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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沛 | 洛克的“白板”与现代人的“自然权利”

洛克的“白板”与现代人的“自然权利”文/张沛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张沛教授

摘 要:一般认为,洛克的《政府论》或政治哲学和他的《人类理解论》或认识论哲学并无实质性联系。不过重新审视洛克的“白板”理论,我们发现这不仅是洛克用以驳斥笛卡尔主义者认识论哲学的一个核心隐喻,同时也是洛克的政治哲学为现代人“自然权利”声张的某种话语实践。在这个意义上,认为洛克“大概是所有伟大哲学家中最缺少一致性的”的看法不尽准确。事实上,洛克的“白板说”构成了我们整体理解洛克哲学——他的认识论哲学和他的政治哲学,二者皆旨在提倡现代人的“自然权利”——的夹城秘道。
关键词:洛克;白板;政治哲学;自然权利
据说洛克匿名发表上下两篇《政府论》(1690)后,对自己的作者身份一直讳莫如深,甚至当他的知交好友蒂勒尔(James Tyrrell)在信中委婉其辞地谈到这一点时,他的反应居然是大为恼火,“几乎断送了他们毕生的友情” 另一方面,洛克也是《人类理解论》的作者,此书与《政府论》同一年出版,而且是公开署名——尽管作者在献辞中自谦“我并不以为只要在书首署上任何一个大名,就能把书中的错误遮掩了”种种迹象表明,“大概是所有伟大哲学家最缺少一致性的”洛克始终希望并且有意引导读者分别看待这两部作品和它们的作者。这样一来,我们就发现了两个洛克,或者说洛克的两种身份:《政府论》的匿名作者洛克和《人类理解论》的署名作者洛克。前一个洛克或“第一洛克”是政治哲人,即如列奥·施特劳斯所见:“在《政府论》中,洛克更多地是一个英国人而非一个哲学家,他的发言针对的不是哲学家而是英国人。”后一个洛克或“第二洛克”是现代哲人,确切说是经验主义认识论哲学家——即如洛克本人自述《人类理解论》写作目标时所说:此书旨在“探讨人类知识的起源、可信度(certainty)和范围,以及信仰、意见和同意的各种根据和程度”;它原为自己和“少数几个朋友”而写,但是使用了“历史的和浅显的方法”,以便广大“和我一样[粗疏]的”读者能够理解和接受。这意味着《人类理解论》是一本半显白的著作:它本为少数同仁而写,因此具有内传的品质;但它同时面向“和我一样的”——其实是和“我”(洛克—哲人)“不一样的”——大众,因此又是一部显白之书,其中不乏面具、神话和修辞的“木马”——“白板”说即是一例。按英国历史学者、《洛克〈政府论〉导论》一书的作者拉斯莱特认为洛克的《政府论》或政治哲学和他的《人类理解论》或认识论哲学并无实质性联系:一方面《政府论》“不是《人类理解论》中的一般哲学向政治领域的扩展”,另一方面“洛克的知识论对政治和政治思想有着相当重大的意义,而且其作用独立于《政府论两篇》的影响”;因此“把他的著作视为一个深思熟虑、恪守通则的统一整体,其核心是一种具有普适性、作为其建筑框架的哲学,是没有意义的”。权威学者的意见自然值得重视,但是重新审视和理解——“理解总是不同地理解”——洛克的“白板”说之后,我们或许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作为前者的补充,而非证伪或颠覆。

 约翰·洛克(1632—1740)


洛克的《人类理解论》分为四卷:第1卷为总论,凡4章;第2卷论观念,凡33章;第3卷论语言,凡11章;第4卷论知识,凡21章。洛克分别在第1卷第3章第22段和第2卷第1章第2段谈到“白板”(“white paper”,即拉丁语“tabula rasa”的英文对译),均指人的心灵(mind)而言;其中第二例(2.1.2)直接用以反驳前人的“天赋观念”说,从而主题再现了总论第2章“人心中没有天赋的原则”第1段开宗明义的批判:

