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错过月亮的人不同,我身边的朋友很多都生活在一个被月亮笼罩的世界中。我们从初次相交时就以交换彼此的爱好、梦想,谈论音乐、文学开始,直至如今。我们一向骄傲于这种超越日常生活的交往,但我却在某天发现原来我们并不了解对方“六便士”的那一面——作为职场人士的彼此。我们羞于谈及地上的六便士,生怕这让我们的月亮顿失光芒。
但我们的生活中不仅仅是月亮。
我们都已经是肩负着社会身份的成年人了,并且也在选择的方向上各自走出了一条自己的道路。这条路都不算顺畅,但我很欣喜地看到我们彼此都把自己的道路走出了光亮。作为一群理想主义者,六便士是我们与现实世界必然要遭遇的冲突;但是在屡次遭遇之后,我们逐渐学会如何处理好自己内心理想与现实的关系,而能够以更加成熟的热情对待六便士。
这个专栏的产生正是为此。我会以采访的方式跟熟悉的朋友们聊聊他们的职场生活,看看我的小伙伴们各自在社会中闯荡时的风采。
第一篇访谈,从阿薛开始。
月亮与六便士 Vol.1
受访人
薛婧怡
独立摄影师
爱丁堡大学艺术史硕士
个人公众号「MuteChild」
2020年7月开始女性影像拍摄工作
🔗开口的哑孩子 | 女性影像拍摄预约
采访人
原紫竹
采访时间
2021年4月6日
采访地点
杭州
竹:你在什么时刻认定了自己“摄影师”的身份?
薛:2020年7月24日,我个人的摄影预约文案发布那一天。
那之前我虽然一直在拍照,但它或者是出于业余爱好,或者是在工作中处于一种辅助的地位——我会为工作坊、活动拍摄,但它并不是一项独立的工作和服务。发出那篇文案后,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摄影师这个独立身份的诞生。
竹:这个身份带给过你什么焦虑和困惑?
薛:最直接的焦虑就是对自己不自信,害怕自己“不够格”。因为我没有经受过非常专业的训练,一直是野生生长,所以会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资质来做这件事情。
困惑就是害怕“摄影师”这个身份没有办法承载完整的我,模糊我作为文字创作者,以及社群活动发起者的身份等。
竹:那现在这个焦虑和困惑得到解决了吗?
薛:比一开始得到了很大程度的解决。
在积累了一段时间的拍摄之后,现在我的自信增长了许多。我可以坦承我的技术有很多需要精进的空间,并且对技术保持敬畏心;但与此同时也很确认自己的技术完全足够成为一个独立摄影师,并且能够给客人拍出双方都满意的照片。
在最焦虑的时候,我对待技术的态度是“防御性”的:因为我对自己不够有自信,所以会用另一种姿态来反抗——我会格外强调“我是不重视技术的摄影师”。但现在我更加认清了技术该有的价值:好的的技术能够更好地为拍摄提供支持;掌握更多的技术也能够在创作中掌握更多的工具,拥有更多创作灵感和创作素材。技术的圆融纯熟是可以滋养创作力的。
不过与此同时,我也确认了:技术永远不是拍摄过程中最重要的部分。
而关于困惑,应该说这更多是对于自己多种身份的困惑,而不是对摄影的困惑。我的困惑,换言之,是一种恐惧——我担心当我把摄影师放在核心位置时,大家看不到我有这么多丰富的面。我毕业后从事过的工作每一份侧重点都各不相同,但对于每一份我都是真心热爱的。这种热爱造就了在那份工作中的一个“工作的我”的主要侧面:当代艺术编辑、社群活动组织者、文字书写带领者等等。
随着我自己的不断成长和丰富,我能感受到摄影所承载的内容本身就是很丰富的。比如拍摄前和客户沟通,会很得益于早期的采访经验;之前主要拍纪实性作品,而现在也会拍一些创意类作品,这一转变和我学习艺术史、自己画画儿的经验也融合在一起;帮助客人消除面对镜头的不适感时,我的理解和宽容又来源于我这些年通过身体练习自我疗愈的经验。
其实现在距离我推出这个摄影邀约文案 (2020.7.24)尚不足一年;我还没有把“独立摄影师”这个身份充实。我能够确认我的其他身份都还在——因为我还在一直写作,还在一直带领活动,而现阶段“摄影师”这个身份则是我最重要的一个“道场”,是我最想精进和完善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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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其实如果现在的我能扎实地理解“每一个人都是不能被当下的身份所限制”的话,那么“摄影师”这个身份也不会限制到我。
