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俄语中有许多字本身就放射出诗意

帕乌斯托夫斯基 飞地Enclave 2021-07-02
“我对我国字字珠玑的语言感到惊异,每一个声音都不啻一件礼品;全都饱满而又硕大,就像珍珠,真的,有些东西的名称比东西本身还要可贵。”

——果戈理


💎

钻石般的语言(节选)

[俄] 帕乌斯托夫斯基
戴骢 译


矮林区中的泉水


俄语中有许多字本身就放射出诗意,一如宝石之放射出闪烁不已的神秘光泽。

我当然懂得这种光泽并无神秘之处,任何一个物理学家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光学规律解释这种现象。

但是宝石的光泽仍然使人们觉得神秘。人们明知迸射出灿烂光辉的宝石内部,本身并不存在光源,却偏偏不愿接受这种思想。

人们对于许多宝石都持这样的态度,即使对于海蓝宝石这样普通的宝石,也是如此。这种宝石的颜色简直无以名之。直到今天人们还没找到恰切的字眼来形容它的颜色。
海蓝宝石(аквамарин——原意为海水)若顾名思义定是一种与海浪颜色相同的宝石。其实并不尽然。在这种宝石透明的深处固然有淡绿色和浅蓝色的柔和色调,然而这种宝石的主要特点却在于它被一种纯粹的银光(正是银光而不是白光)从里到外照得亮晶晶的。

如果你仔细地端详海蓝宝石,就会觉得看到了一泓静静的、呈现出星星颜色的海水。
显然,海蓝宝石和其他宝石之所以会引起我们的神秘感,正是这种色和光的特点。不管怎么说,我们仍然觉得宝石的这种色和光的美是无法解释的。


相对来说,要解释俄语中的许多字何以会“放射出诗意”就比较容易了。我们之所以会觉得一个字有诗意,显然是因为这个字表达了一种在我们看来充满了诗意内容的概念。

但是要解释文字本身(不是指它所表达的概念)对我们的想象力所起的作用,那就要困难得多了。即使像зарница(远处闪电的反光)这样一个很普通的名词,要加以解释也决非易事。这个名词的发音本身就表达出了夏夜远处闪电迟迟才熄灭的反光。

当然我对这个名词的语感是非常主观的。不应加以坚持,更不要说把它当作普遍原则了。我本人是这样体味和谛听这个名词的。但我绝不想把我的这种感受强加给旁人。

只有一点是无可争辩的,那就是绝大部分有诗意的词都和我国的大自然有关。

俄罗斯语言只向那些对祖国人民有赤子之爱、有透彻了解,并且感觉得到我国大地的内在美的人,才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它名副其实的魅力和丰富多彩的内容。

凡是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水、空气、天空、云、太阳、雨、树林、沼泽、河流、湖泊、草地、田野、花朵和青草,在俄语中都有大量传神的字眼和名称。

为了证实这一点,为了掌握俄语丰富多彩而又含意确切的词汇,我们应当阅读卡伊戈罗多夫、普里什文、高尔基、阿列克谢·托尔斯泰、阿克萨科夫、列斯科夫和蒲宁这样一些稔熟大自然、精通民间语言的行家的作品,但除此之外,
我们拥有一个主要的、永不枯竭的语言源泉——人民本身:农民、渡船的船夫、牧人、养蜂人、猎人、渔夫、老工人、护林巡查员、浮标看守人、手工业者、农村画家、手艺人以及一切饱经世故的人,他们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无不字字金石。


自从有一次我遇见一位护林员后,这种看法对我来说就更加明确了。

我记得好像在哪本书中已谈起过这件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请原谅,我不得不再啰唆一遍,因为这则故事对于我们讨论俄语是有意义的。

我同这位护林员在矮林区中漫步。古时候这里是一大片沼泽,后来沼泽干涸了,长满了植物。现在只有厚厚的百年苔藓以及散布于苔藓中的一汪汪小水塘和遍地的矶踯躅才告诉人们此地曾经是沼泽。

我不赞同人们通常对矮林区不屑一顾的那种态度。矮林区自有其独特的魅力。各种各样的幼龄树——云杉、松树、白杨、白桦——密密麻麻地、和睦地在一起成长。那里总是明亮而又干净,就像拾掇得清清爽爽准备过节的农民的正房。

每回走进矮林区,我总觉得画家涅斯捷罗夫正是在这里寻觅到他的风景画的特色的。这里每一株细细的树干,每一根小小的枝丫,无不如在画中,因此格外显得赏心悦目。

在有些地方的苔藓中,就如我已经说过的,有一汪汪小水塘。乍看上去似乎都是一塘死水。但是如果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从水塘深处一刻不停地冒出一股静静的水流,越橘的枯叶和发黄的松针在水流中打着旋。

我们俩在这样的一个小水塘前边停下来,喝饱了塘水。水微微带点儿松节油的味道。

“泉水!”护林员瞧着一只甲虫拼命在水中挣扎,刚浮上来立即又沉入塘底说道,“我想伏尔加河怕也是发源于这种水塘的吧?”