由我们获得知识的方式来看,足以证明知识不是天赋的——据一些人的确定意见说:理解中有一些天赋的原则(innate principles)、原始的意念(primary notions, κοίναι ἐννοίαι)和标记(characters),就好象刻印在人心上一样。这些意念是心灵初存在时就禀赋了,带到世界上来的。(1.2.1)

一切观念都是由感觉或反省来的——我们可以假定人心如白板似的,没有一切标记,没有一切观念(ideas)。那么它如何会又有了那些观念呢?人的匆促而无限的想象(fancy)既然能在人心上描绘出几乎无限的花样来,则人心究竟如何能得到那么多的材料(materials)呢?它在理性和知识方面所有的一些材料,都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可以一句话答复说,它们都是从经验(experience)来的,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建立在经验上的,而且最后是导源于经验的。(2.1.2)

 《人类理解论》书影

洛克所说的“一些人”首先指向笛卡尔。笛卡尔以“cogito ergo sum”为哲学第一原理,宣称“我是一个本体,它的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这个“我—思”又称“理性灵魂”,它来自“完满的是者”也就是神。笛卡尔强调这是人类固有的“内在观念”“自明的知识”或“清楚明白的知觉”,又称“良知”(bona mens)或“通感”(sensus communis)。它是“直觉”(intuitio)的对象,并将通过“马特西斯”(Mathesis)也就是数学—演绎法达致真知。此即笛卡尔“天赋观念”学说的主要内容。笛卡尔的哲学意在为今人张目——如其所说,“我们这个时代人才辈出,俊杰如云,不亚于以往任何时代”,“以往把我们束缚于夫子之言的誓言现在已经解除”。但是他的“天赋观念”说其实借重并(至少在洛克看来)赓扬了古人的权威:柏拉图的“理念”(εἶδος / ἰδέα)、亚里士多德的“努斯”(νοῦς)、廊下派和伊壁鸠鲁—卢克莱修一脉的“先见”(πρόληψις)即为其异教先导,此后基督教神学信仰主张的神圣理性—记忆、内在之光—对上帝的知识等等则更加确证了“天赋观念”的“自然正当”。

 勒内·笛卡尔(1596-1650)

在笛卡尔及其支持者看来,正是“天赋观念”这一具有神圣起源的原始心灵驱动程序使人类的认识和理解——正确的认识和理解——成为可能(甚至是必然)。但在洛克看来,人的心灵更像一部裸机,或者说它的“自然状态”是“白板”——有待经验开发—书写的“白板”,而非“好象刻印在人心上一样”的能动“我思”。洛克在此启用了古老的“心灵—蜡板”隐喻,但是“旧瓶装新酒”,为其注入了不同的、甚至是颠覆性的精神内涵。

古人的“心灵—蜡板”隐喻具有双重涵义:心灵像蜡(κηρός, wax)或/和心灵像书板。古代书板(πίναξ, tabula)大多为木制(间或使用象牙),中间凹槽部分覆以蜂蜡,用铁笔(stylus)在上刻写文字(因此又称蜡板),可反复涂抹使用。荷马在《伊利亚特》第6卷讲述柏勒罗丰(Bellerophon)的故事时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谈到了蜡板(169—170):“他在摺叠的蜡板(πίνακι)上写上致命的话语,叫他把蜡板交给岳父,使他送命。”所谓“(书)写”(γράψας),其实是“刻(写)”。后人使用“心灵—蜡板”隐喻,意在强调心灵具有“刻写”或铭记(包括其反面,即遗忘)的功能。柏拉图更喜欢用“灵魂—蜡印”这个比喻,如他笔下的“苏格拉底”所说:

请你设想一下,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块蜡(κήρινον ἐκμαγεῖον)……这块蜡是缪斯之母记忆女神的礼物,每当我们希望记住一个我们看见、听到或想到的东西,我们就把这块蜡放在各个感觉和各个观念下面并给它们钤盖印章,就像我们用指环印钤章一样。只要其中的图像还在,我们就记得并且认识其中所印的东西;而一旦某个东西被抹去或者印不上去,我们就遗忘和不认识了。(《泰阿泰德》191c-e)
  记忆女神 莫涅莫绪涅(Mnemosyne)
亚里士多德也用“灵魂—蜡印”隐喻来解释灵魂接受外界影响形成感觉的原理和机制:如其所说,“感觉”是灵魂除去可感觉物的“物质”而接受其“形式”,“恰如蜡块接受指环图章的印文”(《灵魂论》2.12.424a)。不难看出,洛克正是在古典“心灵—蜡板(块)”隐喻的基础上提出了他的“白板”理论。

然而,这是一个经过“所有哲学家中最为周密审慎的人”改写和重装系统的“白板”,或可称为现代—经验主义的“心灵写板”。首先,洛克的“白板”是一块被动的“心灵写板”。按古人以心灵(νοῦς)或灵魂(ψυχή)为能动的认识主体,即便这种“能动”的建构(理性认识)以“被动”的接受(感性认识)为前提或基础。如亚里士多德认为能力(δύναμις)分为主动和被动两种(《形而上学》5.12.1019a),灵魂接受外来影响时是被动的,而它因此形成感觉时则是主动的;换言之,“心灵”(νοῦς)兼有被动“发生”(γίνεσθαι)或适应以及主动“制作”(ποιεῖν)或建构两种功能,前者是后者的基础,但心灵的主要功能在于后者,因为主动(τὸ ποιοῦν)总是优于被动(τοῦ πάσχοντος),就像本原(ἀρχὴ)总是优于物质(ὕλης)一样(3.5.430a)。事实上这也正是柏拉图的观点,如他笔下的“苏格拉底”声称人的“灵魂”仿佛是一本“书”(在这个新的比喻中,“纸”——大概率是莎草纸——代替了“蜂蜡”,而“白板”变成了“白纸”),“记忆联合知觉,再加上随之而来的感受,好像在我们的灵魂中写字(γράφειν)”:

如果这一感受写下的是真实的东西,那真意见和真声明就会产生于我们的内心。然而,当我们心中的这个抄写员(γραμματεύς)写下的是虚假的东西,那就会产生与真意见和真声明背道而驰的东西。(《菲丽布》38d-39a)
这里提到的心灵中的“抄写员”(γραμματεύς)或灵魂写手是谁呢?它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主动心灵”。就此而论,“白板”并不完全空白,而是具有一个内置的“神经中枢”或“中央处理器”,心灵通过它加工处理外来感觉印象而形成(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就是“制作”)了意见和知识。

从波爱修斯(Boethius)到阿奎那的中世纪人继续使用这一古典认识论隐喻,但将其归因于“上帝之爱”。笛卡尔的“我思”或“天赋观念”与之一脉相承,如他在《探求真理的指导原则》一书中解释心灵的“通感”作用时所说:

通感还起封印的作用,就像打在蜡上一样,对幻想或想象形成形象,或者说观念,也就是来自外在感觉的那种无形体的纯粹形象或观念(ideas)。

这种认识力或者死滞,或者活跃,有时模仿封印,有时模仿蜡……这同一种力量,依功用之不同,或称纯悟性(intellectus purus),或称想象,或称记忆,或称感觉,但是恰当的称呼是心灵(ingenium)。
 《探求真理的指导原则》书影