竹:理解。其实这道理就像“千面佛”一样。佛的本性是始终如一的,但他会在不同的情境下化不同身,以不同面目去渡人。佛像会有三面、四面、十一面佛,神情各异面目不一。然而他们的这些面目,都是佛。我们的自我,或者说身份也是如此。每一个身份中其实都包含着完整的自己;而我们完整的自己中,本来就有各种身份。这又有点像魔方。我们可以选择在某种情况下呈现给外界哪一面;但其实这一面背后仍然是我们各种身份的综合。甚至我们有些面像是魔方里面的小方块,它是不会显露给外界的——但是它存在,并且是我们成为自己的根基。
“摄影师”其实是你现如今主动向外展示的一面。但是经由“摄影师”这个身份,以及你的整个摄影过程,你的客人最终接触到的还是一个“完整的你”——带有你所有身份特质的你。又想到我们都很熟悉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滴水中可以呈现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虽然可能以花以叶以水不同形式,但世界本身都是“完足”的。就像我们本身每个人的“佛性”,或者说“智慧种子”,本自完足。
薛:对对对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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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付芮伊 2021.4 @雁荡山
竹:你在成长过程中受到过怎样的艺术/美学教育?
薛:我的艺术教育启蒙是从小学开始的。我在这个阶段一直能够自由地用艺术表达自己。我学了电子琴、民族舞、书法和一点国画。在这里面,电子琴是我学过时间最久的——大概六七年;是可以去比赛的水平。舞蹈的学习断断续续,但是我每年都会参加学校的文艺表演。书法是我们学校的宝藏!我们小学的书法氛围很强,印象中身边同学都在学书法。至于国画,只能说是学过。我现在只记得在上色,似乎没有学别的什么东西。或者学了也没有记住吧?
小学阶段如果要形容和艺术的关系,那就是“一直在艺术里”。是一个小孩子对艺术无意识的亲近。
中学阶段我在艺术教育/艺术表达上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转折。一方面我完全远离了小学时候那种自由表达的状态,但另一方面也搭建了我中学时精神世界最重要的四个方面:文学、电影、摄影和摇滚乐。
(初中我们班同学的学习成绩都非常好,而我从小学的“惹人注目”一下就变得“不被人看到”。小学时我对自己的外貌是很自信的,但初中以后身体开始发胖,就有了很强的容貌和身体的焦虑;也因此在和外界的表达状况上向回退缩了很多。)
我小学是不喜欢读书的,都是初中以后才读。我中学时觉得文学是自己身上很强的一个标签,但是后来读大学时,又常常觉得虽然自己身在文学院,却和美术学院的同学更亲近。
我记得陈丹青在讲梵高的《海边的小男孩》的时候说到过一句,“美术是需要天真的,文学需要成熟。”这句话我感触很深。中学因为热爱文学,我也开始远离了天真。
中学时还开始看电影和摄影。我看的电影很直接地影响到了我的摄影创作。那时候看电影喜欢截图,并且保存后当作摄影参考,我现在也还会有这种习惯。有些我喜欢的电影是墨绿色调(比如彭浩翔的《伊莎贝拉》,还有王家卫、岩井俊二的电影),所以我很多照片后期就会处理成墨绿色。另外电影在拍摄视角上也会对我有影响。这一点贾樟柯对我的影响很大。他的电影里有很多日常生活中真实的场景,比如破旧的老楼、灰尘满天的大街等,我看了他的电影就觉得这些事物都是值得被影像记录的,所以在最初拿起相机时特别喜欢拍废墟。中学时也开始喜欢听摇滚乐。听得比较多的是Radiohead,Nirvana, Pink Floyd这些。那时候在周末自己骑着车去小城的碟店搜罗打口碟是我特别享受的经历。接下来是大学。本科阶段我旁听和选修了非常多感兴趣的课:哲学、文化通史、西方音乐史、水彩画、写意画、素描、声乐等等。