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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丨两个小故事与解读拉康

张一兵 密涅瓦Minerva 202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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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故事与解读拉康
 
张一兵 著
 
关于拉康及其思想,我们几乎没有一篇正式一些的系统性、原创性的哲学学术论文。雪上加霜的是,在一些文学式的解释性复述文本中,拉康又恰以颠倒的误认形式被严重遮蔽,从而使我们与这位在海德格尔之后进一步揭示了个人的存在之残破性和深层痛楚的精神巨人总是擦肩而过。可深具反讽意味的是,今天刚刚进入物化世俗王国的中国人,恰恰正焦虑于拉康所揭露的这种灵与肉、光与影、有与无的挣扎和痛楚之中。拉康语境中那个个人伪主体和大写的魔鬼他者正大行其道,令这块黄土地上的世人病入膏肓而无诊。

究其根源,拉康在中国学界的备受冷落主要还是因为其哲学思想的艰深难解。比起他的先生弗洛伊德,拉康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块无法吞噬的精神顽石。就我自己的阅读体验来看,读拉康真是一种对正常理性的折磨(列宁曾经愤愤地说,读黑格尔是引发头痛的好办法。那么,读拉康则是让人头大而脑裂)。清高的拉康自己就竟然公开表示对精神“暗礁的喜爱”,他的真实用意就是想绊倒这个世界上一切自以为是的人。一路读下来,拉康的文字实在好比一堆极端复杂多变的功能性话语症候群,绝难正常阅读和理解。对打开拉康的常人来说,那里面却只有无人知晓的神谕。

记得巴塔耶说过,倘若你真想理解一种思想,便要在那些概念中非知性地“深深地活过”。可依我现在的痛苦经验,要在拉康的概念中“活一次”都是极不容易的。不过,这一次我的解读策略是讲故事。我先说一些发生在自己身边非常真实的事情。然后,我们再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靠近这种梦幻般、呓语般的学术魔殿。真的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拉康的那些理论恐怖主义概念中去活。

第一个故事: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刚吃过晚饭准备看书,突然发现有一男子坐在我的客厅的沙发上抽烟(他没有预约,在保姆打开门倒垃圾时只说了一句:“张老师在家吗?”就径直闯入,一坐下就点燃了香烟)。我走上前却发现是自己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王二,他是我们某一个学院的一位辅导员。“怎么有空?”我硬压住心里的不快问他。“噢,我发达了,来看一看我一直敬重的老师。”王二眼里闪着一种常人很少有的光芒。不得不说,我其实挺讨厌那种从底层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突然暴富起来的人,但我还在敷衍他:“哦,做什么?”他压低声音伏在我耳边说道:“做基金,与美国很大的一家公司合作,赚了20多个亿。我有钱了。”这次是我暗暗地吃了一惊。可也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他手指间夹着的是石林牌的香烟。“那太好了!”面对发展得不错的学生,我通常会这么说。接下来,他把抽完的烟头掐灭在香烟盒内盖上,并塞进烟盒中。我一直没有拿烟灰缸给他,这其实是一个不让他抽烟的暗示,可他并不明白这个常人不难发觉的暗示(象征)。“我已经在汤山(南京市郊)花五千万买了一块地,想请老师去当校长。”他又点燃了一支烟。“这下,我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来办一所大学了,这是我一生中最想做的事情!”这个时候,我不由得开始仔细打量他,他今年应该是30岁上下,还在攻读在职硕士研究生,回想起来,当年在课堂上他总摆出一副拥有绝对真理的架势,对着他无时不在的责备目光,我倒时常感到自己是歪嘴和尚。有一两次,在课堂上听讲的他还突然高声说一两句反驳我的话。现在,我还看清了一件事情,就是这个声称自己发了大财的人背着一个如今连城里中学生都不用的黑色牛筋包。我悄悄在想,他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他并未停止兴奋地述说:“我差点死过一次,可现在真的很厉害了,我买下了阅江楼下的一幢二层的楼,窗户都是防弹玻璃做的。”我还没有搭上腔,他已经又伏到我耳旁轻声说:“想不想动一动啊?我大伯在中组部有人。”此刻,我已经十分清楚,坐在我面前的这个抽着石林香烟的人,已经不是过去课堂里的那个学生了,而是一个趁人精神分裂之际现身的无意识的个人欲望。我那个可怜的学生,平素在内心里压抑的欲望像附身的魔鬼一般无意识地在说他。第二天,我证实了他刚从脑科医院出来。

