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龙:先跟着河水的方向,努力向前吧
“不可思议。”电话那端,朱一龙缓缓道。
《消失的她》票房远超所有人预期。电影上映前夕,专业机构给出的票房预测为 10 亿元上下。监制陈思诚相对乐观,认为能和前作《误杀》系列(《误杀》和《误杀 2》总票房分别为 13 亿和 11 亿)持平。市场则一路高歌猛进,截至 7 月 31 日,总票房超过 35 亿,观影人数近 8500 万人次。相比一个个悬浮在半空的数字,朱一龙更直观的感受是影院人声鼎沸的氛围。“电影院又热闹回来了。”
6 月底至 7 月初,10 天里,朱一龙参加了 7 个城市的路演。这是他参加最多场路演的电影作品。开始之前,他有些忐忑,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和问题。主办方把第一站设在武汉,朱一龙悬着的心放下了些。武汉是他的家乡,一年前公映的电影《人生大事》唯一一场路演也是在这里。这部电影最终取得了 17 亿元的不俗票房成绩,也为朱一龙赢得了职业生涯里一个极具分量的奖项——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
两次路演,家乡观众都尤为捧场,朱一龙还是感受到了现场氛围的微妙不同:《人生大事》是个温暖的故事,叙事上正向轻盈,观众哪怕是哭,也是笑中带泪;《消失的她》则高度戏剧化,观众反应更复杂,多了一份对何非这个角色的批判。
《消失的她》是部商业类型片,这是全体主创人员一早达成的共识。刚接到剧本时,朱一龙犹豫过一阵,理由和如今观众反馈如出一辙。但何非是一个颇具挑战性的角色,复杂、多面、极致,演员遇到类似角色的机会不多,朱一龙担心这次错过,以后很难再碰上。
进组《河边的错误》前,朱一龙看了《消失的她》粗剪,“原本剧本想表达的,演员现场想呈现的,基本都表现出来了。”半年后的沈阳路演,他和数百名观众一起,第一次看完整成片。成片相较粗剪版本改动不大,区别主要在于特效,重看时,朱一龙还是被故事带进去了。手里攥着的电影票,放映结束后一看,被揉搓成了一根细长的棍。
更深的触动来自观众。他在拍摄现场设计的要点,观众全都感受到了,并给出了恰如其分的反应。那是电影带来的遥远呼应,一种跨越时空的纯粹,能被演员察觉,再被观众体会,朱一龙觉得高兴,在那之下,还有一层深深的满足感。
《消失的她》在艺术性和价值观上引发的思辨,并非一位演员应承担的范畴。朱一龙要完成且必须高度完成的是,让何非的情绪快速抵达观众,让观众为他好奇、揪心,然后一起进入故事。在他看来,何非虽然是个高度提炼的戏剧人物,但他的经历里并不乏现实的部分。这成为了他最初塑造这个角色的抓手,而后者的悲惨结局,又在现实语境里起到了某种警示作用。
“他是一位把自身的设定和观众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的演员,不那么‘具体’,相对比较‘模糊’。”谈及为何选择朱一龙出演何非,陈思诚这样说道。朱一龙更愿意退后一步看这个问题。他说,陈导的描述更接近演员的一种理想状态,他敬佩的前辈演员们都有这一特征。至于自己离这种状态还有多远,他没想那么多,但他确信,“这个方向是没错的。”
更早之前的 5 月 20 日,电影《河边的错误》在戛纳全球首映。101 分钟放映结束,容纳近千人的德彪西放映厅掌声不断。
“电影是一门世界性的语言”,变幻的光影里,朱一龙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体认。尽管东西方文化不同、语言不通,但人性是共通的,上世纪 90 年代中国南方小城一位刑警队长的故事,同样牵动着银幕前西方观众的心绪。
“我现在很难作为一个普通观众来看这部电影。”电影内外,朱一龙都经历了一段略显漫长的跋涉。两三年甚至更早之前,朱一龙就看过《河边的错误》剧本。马哲这个角色太过幽微,他起初有点拿不准。后来项目辗转,换了团队,剧本也进行了修改,再递到他手上时,朱一龙没有再拒绝。
首要的是确立人物形象。电影改编自作家余华的同名小说,准备过程中,朱一龙看到了摄影师肖全为余华拍摄的一张旧照。照片里,作家蓄着小胡子,一头浓密的黑发留得很长,眼睛直直地凝视着镜头。照片拍摄于 1993 年,正是故事发生的年代,朱一龙对马哲这个人物的想象一下具象起来。
接下来更迫切的,是成为马哲。在江西南丰的一个半月里,他跟着当地刑警体验日常,一起模拟现场、询问目击证人,并有意识地增重。等出现在镜头里时,朱一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微胖、眼神沉郁的中年男子。和莫三妹、何非一样,马哲又是一个与本人反差巨大的角色。演这样的角色应该很过瘾吧?不止一次,有人这样问他。朱一龙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很难在表演当中有“此刻演得很过瘾”的感受。
《消失的她》导演崔睿记得,拍完一场情绪极端的戏,朱一龙回到监视器前的第一件事,是拿起保温杯喝水。那些激烈的、高昂的情绪流经他,却并不为他所有。朱一龙说,“我经常会有一种感觉,因为处在这个环境里,才会有这些反应和情绪,一旦离开剧组和片场后,你会很难相信这是自己能干出来的事。”