这是在文化艺术层面非常滋养我的一个阶段。我在高中只能“见缝插针”地找一些为了完成语文作业的理由去接触艺术,但在大学这些终于可以成为我的日常了。这让我非常满足。大三时我因为我们文学院院长的一个项目——“全球视野下的文化传承与传播”——在更广阔的人文社科世界里找到了美学的意义。在这个项目中,我们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读书——大量、广泛地读书。读西方学者研究中国的书,读中国学者研究中国的书,再返回去读原典——《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还有《道德经》《六祖坛经》等。最后我的论文写了礼乐文化。你知道吗,当我重新审视儒家文化,发现“孔子通过礼乐真正想培养的是一种美学人格”时,非常震撼。在儒家礼乐文化中,教育不是纯义理的东西,它需要“在场”,需要氛围,需要音乐,需要焚香,需要仪式运动中身体的感受。这所有东西是一体的。是完整的。梁漱溟那句话说:“礼乐是作用于人的血气的。”是的。我后来才发现当时无意识的兴趣其实是为后来的人生埋下伏笔。在本科参与院长那个项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对于真正的西学知之甚少。这也成为我去留学的一个执念来源——想去西方看看西学是什么样的。我在这个阶段选了当时我都非常不了解的艺术种类:中世纪艺术、文艺复兴、二十世纪德国表现艺术、黄金时代的伊斯兰艺术。但是这些课程帮助我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西方艺术史轮廓,并且帮我理解了西方艺术最重要的两个源头:古希腊艺术和基督教艺术。了解之后就会发现西方文化一直就是雅典和耶路撒冷之间的大摆荡。要么是回到更科学、理性的价值,要么更倾向神秘主义。
竹:你会把自己的拍摄历程分为几个阶段?能为每个阶段提供一张代表作吗?薛: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纯业余拍摄,主要是用摄影记录生活。第二个阶段是主题创作,会围绕某个观念对自己的照片进行编辑或进行新的摄影创作,形成一种主题性的叙事,这个阶段开始学习用艺术家的思路和方法创作。第三个阶段是商业拍摄,开始正式地把摄影当作一份职业和服务,这个阶段开始学习从商业的视角将自己的创作转化为实际的价值。薛:摄影师有不同的风格和类型,理想的标准也会有差异,目前我最有兴趣的是两类摄影,一是人文纪实类,一种是艺术创意类。我认为人文纪实类的理想型摄影师需要对人的际遇有好奇、敬畏和悲悯,可以通过照片让人们了解到另一些人的生活,看到人的辉煌灿烂,也看到人的悲惨渺小,甚至能因此改变一些人的境况。比如萨尔加多拍摄巴西淘金矿工、卢旺达大屠杀、埃塞俄比亚难民,寇德卡拍流浪的吉普赛人和人类文明对自然的破坏,吕楠拍精神病人和西藏的农民,阮义忠拍社会转型期台湾遗留的土地乡愁——他们都是布道者一样的摄影师。纪实类摄影是对现实人间画面的刻印,艺术创意类的摄影则是自主地创造一个梦境般的世界。这样的摄影师需要有丰沛的想象力,扎实的美术基础,对色彩、造型、空间设计有玩味的热情,还要对隐喻本身有深刻的理解,如此这个幻境世界才不会浮于表象而沉淀出更深的寓意。Dara Scully是我很喜欢的一位年轻的西班牙当代摄影师,她把自己的创作称为「叙事摄影(Narative Photography」,她会通过精心布景来达到理想的叙事效果,让人们直面人类潜意识中黑暗的海域。萨赫勒地带悲伤的人类,萨尔加多,1984-1986年I Can't See You,Dara Scully,2018年竹:你现在主要在做的是人像摄影。这对于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薛:首先,这是我从少年时代(十五六岁)就发现了的自己有热情的事情。我拍的第一个人物就是你!后来我确认自己非常享受这种拍摄过程中的一对一交流。通过这样一种过程,我可以比较深入地对一个人靠近和了解。我的这种拍摄的热情中心就是在“人和人的相遇”这件事情上。给一个人完成一场摄影,能让我和对方达到更深的相遇。