现在洛克取消了心灵的主动功能和“天赋观念”,使之成为一个看似纯然被动的心灵接受—显示器,即真正的认知“白板”(tabula rasa: erased tablet)。他强调人类的一切知识均由“观念”构成,而“观念”或是心灵对外界事物的直接“感受”(sensation),或是心灵通过自我反思而形成的内在“知觉”(perception),二者构成了知识的两大来源;换言之“我们所有的观念”——作为知识的“材料”或内容——“都是由此两条途径之一所印入的(imprinted),只是人的理解或可以把它们组合扩充,弄出无限的花样来罢了”。另一方面,“观念”又分为“简单观念”和“复杂观念”。“简单观念”又分为四类:它或来自一种感官,如“橙红”(色觉)、“洪亮”(听觉)、“苦涩”(味觉或嗅觉)、“坚硬”(触觉);或来自两种以上感官,如“空间”“广袤”“形象”“静止”“运动”;或是通过反思,如“知觉”和“意欲”;或是通过反思和感觉,如“快乐”或“痛苦”“能力”“存在”“单位”“连续”。“复杂观念”则是心灵对“简单观念”进行“来料加工”(借用洛克在《政府论》下篇“论财产”一章中的说法,即个体—主体的“劳动”)的产物。如其所说:

心灵在接受简单观念时完全是被动的,但它发挥自身的能动作用(acts of its own)将简单观念作为材料和基础而构成了其他观念。
这些“其他观念”即“复杂观念”又可分为三类:情态、实体和关系;对此洛克分别有详细的解释,此不具论。

洛克的说法似乎不错,但是存在一个问题:如果说一切知识都来自“经验”或“观念”,而“观念”——至少是一部分观念,如“复杂观念”——又是心灵自身“能动作用”(具体说来就是“扩大”“组合”和“抽象”简单观念)的产物,那么很明显:第一,心灵并非“从来无一物”的“白板”,而是潜在地具有某种“天赋观念”或先验的认识能力;其次,这一先验能力(它本身也是一种知识,即先验知识)及其运算规则或工作原理的来源和有效性均无法得到合理自洽的解释。洛克坚持认为“所谓知识就是人心对两个观念的契合或矛盾产生的一种知觉(perception)”,“我们的知识不能超出我们对那种契合或相违的知觉之外”。在他后来的批评者看来,这将导致“一种荒谬的二元论”(以赛亚·柏林)和经验主义的“形而上学”(黑格尔),或如罗素所说:

他称之为感觉的某种精神现象在本身以外具有原因,而这种原因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和在某些方面与其结果——感觉是相像的。但是准照经验主义的原则来讲,这点怎么可能知道呢?我们经验到了感觉,但没经验到感觉的原因;即使我们的感觉是自发产生的,我们的经验也会完全一样。相信感觉具有原因,更甚的是相信感觉和它的原因相似,这种信念倘若要主张,就必须在和经验完全不相干的基础上去主张。(《西方哲学史》3卷第13章“洛克的认识论”)
——面对这些质疑,洛克将如何作答呢?


很有可能,洛克会笑而不答。毕竟,他早在《人类理解论》“赠读者”的前言中就已经声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不是最无学问的”,这个时代已经“产生了许多大师”,如波义耳、惠更斯和牛顿,因此“我们只当一个小工,来扫除地基,来清理知识之路上所堆的垃圾,那就够野心勃勃了”。洛克自比“小工”(under-labourer)所欲铲除的“垃圾”是什么呢?它就是“今人”(例如笛卡尔)在各学科特别是哲学中引进的“荒诞名词”和“含糊说法”(不用说,其中定然包括了笛卡尔的“天赋观念”);如洛克所说,“它们只会掩饰愚昧和阻碍真知”,因此“打破虚妄和无知的神龛,我想这将促进人类理解力的发展”。就此而论,洛克的“白板”根本是一种“遮诠”或否定性修辞,意在破除人们已有的刻板印象或哲学偏见,使之成为适合接受新学启蒙的“心灵写板”。这样看来,“白板”其实是心灵的“白板化”或原始记忆—前理解的破除和净化。

洛克本人对此有充分的自觉。他在《人类理解论》“没有天赋的实践原则”一章(1.3)中解释“人们的原则”(确切说是错误的观念)从何而来时,特别以“白板”为例(这也是他在本书第一次提到“白板”)指出:

留心用原理教育儿童的人(很少有人没有一套自己信仰的原则)往往将自己主张信奉的学说灌注在他们毫无戒备和尚无定见的心灵中(因为白板可以接受任何字迹)。(1.3.22)
人们被动接受—获得了最初的思想(其实是“意见”),并在成年之后坚信这些想法“是上帝和自然印刻在他们心中的”(3.23)“自然”知识或所谓“天赋观念”;这证明(洛克不无悲哀并语含讥讽地说到)“习俗(custom)比自然的力量更大,几乎总能让人的心灵屈从于某物并将其奉为神圣”(3.25)。有鉴于此,洛克准备借助修辞的力量或逻各斯的言后功能(perlocutionary function)消除习俗造成的偏见,使大众“复归于婴儿”——也就是说让他们的心灵重新成为“白板”——来接受新哲学(即洛克本人的哲学)的再教育而战胜自己的对手(确切说是他的权力话语的效果历史)。其结果——我们作为历史的后来者有幸见证了这一结果——是谈论和书写哲学本身成为哲人洛克以言行事的政治实践,换言之述而不作的理论人其实是寓作于述的政治人。

洛克并不是这样做的唯一或最后一人。事实上,他效法了他的前人,包括“古人”和“今人”,甚至是他的敌人。柏拉图在《理想国》第6卷中借“苏格拉底”之口道出了哲人统治的秘密(arcana imperii),那就是“任何一个城邦,除非由画家(ζωγράφοι)根据神圣的原型来绘制,否则永远不会幸福”;而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必须先破后立(或者说不破不立):

他们对待城邦和人性就像蜡板(πίνακα)一样,首先要把它擦净;这绝非易事。但是你知道,他们和其他人的不同首先在于:在拿到一个干净的蜡板或是自己把它擦净之前,他们是不愿动手绘制法律蓝图(γράφειν νόμους)的。(Republic, 6.500e-501a)
这段话直承上文“哲人统治殆无可能,除非出现奇迹”(499b-d)和“哲人应当和风细雨地启发和接引大众”(499e-500a)之说而来,既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开诚布公的夫子自道,也是柏拉图(“哲人王”)图穷匕见的政治宣言。如果我们的判断无误,这个首先需要“擦净”以便描绘理想蓝图的“蜡板”正是洛克的“白板”——如上所说,它的要义在于“使心灵(重新)成为白板”——的秘密起源和最初原型。


 《理想国》书影

我们看到,柏拉图的政治哲学以某种灵魂学或认识论(如“回忆说”“爱欲说”“理念说”)为基础——他笔下的“苏格拉底”宣称(或者说是要求我们相信)“每个人的灵魂中都有一个知识的器官,它能够在被其他活动毁坏致盲后重新通过这些学习刮垢磨光而重见光明”,只有这样哲人或理想国的立法者才有可能通过“辩证法”将“逻格斯的知识”(ἐπιστήμης λόγους)即关于正义(δικαίων)、美(καλῶν)和善(ἀγαθῶν)的正见种子“写入”(γραφομένοις)人的灵魂,便是柏拉图本人的现身说法。与之类似,洛克的认识论(质言之,即他的“白板”说)也指向并承载了某种政治哲学——洛克本人为之代言的政治哲学。

一般认为,“洛克的全部政治学说是建立在自然状态的假说之上的”。洛克的“自然状态”是一种完全自由和平等的非社会状态,生活在自然状态下的人类即“自然人”享有的权利也就是“自然权利”构成了“自然法”的基础(而非相反;我们看到正是这一点见证了传统“自然正当”观念的内裂和变形)。如他本人在《政府论》第二篇中所说:

自然状态有一种要求人人遵守的自然法来支配自身;而理性亦即这种自然法,教导只愿意遵从理性的全人类:人们既然都是平等而独立的,那么,任何人都不得侵害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或财产。(第6节)

洛克随后指出:“正是在此基础上建立了伟大的自然法”,后者“如此清楚明白地铭刻于全体人类心中”(第11节),可以说构成了人类政治或政治社会的存在理由和神圣基础(它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它源于人的“自然”也就是人性而非神的意志或旨意):

