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己交托于灵魂自由这骇人的规则
与泰斯特先生共度的夜晚
[法] 保罗·瓦雷里
金子淇 译
笛卡尔的一生是纯朴无邪的。
做蠢事不是我的强项。我见过许多人;我去过一些国家;我参与过名目繁多的事业,虽然我对它们缺乏兴趣;我每天吃东西,我也接触女性。现在,我能想起几百张脸,两三场盛大的表演,或许还有二十几本书的梗概。我无意记住这些东西里最好和最坏的:能留下的已经留下来了。
这种策略帮我省去了因衰老而自怜的麻烦。我数得清我精神胜利的时刻,我想象这些时刻组合在一起,成为美满的一生……但我想,我对自己的评价大致正确。我很少迷惘,我恨我自己,也爱我自己——然后,我和我自己一块儿衰老。
我常常感觉,一切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我也曾倾尽全力结果我自己,急于穷尽或阐明那些痛苦的境遇。这让我发现,我们过于依赖他人的言语来把握我们自己的思想了!在那之后,我就很少被那几百万个在我耳边鼓噪的词语动摇,更别提说出它们了;我也发现我对别人说出的词总跟我自己的想法有别——因为它们变得不可改变。
瓦雷里,1871-1945
如果我曾经决心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就不仅会发现他们的优越,也会显示出我的优越。我偏爱我自己。人们所认定的佼佼者也是自欺欺人者。在为那些人感到诧异之前,你必须先听说他——而为了被听闻他就去自我展示。他对我展示出的是,名誉的疯狂和愚蠢已经占有了他。如此一来,每个伟人都已经被他们的小错误玷污,每个强大的灵魂都由某个错误起步:那就是想让他自己为人所知。为了换取公众的小费,他付出被人发现所必需的时间,他为被传颂而耗费精力,同时也准备好迎接一种奇特的满足。对他而言,这无形的光荣游戏甚至能比肩孤芳自赏的愉悦——巨大的个人快感。
我想因此,最有力的头脑、最有远见的创造者和最精细的思想家必须是吝啬的、不知名的、甚至是直到离世的那一天也不被承认的。他们的存在向我揭示,那些光彩夺目的人身上也有一些不那么可靠的东西。
归纳法如此简易,我时刻都在目睹它的形成。可以想象一下那些普通的“伟人”:在犯下他们的第一个错误之后,或者在藉此构筑“高等良知”——不算粗劣的“灵魂自由”之后,他们依旧清白无辜。同样简单的行动将我引入我好奇的疆域,就像潜入海底。那些众所周知的发现放射出迷人的光亮,但在不知名的发明之侧,交易、恐惧、厌烦和痛苦在时刻作恶。我坚持辨别出那些隐秘的杰作,我乐于以无名者的编年史扑灭那套广为人知的历史。
那些在明澈的一生中始终远离人群的人,已经首先了解世界。我好像能看到他们在幽暗中涌现、增长——他们不屑于出卖他们的可能性和独特成果。我想,他们会拒绝认为自己是它们之外的东西。
©Berthe Morisot丨On the Cliff at Portrieux (1894)
我是在一八九三年的十月想到这些的,在我空闲时,它们游戏般地浮现。
而在我认识泰斯特先生的时候,我已经不这么想了。(我现在想象的是一个人在他每天活动的小空间里留下的痕迹。)在我和泰斯特先生结下友谊之前,我已经被他的外表所俘。我钻研过他的眼神、他的穿着,我看见他在咖啡馆对服务员低低地说了几个字。我拿起他刚刚读过的报纸,在脑海中重演他那些节制的动作,我发现没人注意到他。
自从我们相识,我就没再在他身上发现这种举止了。我们只在夜晚相见。有一次是在一种B**①,但常常是在戏院里。别人告诉我,他每星期都在证券交易所做一些平淡无奇的操作。他总在薇薇安街上的一家小餐馆吃饭。在那儿,他吃的劲头犹如人们排泄。有时候,他也会允许自己在别处吃上缓慢而精致的一餐。