“大概是的。”我同意说。

“我非常喜欢追究字的来源,”护林员出乎我意外地说道,腼腆地微微一笑,“真是怪事!常常会想起一个什么字眼儿,这字眼就缠住了我,怎么也不让我定下心来。”

护林员沉默了一会儿,扶正了挎在肩上的猎枪,问道:

“听说,您在写书?”

“是的。”

“这么说,你对于字的意思想来都是清楚的了。可我不管怎样拼命地想,十个字里边倒有九个字解释不了。我在树林里走着,脑袋瓜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字眼。我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会造出这些字眼的,但是怎么也想不出来。我没知识。没念过书。可有时候,也有这么几个字叫我找到了解释,那时心里可高兴呢。其实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又不是教娃娃们念书的。我是护林人,一个普普通通看林子的。”

“那么这会儿是哪个字眼在缠着您呢?”我问。

“就是‘родник'(泉水)这个词儿。这个词儿我早就注意了。一直在刨根究底地琢磨它的来历。依我看,所以会有这个词儿,就是因为水是由那儿产生的。而泉水又产生河,河水流呀,流呀,流遍了我们的大地母亲,流遍了我们的祖国,哺育着人民。您瞧,把这三个词儿:родник(泉水), родина(祖国), народ(人民)搁在一起多近乎呀。这三个词儿就像是亲族(родня)。就像是亲族!”他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

这一席普普通通的话向我揭示了我国语言最深的根源。

这一席话概括了自古以来人民的全部经验和人民性格中的全部诗意。


花和草


不仅那个护林员寻找词的解释,许多人都在寻找,在没有找到之前,总是挂在心上,放不下来。

我至今记得,有一回我在谢尔盖·叶赛宁的一首诗中看到了“свей”这么一个词,这个词使我感到十分诧异:
绳索拴住我的颈项,
牵着我沿着沙漠,
踏着被风吹起的свей,
走向那哀愁之乡。
[ 引自苏联诗人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叶赛宁(1895—1925)的诗作《在那长满黄色荨麻的地方……》。]

我不知道“свей”是什么意思,然而我感觉得出这个词蕴含有诗意的内容。这个词本身就闪耀着诗情画意。

我很久都未能探究出这个词的含意,虽也曾作过种种猜测,但终不能得到解答。叶赛宁为什么要说“被风吹起的свей”?显然,这个词的意义和风有关。然而是什么关系呢?

后来,我终于从方志学家尤林那里得悉了这个词的含意。

尤林对于凡是同俄罗斯中部的自然界、生活方式和历史有关的事情,即使是细枝末节,也都锲而不舍地、兴致勃勃地加以研究。

在这方面,他很像那些热爱本乡本土的地方志行家,这些人对俄罗斯小县城中还保存着的本地和本区的地理、植物、动物以及历史上一切有意义有特色的东西都悉心加以考察,一点一滴地收集起来。

尤林到乡下来看望我,我们一起去河对岸的牧场散步。我们顺着洁净的沙滩向小桥走去。昨晚起过风,因此沙地上就像往常刮风后那样泛起了一道道波纹。

“您知道这叫什么吗?”尤林指着沙地上的波纹,问我。

“不知道。”
“叫свей, ”尤林回答说,“风在沙地上свевает(吹出)波纹。所以就有了这个叫法。”

我高兴得眉开眼笑,显然,就跟那位护林员找到了某个词的解释之后一模一样。

我终于弄懂了叶赛宁为什么要写“被风吹起的свей”,为什么要提到沙(“牵着我沿着沙漠……”)。而最使我高兴的是,这个词果然如我所推测的那样,表达了一种虽然普通却充满诗意的自然现象。

选自《金蔷薇》,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8月


/点击阅读原文 购买图书/

康斯坦丁·格奥尔吉耶维奇·帕乌斯托夫斯基(Константи́н Гео́ргиевич Паусто́вский,1892年5月31日—1968年7月14日),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多以普通人、艺术家为主人公,突出地表现了对人类美好品质的赞颂,具有动人的抒情风格。
| 戴骢,俄罗斯文学翻译家。原名戴际安,江苏苏州人。1933年出生。1949年参加解放军,1950年毕业于华东军区外语大学俄语专业。历任解放军华东防空司令部俄语译员,上海新文艺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苏联语文学及亚非拉文学编辑,《外国文艺》杂志俄苏文学编辑兼西葡拉美文美术评论编辑,编审。1956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俄罗斯政府“高尔基奖”获得者。

文章配图均来自Ivan Aivazovsky

策划 | 编辑:owlet(实习)

转载请联系后台并注明个人信息

商务合作请添加微信:enclavexm


推荐阅读

朱朱《清河县》丨残山剩水中你一眼望穿我 是个将信将疑的人


王敖译注哈特·克兰《隧道》丨我们的苦厄之吻,被你采摘

阿德勒对谈斯坦纳丨我相信上帝是卡夫卡的叔叔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