第二个故事:在我给博士生上大课的班上,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梅子,在他人眼里,她是一个天才幸运儿,因为她上中学的时候就在国外一个国际史学文献竞赛中获大奖,现在她已经是一位南京大学成就卓著的青年学者。留校任教的她发表在刊物上的论文,常常被误认为是学界资深前辈的大作,人们在报刊上与20多岁的她讨论问题时,总是恭敬地尊称其先生。在同学中间,她真的总是很像个学者,说话举止无不处处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和高高在上的傲气。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找到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居然发生了:她清楚地告诉我,她要退学并且辞去在南京大学的工作。“为什么?!”我(常人思维中的我)几近是生气地发问道。20多岁的她字正腔圆地告诉我:“我不再想做那个学者了。我只想做一个平常的女孩子。”她说,她现在只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而不再愿意继续做那个过去20年来他们要她成为的成功者和学者。我(他们中的一个)当时就急了,因为我们(南京大学里的他们)实在不想失去一个已经成名并且十分有前途的青年学者。“能不能既做一个平常的女孩子,又做一个学者呢?”那个我(他们的代表之一)小心翼翼地问道。“不!”她说了她的理由:她突然发现,她始终不曾为自己活过。开始是为父母,然后是为中学老师和大学老师,其中也包含着同学和周遭一切认识她的人面孔上的肯定目光。在这些无时不在的形形色色的目光中,她是一个成功者,她将成为著名的学者。她每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看书和写文章成了她每天做的唯一事情。在他们的眼里,她不应该是一个平常的姑娘。她不应该是她。大写的她是人们无形中期望她成为的人,是其他人用目光交织铸成,并且也被她自己认同了的大她者。现在小写的她醒悟了,她想做回她自己,拒绝那个大写的她。最后,在我们(不是她的他者)惋惜和反对的目光中,她走了自己所选的道路。她结了婚,做了一个她想做的平常的人。

说这两个故事,笔者是想让读者预先融入一种新的思考语境,这也是长期以来国内传统哲学研究不常驻足的一种情境,即我们平素鲜有注意的现当代心理学研究中重要的精神分析学园地。当然,我首先想让读者熟悉一下这一思潮的开山鼻祖弗洛伊德式的基本话语,由此,我们才可能真正进入当代西方精神分析学中更激进的批判话语:拉康哲学和将拉康与马克思嫁接起来的后马克思思潮中的齐泽克。

以下,我们不妨先来看看这两个其实随时都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情景中,用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眼睛会看到一些我们从前看不到的东西。

在第一个故事里,对那个不经预约而突然闯进我家的王二,我不能责备、生气,更不能将他赶出门去,原因很简单:他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他发疯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做的和说的是什么。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坐在我家客厅里的并不是王二的自我意识主体,只是通常被他自己深深压抑在很深的黑暗牢狱中的无意识欲望。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以往被人视为主体本质的意识背后,还存有一种更为基始的东西,即由本能冲动和欲求构成并被压抑在意识阈限之下的无意识。在做学生的时候,王二的个性很强,他不大看得起一般的同学和老师,可是他自己在现实中的生存能力又十分有限。显然,王二的本我中有种种欲望,譬如像索罗斯一样做一笔基金,轻轻松松拿个几十亿的进账(他不应该这样贫穷);他不喜欢现在的大学体制,总想自己办一个大学(他的才华受到压制);他也希望在“上面有人”,能在政治上呼风唤雨(他恨那些“没有本事却成功的人”),等等。可是在平时,这些想法都迫于现实环境超我的压力,王二的自我不得不将其压抑下去,平日在社会公众的层面中出现的王二,其实只是一个戴着人格面具的伪本我。在王二没有发疯的时候,这些欲望可能会在平时的口误和玩笑中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来,较多地也可能会在梦中以怪异虚幻的方式实现。记得我曾经问过一位做精神病学的朋友,他告诉我,使人发疯的最重要病因即是个人的理想和欲望与现实环境的激烈对抗。当主体不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即无法成功地将它们压抑到冰河之下,使之无意识地奔涌而出并试图与坐在王位上的主体自我意识一争高下时,主体便精神分裂了。病症的程度可能会由轻微的脑子不做主到分裂式的时有呓语,再到狂怒的歇斯底里症。王二心比天高,可是他在现实中没有一丁点成功,最终以他的婚姻离异并丢了工作后的精神分裂杀死了主体。心怀强力意志的他,唯一的解脱是发疯。不过,刚从医院里出来的王二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控制,因为当时他还知道把抽完的烟屁股熄灭在烟盒中,而不是直接按在桌上。这就是弗洛伊德眼中所看到的情景之幕帘背后的东西。