① 这里可能指的是Bar(酒吧)。——译者注
泰斯特先生大约四十岁。他的语速快得离奇,但声音低沉。在他身上,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比如眼睛,比如手。他有军人般的肩膀和令人惊讶的稳健步履。他说话的时候不动用手臂和手指,像一只被他自己杀死的木偶。他不微笑,他不说早上好或晚上好,他好像也听不见“您最近好吗”这种公式化的问候。
他的记忆力曾让我浮想联翩。基于那些我能辨认的特征,我想象着一套无可比拟的智力体操。对他而言,这不是一种非常的才能,而是一种经过优异训练不断进化的才能。“二十年来,我不留一本书,连纸也烧掉了。我赶走活生生的东西……只记住我想记住的。不过难点不在这里,而在于记住我明天想要的!……我在寻找一种自动筛选机制……”他说。
经过一番思考,我最终认为:泰斯特先生已经发现了一套被我们忽略的精神法则。他一定在这项研究上花费了大量时间。准确地说,为了将他的发明培育成一项本能,他用了很多年,而接下来他还要继续训练。“发现”不算什么,丰富我们已经发现的事物才是难点。
去掌握期限的精妙艺术,去掌握时间、时间的布置与法度——他精简开支,为了集中培育被他选中之物——这是泰斯特先生的重要课题。他密切注意在他脑海里一再出现的想法,再用数字将它们浇灌。后来,他习惯性地进行他这项自觉的研究。他甚至也想结束这项工作。“成熟!”他常常说。
可以肯定的是,他卓越的记忆力几乎只为他保留那些靠想象无法建立的印象。当我们想象一场热气球旅行,我们可以运用才能和悟性,构想出驾驶员可能有的感受;但一定有某些个人的东西存在于真正的爬升中,它和我们的幻想之间的差别,就体现出了爱德蒙·泰斯特方案的价值。
可以称之为“人的可塑性”的东西,他早已发现它的重要。他探索它的机制和局限。他是怎样渴望着他的延展性!
我察觉到一股令我战栗的情感,以及迷人的经历里可怕的固执。他是被他自己的变化吞没的人,他也是他自己的系统,他将自己交托于灵魂自由这骇人的规则,他也用快乐消灭快乐,他是建立在最强悍上的最羸弱,——最温柔,最转瞬即逝,从最开始就建立在最基础之上——在对最基础的希望之上的。
©Berthe Morisot丨Before the Mirror (1890)
我想,他就是他思想的主宰。我写下这种荒谬。表达情感总是荒谬。
对此,泰斯特先生不做评价。我想,他只专注于他的意愿,为了达成他预定的目的。他有什么事是凭个性所为?他又怎么看他自己?……他从不微笑,他脸上从未流露出可怜和不幸。他憎恨忧郁。
听着他的发言,人们感觉他们融进了事物:后退,融入房屋和空间的广阔、街道上涌动的色泽、街道转弯处……那些动人的话语统统到了他手里,它们让每一位听众感觉他跟说话者最紧密;它们让人相信,灵魂间永恒的界墙已经坍塌;而他也完全知道这些话能感染每个人。他说着,我们不可能弄清楚他的意图或他排除的范围;他的用语里摒弃了很多词汇,而他选中的词偶尔被他古怪的声音占据,或是被他别出心裁的句子阐释出新价值;有时候它们的意义被剥夺,只被用来填补空缺,这被填进去的词令人疑惑,那是意料之外的语言。我曾经听到他用一系列抽象词和专有名词形容一个实物。
他没为他自己的言辞准备回应。他拒绝礼貌性的赞许。我们的对话依靠意料之中的跳步进行。
要是他能为他固若金汤的思想城堡寻找另一个主题,将精神一贯的强劲力量对准世界,他将不可抵挡。请原谅,我这种口吻好像在谈论那些被塑了纪念像的人。我发现,和“天才”相比,他确实还有一系列弱点:他如此真实、新颖,他坚强又纯粹地面对着骗局和奇迹!而我的激情破坏了这一切……
怎么可能不被话语间毫无波澜的人感染呢?一个这样冷静声称的人:“面对骗局和奇迹,我感兴趣的是,认识和完成它们是简单还是困难。我专注于衡量它们,但不被它们困住……那些我清楚了解的东西又算什么呢?”