薛:首先我自己没有混过职业的摄影圈子,也没有在影楼工作过,所以我也不了解具体影楼拍摄的工作方式。只以我自己的体会来讲的话,影楼摄影的功能性更强。举个例子,如果今天你来拍一组家庭照,那么就会“生成”这样一个任务:一家人站一个比较好的队形,画一个比较好看的妆,穿一身好看的衣服,在摄影师设计好的一个比较能体现家庭感的氛围中拍一张照片。而我的拍摄更想强调的是被拍摄者本身的个性。我想把人当做一个艺术品来拍摄。人一定是拍摄的核心,外在的安排都是为了去呼应人的内在世界。是技术作为手段去呈现人,而不是人作为工具去“完成”一个画面。竹: 你在南浔给璇拍的照片里有很多张都很美;但是我也注意到,其中大概有四五张你的拍摄角度和璇的神情都很相似。所以我想问,在人像拍摄时,你是否有自己惯性的一些创作角度?薛:是的,每个摄影师都是的。曾经有朋友看到我的某些照片说它们have your signature on it——“写着你的名字”。就是感觉是非常典型的我拍摄的照片。可能我的照片格外擅长去呈现女性的某一面。我也要承认这是一个我尚在探索中的问题——边实践边探索。作为创作者的体验的话,其实每次拍摄都很不一样。但是作为观者,发现了一些相似性,那可能是存在一些我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共通的东西。竹:你认为你的商业作品更多是在表达摄影师的内容,还是表达客人的内容?其实在去年推出人像摄影服务的时候,有朋友建议说我要不要成为一个“高度风格化”的摄影师。我当时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是不想我的作品风格高于人的;我还是想在拍摄中尽可能放下我的主观控制,走进对方的深处。来找我拍摄的客户有不同的诉求,而我在处理客人诉求的思路上我的疗愈师身份会很明显地凸显出来。有客人来找我的时候自己说,“我长得不是主流的好看的样子”——她对自己的外貌有自卑。但实际上我觉得她很美。在拍摄的设计中,我带了镜子作为道具,也即兴说出一段冥想引导语,带领她去肯定自己的美。在这个拍摄过程中,拍摄的体验和最后的图像结果(照片)都是我摄影的一部分。回到刚才那个问题,我想说,在拍摄过程中我很明显是更看重人的;但最后图像的呈现还是会有比较明显的我个人的视觉印记,这是难以避免的。竹:你现在的拍摄工作流程是怎样的?你会对自己的客人有挑选吗?薛: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来找我约拍的客人会先跟我付定金来预约拍摄时间地点。大部分客人会约在杭州和上海,但也有一些客人希望约我去外地拍摄,这部分我们就需要先沟通协商一下。之后,在正式拍摄前我会和客人有一次通话,来了解客人的既往拍摄史、对于拍摄的期待、在这次拍摄中想表达、探索的内容等。我们也会在通话中确认拍摄的穿着风格——有些客人有自己选好的衣服,有些客人可能需要我提供一些自己的私服,我也很乐意。现场拍摄,约3小时。拍摄大部分是在室外的自然场景之中拍摄。如果客人有要求,我们也可以拍室内,或置一些景来拍。拍摄完成后缴付尾款,所有原片会在一周内通过U盘寄出给客人。费用中包含一定数量的精修照片,而来找我的许多客人都主动提出不需修片。
第二个问题,在商业约拍中,只要是选择我的客人我都会按照商业原则去认真提供服务。但我确实也对自己的客人有一些期待:我希望她/他们热爱大自然,喜欢与自然中的生灵对话与玩耍;我希望她/他们能比较敞开、自在、顺流地享受拍摄过程,欢迎未知的体验;同时我也期待客人热衷于挖掘自己的创造力,把拍摄当作一次共创,乐于在与我的互动中一起碰撞出一些新的东西。竹: 你是如何看待,以及处理被拍摄者面对镜头的焦虑的?薛: 这种焦虑里面既有来自集体审美认知的限制,也有来自个人的创伤经历。我能够体恤这些焦虑,并且很真诚地想用温柔去帮助她/他们化解这种焦虑。首先是沟通。我需要了解对方的焦虑由何而来,她/他在处理这种焦虑上做过哪些努力。其次,在拍摄中我会即兴地使用一些方法来帮助对方化解焦虑,比如冥想引导、身体练习、有氛围感的音乐等。我会尽量让对方融入到自然中,不要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体上。当你能够感受到更大的环境时,身体会相对放松。借助自然来把身体接引到它本来该有的舒展状态。再有,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我都会耐心地给到对方空间,保持支持的状态。