如上所述,人按照本性是自由、平等和独立的,非经本人同意,不得将任何人置于这种社会地位之外并受另一人政治权力的限制。同意的情况是通过与其他人协商,联合并组成一个社群,为的是他们相互之间舒适、安全与和平的生活,有保障地享受其财产……当任何数量的人如此同意建立起一个社群或政府时,他们就立刻联合起来并组成一个政治体,在那里,多数人拥有为其余的人采取行动和做出决定的权利。(第95节)

无论何时,只要立法机关侵犯了这个基本社会准则……该机关便丧失了人民曾出于相反的目的授予它的权力。这项权力复归于人民,他们有权利恢复他们原初的自由权,并通过建立(他们认为合适的)新的立法机关来为他们谋取安全和保障,这正是他们加入社会的目的。(第222节)

近一个世纪之后,“新大陆的新型英国人”(这些人可以说是“洛克之子”和17世纪英国革命的精神后裔)、《美利坚合众国十三州一致宣言》(即后人熟知的《独立宣言》)和未来美国的“作者”在费城庄严宣布: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才在人们之间成立了政府。政府的正当权力来自被统治者的同意。无论何时当某一形式的政府变得是危害这一目的的,人民就有权改变或者废除它,并建立新的政府。

▲ 美国独立宣言

他们所说的“自明真理”就是洛克所说的“如此清楚明白地铭刻于全体人类心中”的“自然法”:确切说是政治哲人洛克重新刻写在现代人—儿童“心灵—白板”中的“个人权利”或“自由”这一价值(而不仅仅是事实)观念;它实在是哲人“制作”并“灌输”给儿童现代人的“意见”,但被后者接受和解读为了“自明的”、神圣的“真理”。
诚然,洛克的对手——如笛卡尔或菲尔默(Robert Filmer, 1588—1653)——也认为他们的主张——如“天赋观念”“君权神授(天赋君权)”之类——是自明的和神圣的。笛卡尔固无论矣,菲尔默亦复如是。菲尔默生前著有《君父论》(Patriarcha)一书,但是没有公开发表,直到他死后27年(1680年)英国“王位排斥法案危机”期间(1679—1681)才正式出版。即如书的副标题“保卫国王的自然权力,反对人民的不自然的自由”(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 Defended against the Unnatural Liberty of the People)所示,菲尔默坚决捍卫都铎王朝的“绝对君权”理论,认为王者受命于天——换言之,他的权力并非来自人民的“同意”或“授予”——而在人间享有“唯一正当和自然的权威”,即“最高君父的自然权利”;与之相应,“人民在这个世界上享有的最大自由就是在一位君主的统治下生活。自由的所有其他表现或说法都是程度不同的奴役,一种只会毁灭自由的自由。”

洛克的《政府论》(特别是上篇)即为驳斥菲尔默的“过时”观点(确切说是菲尔默代表的、作为辉格派—自由主义对立面的政治意识形态)而作。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他在1760年代用拉丁文撰写的《论自然法》(Questions concerning the Law of Nature, 1664)中明确宣布“自然法刻写在人的心灵了吗?没有”——“没有任何原则,不论是实践的还是思辨的,是自然刻写在人的心灵中的”,但十多年后他又言之凿凿地声称“伟大的自然法”——即“任何人都不得侵害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或财产”这一理性命令——“清楚明白地铭刻于全体人类心中”。原因无他: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洛克当年否定其存在,或者说他希望从人类心灵中抹去其记忆(这一记忆已经被神化)的自然法是古典—基督教传统的自然法:根据古典传统,诸神之父宙斯将“正义”( δίκην)赠与了人类,世上的王者(βασιλῆες)由此施行公正的统治——这是“诗人”赫西俄德的说法;而在“哲人”柏拉图看来,理性—主人应当统治欲望—奴隶,是为自然正当(φύσεως δίκαιον),亚里士多德亦持此说;后来他们的罗马学生西塞罗也指出“真正和首要的法律”来自“朱庇特的正确理性”(ratio recta summi Iouis)或神的心灵,并为“智者的理性和心灵”参与分享。另一方面,基督教传统认为上帝在人心中写下了神圣的法律,后由摩西(他同时作为宗教先知和政治领袖)直接“受命于天”,书之于版并颁布施行,是为人法之始。这不是自然法,但由上帝为人类量身定制,因此也是神圣的;它由上帝在世间的代理、“地上的神”(God on earth)——国王(立法者—主权者)监管执行,因此也是王法。王法是神圣的,而它的人格化身、国王——确切说是国王的“法身”或政治身体(body politic)——也是神圣的。换言之,国王是同时具有“神圣身体”和“自然身体”(body natural)或“肉身”的“神而人”者。在中世纪欧洲,“国王二体”论“构成了基督教神学的一个旁枝,并在后来成为了基督教政治神学的地标”。在近代之前的英国,国王的“神圣身体”与其“自然身体”的分立尤为典型和明显,即如今人所见:

从所有欧洲国家共有的历史背景出发,只有英格兰发展出了一种具有连贯性的“国王的两个身体”的政治或法律理论,正如与之相关的“单人合众体”概念也是纯粹的英国发明。

 洛克《政府论》

与此同时,“‘王国的政治之体’在英格兰具有一种异常坚实的涵义,远超过其他任何欧洲王国”,原因是:

议会,通过代议的形式,构成了王国活的“政治之体”。也就是说,英国议会从来不是一个“拟制人格”(persona ficta)或“代表人格”(persona repraesentata),而始终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代表之体”(corpus repraesentans)。
在很大程度上,1642—1660年的英国内战正是英格兰王国的“政治身体”与英格兰国王的“政治身体”之间的历史对决,而查理一世在1649年2月9日被议会斩首——他的肉身的陨灭——标志(至少是预示)了国王的“政治身体”和神圣王权—法在英国本土的终结。1660年查理二世“王者归来”,但归来的只是王者的“肉身”和尸居余气的“报身”而非其“法身”——现在主权在议会,而议会代表人民(当然,这是通过自身“劳动”而拥有合法“财产”的“人民”,确切说是这样的“个人”),因此人民(而非国王)的议会才是真正的的王者:“天赋王权”或王者享有“唯一正当和自然的权威”的时代一去不返,同时人民主权的时代正在或者说已经开启。而洛克,谨慎的洛克,正是这个新的时代秩序(novus ordo seclorum)的“灵魂写手”或哲人—立法者:他首先从人心中抹去古典—基督教传统的“自然正当”观念—记忆(菲尔默的“神圣君权”即为其游魂为变的回光返照),然后在人们的“心灵—白板”中写入“自然权利”的律令—福音——新的自然法——而重新塑造了现代人的政治信仰,确切说是以这种方式“制作”了现代世界的自我意识。事实上,这也正是柏拉图和一切哲人王的方式;洛克由此重新启动了柏拉图的理想国(Καλλίπολις)建国方案而公开了哲人(包括伪哲人)“统治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人心(以及人性)是一个可以反复清除和不断重写的白板;它至少可以是、或者应该是、甚至必须是这样一种场域(χώρα):哲人—立法者在此将发挥其权力意志和道德想象,重估一切现有价值(尼采)乃至毁弃一切(据说已经败坏的)现代文明(卢梭),以便谱写和描绘他心目中“最真实的悲剧”和“最新最美的图画”。幸或不幸,它的确实现了,或者说不断趋于实现:作为现代世界的原型—底本、革命基因(“再来一次!”)和无限循环—回归路径。


引用本文: 张沛.洛克的“白板”与现代人的“自然权利”[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60(05):160-169.
作者简介:张 沛,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文章编号:1000-9639(2020)05-0160-10出版日期:2020-01-01网刊发布日期:2020-09-17 
责任编辑:李青果  责任校对:李青果  张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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