怎么可能不跟从这样的人呢:他的精神好像为他一个人加工了万事万物,而别人提出的建议他又一概照做。我想,这种精神正在混合、塑形,制造变化与联系,它能在知识的疆域里剪切、扭转、照亮,冻结这个,加热那个,淹没、升高、命名那些缺少名字的事物,忘却它的原意,催眠这个或那个,或者为它们上色……
我草草简化了他那些令人费解的性质。我不敢将我的对象对我说的话和盘托出。理智在阻止我,但我总是以各种怪异的形式,对自己提着有关泰斯特先生的问题。
©Berthe Morisot丨In the Wheatfield at Gennevilliers (1875)
最近我又很清楚地有了这种感觉。他在我的记忆中重现,在我旁边。我呼吸我们雪茄的烟。我一边听他的声音,一边怀疑我自己。有时我会突然在报纸上发现,正在发生的事情证明着他的判断。而我也仍然逗弄着一些错觉,在我们共度的夜晚,它们曾经让我愉快。就是说,我想象着一些我没看见他做的事情。痛苦的泰斯特先生是什么样呢?——多情的人,他将怎么推理呢?——他会伤心难过吗?——他怕什么?——他会为什么而颤抖?……我询问着。我原原本本地保留这个严苛分子的图像,为了让它回答我的问题,我玷污了它……它变质了。
他爱,他忍受,他厌倦。所有人都在彼此仿效,但我希望他能在叹息和简单的呻吟中,全心将他精神的规则和形象融为一体。
*
到今晚为止,距离我们上一次在包厢看戏已经整整两年零三个月。我一整天都在想着这件事。
我们在歌剧院前见面,他站在金色立柱旁边。
他凝视着大厅,从斗钵中吐出一口燃烧的烟,面色红润。
在令人晕眩的场景上方,一些人低声交谈,一个巨型女孩铜像把我们与他们隔开。在烟雾的深处,女体生辉的边角就像光滑的石头。在忽明忽暗的观众席上,一系列独立的折扇纷纷摇曳,像堆叠的泡沫,一直接触到高处的焰火。我的视线在上千个人中来回分辨,在一颗沉郁的头上落定;它急驶过人群起落的手臂,最终燃烧起来。
人们各就其位,只能勉强活动。我品味着这里的层级结构、社会秩序、议会里假想出来的单一性。我有种美妙的感觉:在这个空间里呼吸的人既能遵循他们自己的律法,也能被回荡的笑声燃烧,被琴键所感染,感受到大量的亲密——独一无二的、秘密的触动,为不可告人的秘密耸立。我在拥挤的楼层间游荡,从一排来到另一排,带着幻想,在环形的听众席上运转,想加入和我生着同样的病的人——或者跟我有同样的理论、同样的罪的人……一段旋律触动我们全体,它变得丰沛,随后微不可察。
它消失了。泰斯特先生低沉地说:“人只有在别人的眼里才美而非凡。他们会被别人吃掉!”
最后一个字在管弦乐的停顿中浮现。泰斯特深呼吸。
热度和颜色在他发烫的脸上喘气,他宽大的肩膀、被光侵蚀的黑色轮廓、斜倚在立柱上得体的身形,将我唤起。每时每刻,他不放过变得可感的事物的一分一毫,在这宏伟的红与金之中。
他向立柱顶端的人像频频致意。我看着他稍稍抬起的头、翻新镀金材料的右手、藏在猩红色阴影里的大脚。在远离大厅的地方,他的视线转向我,他说:“纪律不是什么糟糕的东西……它是个小小的开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低低地补充:“希望他们既快乐又顺从吧!”