好。我们再来看第二个故事。这一次,我们请来的评点人是自诩为弗洛伊德遗产继承人的拉康。借用拉康的眼来看,女孩梅子在下决心做回她自己之前的生活过程中,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小写的她自己(即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拉康甚至根本不承认本我的初始存在)。开始是父母,后来是从幼儿园到学校的老师同学,还有能够接近她、影响她的一切人,所有人都用“你行”“你是最棒的”“你天生就是一个学习的料”“你怎么能像一般的女孩子平庸呢”的话语,每时每刻建构着一种并不是她的大写的她。那些并非恶意的其他(other)人就是他者。这些亲近的他者,用他们每日的目光、表情和言行围绕和建构着梅子对自己的心理和观念认同,起初,她可能在镜子里看到过这个作为对象整体的她(依拉康的说法,在这个镜像中,人对自我的认同已经是异化,镜像—自我认同的伪心像是主体最早的篡位者,也是小写的他者a的阴险意象,小他者成了她,而她自己却一开始就死亡了);后来,她主要存活在他者们的有脸和无脸的反映式形象指认中。她是小写他者的想象式的镜像存在(这其实是弗洛伊德那个开始向现实超我低头的自我的反向蜕化物)。从梅子能够完整地接受文化语言教化开始,她的存活就发生了一个重要转换,即从想象域转换到象征域。现在是语言符号那种无脸的大写他者(上帝、观念、主义、事业、成功)建构大写的她了(超我=主体S,可是拉康一定要说这个主体其实是被本体性的删除斜线划着的S/)。然而今天,梅子要做回她自己了。她不想继续作为别人想象中那个光亮的女学者而存在了,她试图穿过欲望的幻象,经营一个普通女孩子的生活。她要打倒形形色色的他者。

我不知道,梅子有没有读过拉康,可她却成功地通过拉康式的解放从学者式的他者阴影中逃脱了。但是进一步的问题是,她又如何知道,“普通的女孩子”是不是另一种更为阴险的他者之幻象呢?因为,在拉康的真实域中,不可能性才是存在之真。人就是腹中空空的症候或症象人。

这两个故事显然有不同的语境。我们先以弗洛伊德和拉康两种话语分别解读了这两个故事。这已经有了一种各自的差异性。可是,如果我们进而让拉康再去分析第一个故事呢?这就会呈现真正的思想异质性。在拉康的眼里,那天坐在我客厅中的王二,并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本我,拉康的质问是,王二每天被压抑下去的欲望(做基金发大财、呼风唤雨等)真是他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吗?他在自我崩溃后直抒出来的无意识真是他的本真欲望吗?拉康的回答是“不”!拉康会认为,王二的欲望其实是今天象征话语体系那个大写的他者欲望的欲望,他只是想要(欲望着)今天成天在人们耳边轰鸣的市场意识形态制造出来的各种幻象,王二的灵魂深处涌动的无意识就不会是他本己的本能冲动,而是种种大他者无形强制下的奴性物。拉康因此断言:“无意识是大写他者的话语。”更可悲的是,拉康还要指认疯掉的王二本来就是一个被种种象征性身份和反讽性关系建构的空无,没有发疯之前也是另一种更深的本体论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王二和所有人一样,并没有本真的本我(弗洛伊德的本能被拉康作为生物学的动物性排除在人之存在以外了),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最早期的一个对“我”(=自我)的体认便是镜射幻象(小他者Ⅰ),然后以他身边最亲近关系的小他者Ⅱ(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等亲人一直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幼儿园老师等等)的反射性面容,强迫自己成为一个他人眼中“应该”成为的“我”(伪自我)。长大以后,不在场的语言象征逐渐替代了身边当下的面容,教化式的大他者成了新的成年“我”(=主体)规划和一砖一瓦建构生存情境的真正原动力。处于社会语言存在中的“我”,只可能追逐人们都想要的东西,无从挣脱和免俗。而这些东西,都只是形形色色大他者的他性欲望。我们永远只是无意识地欲望着他者的欲望,可我们却自以为是自己的本真欲望。拉康认为,主体不过是一具被斜线划着的空心人。人(伪主体),从来不是他自己,也永远不可能是他自己。这种不可能真实存在的此在,就是人的本体论存在意义上最重要的大写的真实。王二疯了,可连他的疯话都是大他者强迫下吐露的“真言”。这就是拉康令我们深深恐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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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

张一兵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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