缓解焦虑的这些动作目的性不能太强,要尊重对方的感受,循序渐进地跟随对方身体的节奏和韵律前进。竹:我知道阿薛对服装和衣着一直有强烈的兴趣。这部分怎样影响到了你的拍摄?薛:服装是我非常有兴趣的一部分。我自己尝试过非常多的服装风格,而且我在服装上的实践——从风格、布料、剪裁、搭配到颜色等——是比较有冒险精神的。我在拍摄中也喜欢用布料做一些即兴创作和设计。着装和人的心理非常相关,我自己就体会过穿不同衣服时自己内在状态的差异。我去年带领了一个以服装为主题的书写小组,那次经历让我特别密集地梳理和回顾了我这些年对于服装的积累,也通过这种梳理重新看到了衣着是如何塑造自己的。举个例子。在这个活动中,我们曾经探讨过关于集体的服装给大家什么感受。“校服”就是一种集体性服装,但我发现它带给不同人的心理感受全然不同。我的感觉是自由。我超级爱穿校服,因为不用担心把它弄脏了。如果穿自己的衣服就会不能随便坐在地上,或者跑跑跳跳。但是校服就可以随便弄脏!想在哪里坐都可以!台阶、楼道、操场上,特别爽!而且不用担心动作不方便——校裤都是收口运动裤,跑、跳、骑车、打架,干什么都行!我自己的感受就是压抑感和钳制感。因为高中的时候二中要求每天必须穿校服,而大家就没有空间在着装上表达自己的个性,这让我觉得非常被压抑。有一个参与者的回答是安全感。她来自离异家庭,从小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只有在穿校服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是和大家一样的,没有人能看出自己的“不一样”。另一个参与者的答案是“好玩”。她说虽然校服都是一样的,但她常常可以用一些小心机来让它变得不一样,比如搭配不同的鞋子,或者在上面加一些装饰等等,这让她觉得非常得意。做这个事情让我有更多实际素材去理解衣服和人心理的关系。第一周:“在关系里看自己的着装”——看集体、家庭、爱情、友情等人际关系如何影响了自己的着装。第二周:“跟身体的关系”——探讨身体的历史(身体经历的创伤、改造身体的实践、对身体的重新看见、以身体为灵感创作等)。第三周:“我的着装风格变迁史”——梳理自己不同阶段服饰中品牌、布料、颜色、配饰、发型的变迁。竹:我对你的作品中印象最深的一些都是带有很强的情绪共鸣的照片。比如照片中人的大笑、或者相互依偎在一起的那种,或者一些活动照中看到参与者发言、沉思的几张照片也很触动我。你如何拍出这样的照片的?薛:一部分是自觉的控制,一部分是运气。结合经验和直觉,会对接下来发生的画面有一定程度的预判。对机器有足够的熟练度,才能捕捉到画面。竹: 你身边的父母、家人、朋友如何影响了你对摄影的认识?
薛:记录和表达的冲动;对于视觉信息的敏感;一定的审美素养;以及,好的体力。竹:你曾经在从事摄影的道路上得到过哪些印象深刻的评价/反馈? 它们如何影响到了你之后的创作?薛:说几条我印象很深的评价吧。有朋友说我的照片“很有感情,感觉你在特别深情地注视这个世界”;有说我“拍的人都是发光的”。最近约拍的一位客人说,“我身边的摄影师特别多,但同时懂自然又懂人的几乎没有,你就是这样的摄影师。”另一位客人说,“你拍的情、景、人交融,有故事性,而且让我感觉自己生动活泼,可十岁,可二十岁,可三十岁,无龄感。”这些都是让我很感动、受鼓舞的反馈。在我个人创作上(非商业的部分),我很热衷于拍摄宗教题材,执着于探索神性的力量。看过这些照片的朋友跟我说,我照片中的人们“脸上有很深的苦难”,而我像是“为他/她们祈祷的人”。这些评价对我创作的影响是,让我更加确认了对世界有温度、有情的凝视是珍贵的。薛:今天的交流主要是围绕我的商业摄影展开的,但是我的整个摄影体系中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更个性化、更纯粹的艺术创作。两者的创作思路不同,商业拍摄首先是一项服务,我会把客人的需求放在首要位置;但在个人创作中,我可以更自由地表达那些我最关切的议题,在目前已编辑的主题系列中,我最有兴趣通过摄影探索的,是人和比自己更大的神性力量的关系,所以我非常热衷于拍摄神圣空间、宗教仪式中的人(「Human in Sacred Space」,或者是寻找人类身体与自然万物之间的神秘参与(「Divine Femininity」)。选自「Human in Sacred Space」系列, 2018年以下内容来自阿竹请阿薛给《韶华行》的小朋友的一点建议:
竹:对于一名15岁的少年,作为一名摄影师,你最想告诉他们什么?薛:对你生活的世界保持好奇。留心观察,去拍下那些令你感动或惊奇的画面。竹:如果我没有专业的摄影器材,也没有很好的摄影技术,那么我可以怎样开始自己的摄影历程?可以做一些什么练习?薛:首先,确定一个你最有热情开启的拍摄题材。比如,可以是人物、动物、植物、风景、建筑、日常生活等其中的一项或几项,以及,我没想到的其他领域。其次,去感受被拍摄对象为什么引起你的兴趣,也就是,去探索你想要开始拍摄的最深的意图是什么,其中一定蕴含着你的情感冲动。比如说,你想要拍家人,可能是因为你很珍惜与家人生活的日常场景,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你的爸爸滑稽可爱;你想要拍植物,可能是因为你在养育它的过程中想要记录它成长的变化,也有可能是因为你在细细观察每片叶子每朵花瓣时惊叹于造物的神奇;你想要拍建筑,有可能是因为你迷恋几何结构的线条,也有可能是因为你对人们不同的生活方式感兴趣——即使是拍摄同一种题材,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发心,总之,去感受促使你拿起相机的那个因由,它会直接影响你的拍摄视角。接着,就是多拍,有什么现有的摄影器材就拿起来拍。可以试着用照片写日记,在每天拍摄的照片中,选出你满意的几张,保留下来。积累一段时间之后,可以停下来回看一下这个阶段的创作,自己琢磨,或与同伴交流进一步提高和改进的可能。搜索同类型的经典作品,从中学习光影和构图的设计,可以有意识地模仿,作为进一步提高的参考。薛:多拍、多练一定是第一要义,在实践中不断提升。多吸收好的作品。不仅是摄影作品,还有电影、绘画、文学(尤其是诗歌)、雕塑作品,都可以使我们的内在世界更丰富,增加我们体验世界的敏感度。与摄影同伴多交流,感受不同作者的不同视角,彼此启发。我和阿薛做的这场采访是我今年4月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之一。这场采访的诞生有几个小契机。其一是今年年初在重庆的跨年聚会。韩要我们每个人来猜彼此现在的理想职业是什么。对于韩那个理想职业的问题,我们都没有完全猜中彼此的答案——甚至我们都不熟悉大家现在的具体职业内容。这让我开始好奇朋友们的职场身份。抛开“中二滤镜”,我眼前的好朋友,他/她在自己的专业中是怎样的一个人?其二是今年在学校办校刊,想到摄影的部分,马上便想邀请阿薛来给我的小朋友们做一场摄影分享。在分享之前我想趁此机会和阿薛就摄影师的主题做一场采访,并且——不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采访者和受访者的身份。阿薛在杭州惠立中学的摄影分享,photo by 阿竹这场采访对我的意义重大:它是我开始重新探索身边朋友的第一步。我的朋友们大多相识于学生时代,而彼此见面的时候又有意维护彼此之间情意的纯粹,而少提金钱和工作。但是在这场采访之后,我第一次能够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纵向地看阿薛是如何从少年阿薛一步步成为今日的“野生独立摄影师”(她自称)的;也更加能够不带偏见地去理解和欣赏她所从事的工作及她现在的生活。我感受到一种反向祛魅——以这种方式,熟悉的阿薛隐退,而具有多重社会身份的薛婧怡在她的朋友面前首次出场。我和阿薛也在这场采访中更理解我们曾有分异的地方,并且纷纷释然。“原来阿薛是这样长成的。”结束时我坐在她对面,像刚翻读过她的一生。这也在我的探索世界上是新的一步:我不满于那个我久已熟悉的她,而见到和拥抱了更多的阿薛;而我也有极大的执念,想要将这部分的阿薛呈现给她的亲人及旧友们。我有这样的预感:她会得到更多来自她“旧世界”的理解和支持,而我会非常满足。我也借此发现了另一件自己有热情所在的事情:去探索我熟悉的朋友们不为人熟悉的职业身份的一面,并且帮助大家更多地得到来自朋友和家人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