©Berthe Morisot丨The Mandolin (1889)
接下来,他久久注视着我们对面的一位男士,然后是一位女士,然后是剧院顶层的全体——他们在栏杆上方露出五六张发烫的脸——然后是所有人,整个剧院的人,许多和那两个人一样陷入狂热的、为我们看不见的一幕幕而倾倒的人。而其他人的迟钝则向我们提示:他们并不在意这里进行着什么崇高的事件。我们看见:让大厅里的每张脸浮现出来的白昼气息奄奄。而当太阳垂得更低,光线不再放射,这么多面孔仍然闪着宏伟的磷光。我感到:这些生命在衰微中变得被动,他们的注意力和增长的黑暗组成连绵的平衡——我密切关注着他们的注意力。
“至高无上的东西简化了他们。”泰斯特先生说,“我敢说,他们会慢慢把所有东西都想成一样的东西。在共同的风险、局限面前,他们全都一样。不过,规则不是这么简单……既然它忽视了我,而我,就在这里。”
他补充:“灯光吸引了他们。”
“也吸引了您?”我笑着说。
“还有您。”他说。
“如果您来做编剧!”我说,“您好像关注着在各类科学边缘涌动的经验,我想看看您深思熟虑的那一台戏……”
“人不会深思熟虑。”他说。
此起彼伏的掌声和转亮的灯光催促我们起身,走下旋转的楼梯。行人们看起来自由自在。泰斯特先生微微抱怨着夜晚的凉意,也隐隐回忆起过去的痛苦。
我们前进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尽力理解,但也只能勉强跟随——就是先把它们记住。一段话语是否连贯,这取决于听众的意见。精神藉此向我显示:只有对它自己来说,它才会是不连贯的。我避免将泰斯特先生当作疯子。况且,我能察觉到他的看法之间微弱的关联,我没发现任何自相矛盾之处——并且,我也质疑过于草率的方案。
我们在被夜晚软化的街道上联合,转过街角,凭直觉在虚空中摸索——道路变宽、变窄、又变宽。他军人般的步伐跟随我……
*
“但是,”我回答,“怎么能对如此有力的音乐视而不见呢?又为什么呢?我感觉到奇怪的迷醉,应该忽视它吗?我幻想中的巨作忽然成为可能……它展示抽象的感觉、我爱的所有东西的鲜美仪态,它们变化、运动、混合、奔涌、化旧为新……您会说这一切不迷人吗?迷醉的树木,变强壮的人,不能动弹的女孩,切断话语的天空?
泰斯特先生高声回答:
“啊先生,您的树木和其他树木的‘天分’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我在我之中,我说我的语言,我讨厌稀奇古怪的东西,虚弱的灵魂才需要它们。我相信文字:天分是肤浅的,神性也是……简单地说,我知道怎么构想那些东西,那很肤浅。”
“大约二十年以前,有件事情对我来说是个打击,那就是一切超越常规的事务都已经由别人完成。当时,我觉得我的想法都是偷窃来的!多蠢呢!……我们的形象对自己来说不是一成不变的。在想象的搏斗里,我们不是把自己想得太优越,就是太不堪!……”
©Berthe Morisot丨The Lesson in the Garden (1889)
他清了清喉咙,自言自语:“人能做什么?……人能做什么!……”他又对我说:“您认识了一个知道他自己正在胡言乱语的人!”
