观看时也有此感,正义在童话中来得太过容易。但走出影院时,我想起因受到诱惑与黑商合作的母亲在金好感到自己平凡、失败时教育她的一句话:“大人的世界就这样,一咬牙就过去了。”我们的母亲是否也曾习惯性地教育过我们,咬一咬牙,顺从,忍耐,阳光总在风雨后?童话只能告诉我们,少年还没能养成咬牙的习惯;童话也会让萤火虫重新带沮丧的小谷回到家。那时,奶奶的密码找回了,小谷和家人一起重温了奶奶在视频里说过的话:“希望复杂的世界不要改变你。”
《交换人生》上映后并没有像《超时空同居》一样获得普遍好评,反而出现了两极化评价。部分观众像预期的一样,在这部春节档唯一的喜剧片中获得了乐趣和家人的陪伴;也有不少观众认为影片杂乱,不合逻辑,没有太多笑点,越看越困。究其原因:影片的宣传侧重于“家”的主题,导致观众的期待与实际影片效果不符;奇幻冒险的现代童话形式导致剧情以闯关游戏的模式发展,不同的段落处理不同的主题,但主要建立在现实场景和表演之上的镜头叙事很难同时让所有观众既理解现实规则又代入少年的奇幻冒险世界。因而,镜头的快速切换,主题段落的变化也在不断割裂观众的观影感受。如果观众无法代入少年的狂想中,小谷骑自行车追豪车而跌落游乐场这样的设定又怎么可能使观众感到合理呢?此外,为了平衡春节档的商业需求,导演在台词和剧情涉及上不免插入了一些说教和煽情的成分,以刻意强调家庭的重要性,反而起到了破坏影片节奏的反作用。
就整体而言,电影镜头一直在以少年的视角为主线行进,其喜剧内核表达的正是对成人世界(机械的习惯、僵化的规则、失去生命力和激情的利益追逐)的反抗。少年小谷最终回到家庭,想起了他掉落的游乐场就是童年时奶奶经常带他玩耍的地方。这一画面与风靡一时的反成长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结尾有相似的氛围:少年霍尔顿在逃离和游荡后,看着妹妹菲比在旋转木马上转圈,终于感到了安宁和守护童真的责任。家不需要刻意的强调,家里有亲情,也有一个人的童真、游戏、探求世界的热情和回忆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