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录》是被当代评论家誉为“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的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晚期随笔片断集。它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曾经长期散佚的作品,后由众多佩索阿的研究专家们搜集整理而成。在这些随笔中,佩索阿展现出了现实与缥缈、虚无与坚定并存的丰富,其笔触细腻,思路跃动,使得阅读充满不确定的乐趣。
《惶然录》(节选)
[葡]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
韩少功 译
我是无
今天,我突然找了一个荒诞然而准确的结论。在一个恍然大悟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是无,绝对的无。一道闪光之中,我看见自己一直视为城市的东西,事实上是一片荒原。在这一道让我看清自己的强光里,似乎也没有头上的天空。我被剥夺了在这个世界面前一直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我再生,也必定与我无关,即没有自我的再生。 我是某座不曾存在的城镇的荒郊,某本不曾动笔的著作的冗长序言。我是无,是无。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或者思考,或者爱。我是一本还没有开始写作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我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翱翔长空,然后被取消;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一次次梦想,梦想一个人,而那个人从来就没有打算赋予我生命。 我总是思考,总是感受,但我的思想全无缘故,感觉全无根由。我正在一脚踩空,毫无方向地空空跌落,通过无限之域而落入无限。我的灵魂是一个黑色的大旋涡,一团正在旋搅出真空状态的大疯狂,巨大的水流旋出中心的空洞,而水流,比水流更加回旋湍急的,是我在人世间所见所闻的一切意象汹涌而来:房子、面孔、书本、垃圾箱、音乐片断以及声音碎片,所有这一切被拽入一个不祥的无底洞。而我,我自己,只因为深渊的几何力学所制约,成为了那个存在的中心。我是这一切旋搅运动中的空无,它们因为我的存在才得以旋搅。因为任何一个圆环都得有一个中心,我这个中心因此才得以存在。我,我自己,是井壁坍塌残浆仅存的一口井。我是被巨大空无所包围的一切的中心。 仿佛地狱正在我体内大笑,倒不是笑魔现身显灵,而是僵死世界的狂嚎,是物态领域诸多残尸的环绕,还有整个世界在空虚、畸形、时代错误中每况愈下的终结。没有创造这个世界的上帝,没有唯一的、创造万物的、不可能存在的上帝,来旋搅这黑暗中的黑暗。
里斯本这个托盘
当我进入最清澈的心境,考虑我的生活究竟形如何物,我想象它如同一些鲜亮多彩的杂乱碎片——一块巧克力包装纸,或一支雪茄烟的标牌纸环——等待清场的女佣把它们从脏污的桌布上轻轻扫入清扫盘,混入现实的面包屑和面包皮当中。我的生活就显露在那些碎物里,显露在那些既有殊荣的福分、也将宿命于清扫盘的东西当中。神主们在凡间这些抽泣的、无谓的区区碎物之上,继续他们的高谈阔论。 运动是沉睡的形式
如果我别无所长,我起码还有自由感觉中无穷无尽的新奇。 今天,走在阿尔玛达大街上,我突然注意到前面一个行人的背影: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这位偶然过路者身着朴素茄克衫,左手提一个陈旧的手提箱,右手里的雨伞尖,随着他的步子在人行道上一顿一顿。 我突然对此人若有所感,恻然心动。我的恻然事关人类的普通性,事关一个正在上班途中一家之长的庸常日子,事关他幸福而驯良的家庭,事关他毫无疑义地靠悲哀和愉悦来成就的生活,事关某种无思无虑生活状态的单纯,事关那一个衣冠背影的动物性自然。 我再一次打量那个人的背影,那个呈现我如上思绪的窗口。
当你看到某个人在眼前沉睡,极其相同的感觉也会油然而生。人们睡着了,便成为了孩子,也许这是因为沉睡者无法作恶,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依靠自然的魔法,最邪恶、最顽固的自大狂,也可以在睡眠中露出圣洁之容。杀死一个孩子,与杀死一个熟睡中的人,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可以体察到的差别。 这是一个人沉睡了的背影。与我同步并且走在前面的这个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沉睡。他无意识地移动。他无意识地活着。他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沉睡不醒。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愿,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知。作为命运永远的孩子,我们把自己的生活都睡掉了。就因为这样,当我带着这种感觉进入思考,我对一切人,对一切事,对一切处于幼儿期的人类,对生活如梦游般的人们,体验到一片巨大无边的恻隐。 就在此刻,一种无法确定结论而且远虑阙如的纯粹博爱主义席卷而来,使我困于恻隐,如同以上帝之眼俯瞰众生。以一种仅仅对于意识性活物的同情,我关注每一个人。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这里正在进行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从我们肺部一次简单的呼吸,到城市的建立,到帝国疆域的确定,我把生活中的一切运动、一切能动之力都视为沉睡的一种形式,视为一些梦,或者是一些不期而至的周期性短暂停歇,介乎现实和下一种现实之间,介乎绝对意义中的一个日子和下一个日子之间。我像抽象的母性角色,夜里俯身查巡所有好孩子和坏孩子的床,对我这些沉睡中的孩子一视同仁。在我对他们的恻隐里,有一种对无限存在性的宽厚。 节选自《惶然录》,[葡]费尔南多·佩索阿著,韩少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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