不少合作者都提到过朱一龙在片场的专注和投入:镜头对准时,他把自己交付给角色,镜头之外的大多时候,他又在为下一个镜头做准备。“主要是不想给自己留遗憾。”朱一龙自我剖析说。电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还在电影学院上学时,朱一龙便常常听老师和前辈们提起。他认可遗憾的不可避免,但更认为,应当减少遗憾的发生。在片场,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当下所感受和理解到的东西,不管对错,先把它尽力表现出来。“如果想到了没去做,我会觉得遗憾。”
具体到《河边的错误》的拍摄,还有信任的衡量。为了还原上世纪 90 年代的迷离质感,电影采用 16 毫米的胶片拍摄,现场没有高清回放。监视器里的画面类似 80 年代的电视,还带着雪花点,看不清面部细节。朱一龙选择相信,相信自己,也相信导演魏书钧和摄影师程马。
此前,他看过魏书钧导演的《永安镇故事集》和《野马分鬃》,对他的大致印象是自由、鬼马。这次合作下来,他发现他也擅于听取大家意见。“摄影师的想法、灯光老师的想法、演员的想法包括导演自己的想法,开拍前,我们会习惯性先碰一碰。”这是一个年轻的创作团队,彼此年纪相仿,创作上没有绝对权威,谁的想法好用谁的。一场戏拍完,如果都觉得有问题,他们也不怕推翻重来,尝试用另一种方式处理。
《河边的错误》吸引朱一龙的,还在于这是一个完全顺拍的故事。“对演员来说,能有一个机会跟角色一起展开一段旅程,特别难得。”顺拍会帮助演员更容易进入角色吗?朱一龙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一些时候,他会怀疑,大众津津乐道的那个所谓进入角色的节点是否真的存在。他不确定是自己没留意还是它本身也许并不存在。就他自己的经历而言,往往是等他意识到要去寻找那个所谓的节点时,和角色的连接早已发生。
整个过程不由人的主观意识掌控,朱一龙也不希望掌控,很多时候,他都是跟着角色的情绪在游走。《消失的她》那场一条过的剃头戏如此,《河边的错误》后半段马哲的内心戏也同样,“反应都是下意识的,不在原先预设之内。”到了片场,找好景,进入到规定情境,故事开始讲述,情绪便自然流淌起来。
《河边的错误》英文片名译为“Only The River Flows”(只有河水在流动),朱一龙觉得,马哲这个人物也像河水一样,一直在流动,一直在变化,最后才成为了那个样子。
像河水一样,一直在蜿蜒流动、变化的还有演员朱一龙。
起先是数字电影里大同小异的角色,他按部就班地演了数十部,恪守着演员的本分;然后机遇到来,一部网剧让他跻身市场靠前的位置;接下来,他寻求突破,用一个个银屏角色更新着大众对他的认知。现在,是时候让大家认识电影人朱一龙了。
20 岁前后,还是北京电影学院一名普通大学生时,朱一龙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了“我要拍电影”的念头。大学四年,他上过的视听语言课,听过的电影讲座,看过的大师级电影,一点点为这个念头添砖加瓦。但从念头到行动,仰赖成熟的时机,也需要破局的勇气。转机发生在 2019 年的第一次戛纳之行。每年的戛纳电影节是全球电影人的聚会,那些原本只在荧幕上见过的面孔,此刻近在咫尺。朱一龙有些情怯,他是受品牌方邀请,尚无作品傍身。回北京后,他对团队说,我们要拍电影。
四年后,他带来了《河边的错误》。这是尤其艰难的四年,环境动荡,影院停摆,电影上映遥遥无期,行业形势急转直下。于朱一龙,这却是稳扎稳打的四年,他完成了八部电影作品,其中四部担任男主角。
有担心过上映的问题吗?他摇头。“选择拍这个戏,首先是因为我自己喜欢,被这个角色吸引了,就想把他呈现出来。另外我一直坚信一件事情,电影院里的观众不会消失。”朱一龙认为,不同于手机上看视频或是投屏放电影,影院观影是一种生活方式。你需要提前买好票,腾出特定时间,然后和一群人一起,在黑暗中静静欣赏一个两小时的故事,整个过程带给人的情感体验、情绪记忆是极为强烈和深刻的。以他自己为例,毕业十余年,仍记得学生时代那段在电影资料馆看大师作品的日子。
与此同时,朱一龙也承认,短视频时代,大众的观影习惯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但他更愿意从积极的角度去解读变化。从默片到有声片,从黑白片到彩色片,电影一直是与时俱进的,朱一龙觉得,也许现在就处于这样一个拐点。“我们要做的是接受,然后探讨是不是有新的表演方式、视听语言和叙事手法来应对变化。”
这次在戛纳,朱一龙看了是枝裕和导演的《怪物》。在电影宫最大的卢米埃大厅,2000 多名观众坐满了上下两层,125 分钟放映结束后,掌声经久不息,“大概持续了 10 到 15 分钟。”这是属于《怪物》全体剧组的 15 分钟,朱一龙也从中感受到了一种莫大鼓舞。“除了现实主义题材,我们以后也可以多带一些年轻的、先锋的、有想象力的作品给外国观众。”这是朱一龙经历今年戛纳之行的新思考。
2023 年春,朱一龙得知《河边的错误》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他有些感慨,“算是实现了自己一个小目标。”接下来的小目标是什么?“还不能说。先跟着河水的方向,努力向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