我们来到他住处的门前,他邀请我去他家抽雪茄。
我们走进顶楼一间狭小、但能满足基本需要的公寓。我没看到一本书,没有迹象显示,这里存在着在书桌前、在台灯下、在纸笔堆里的那种工作。在飘着薄荷香气的暗绿色房间里找不到蜡烛——那哀悼气氛的藏身处,而床、座钟、带穿衣镜的立柜和两把扶手椅像是虚构之物。一些报纸,几张写着数字的名片和一只药瓶在壁炉上搁着。我从没对“随意”有过如此强烈的印象。这种随意的逻辑,在随意的程度上相当于定理——或许它也跟定理同样有效。公寓的主人用最平常的方式生活,我想象着他在扶手椅里度过的时间,我害怕这个纯粹又无趣的地方无尽的哀愁。我住过这种房间,我永远不可能毫无恐惧地将它们当成久居之地。
泰斯特先生谈到金钱。我不知道该如何再现他独特的演述,他的话语比平时更模糊。在疲惫、随时间加固的静默和苦涩的雪茄烟中,宵禁时间即将到来。他的声音低沉徐缓,唯一一支蜡烛的火焰在我们之间舞蹈,他疲劳地引用巨大的数字,八亿一千零七万五千五百五十……我听着我从未听闻的音乐,而没有去计算。我们谈到证券市场的起伏,然后是一长串像诗一样的名字。他比较社会事件、工业现象、大众的品味和热情,然后又是数字,这一些那一些。他说,“金子就是社会的灵魂。”
他忽然停下来大口喘气。
为了移开视线,我再次打量起冰冷的房间和稀少的家具。他拿起他的药瓶喝药,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再坐一会儿吧,”他说,“您别担心……我要休息了。我很快就会睡着,然后您就拿着蜡烛下楼。”
他平静地除去自己身上的衣物,干燥的身体裹在床单里,好像已经死去。他翻了个身,更深地陷进狭窄的床铺。
他微笑着对我说:“我飘着,像块浮板!……藏在下面的摇撼难以察觉——浩大的运动?我要睡上一两个小时,或者再多睡一会儿,我,热爱在黑夜中漫游。我总抓不住我睡前的思路,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以前,我会想着那些让我快乐的人和事来软化我自己。那时候我的心声最柔软,和床一样宽容……我老了,我接下来就要说,我觉得我老了……想想看!我们小时候会探索自己,慢慢摸索自己的身体。我们想表达这具身体的特殊性,但是屡试屡败,对吧?我们扭来扭去,发现、再发现自己,为自己惊讶。我们摸着‘他’的脚后跟,左手握着‘他’的右脚,滚烫的手握着‘他’冰凉的脚……现在,我彻底了解我自己了,当然,也了解了我的心。哈,大地遍布着记号,所有旗帜插满所有土地……只剩下我的床。我爱这流动的睡意、床单的波浪:它打开,团成一团,又皱巴巴的——像一堆沙子倒在我头上,当我死去——在睡眠里凝结在我周围……复杂的力学。横向或纵向上微小的变形……呵!”
他喘了一口气。
“您还好吗?”我说,“我可以……”
“我……”他说,“没事……我……有十分之一秒……不……有些瞬间我的身体在发光……奇怪,我看见我里面……突然看见了。看出肉体丰富的层次和深度。会疼的区域、那些圆环和极点,疼痛的羽毛。您看到了吗?鲜活的形象,痛苦的几何学……一些闪光和思想一模一样。它们让人理解——从这儿……到那儿。但它们让我迷惑。迷惑,不只是一个词……当它快发生的时候,我发现我内心还有些纠缠不清的、过度冗长的东西。它发生在我之中……烟雾缭绕的地方,但还有些位置留给它们。我在记忆里抓住一个问题,随便什么问题……我深入,我数着沙粒……而我一看见它们……扩张的痛苦就要我探索它们。啊我只是——我在等我自己的叫喊……而我一听到我的喊声——它,糟糕的它,变小再变小,躲开我内在的视线……
“人能做什么?我和一切斗争——在身体的疼痛之外,也在某种伟大之上。但是,我想我也必须从那儿开始,因为疼是一种极端的关注,而我不善于集中精神……你知道,我曾经预见疾病,我仔细思考过的事情,人们现在确信无疑。我想,该有一门教育,教人看见未来明确的一部分。是的,我已经预测过现在刚开头的事情。它曾经也只是一种想法,所以,我能紧跟着它。”
他冷静下来。
他倒向一边,低垂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恍恍惚惚,声音像是埋在枕头里的耳语。他红润的手掌已经熟睡。
*
他又说:“我思考,这什么也不妨碍。我孤独一人。舒适地!温柔也不会打扰我……和在船舱里一样,这个梦,和在兰伯特咖啡里一样……贝尔特女士②的……越来越重要的……手臂,我被抢走了——好像是被痛苦……跟我说话的人,如果他不说明身份——是敌人。我爱最基础的事实被揭开时爆发的光。我是存在者,我看着我自己;看着我自己看我,然后……想到附近的东西。啊!我们在任意的主体上沉睡……而睡眠坚持它任意的意愿……”
② 名字可能来自于画家贝尔特·莫里索,瓦莱里曾为她的画册作序。——译者注
他发出轻柔的鼾声,我更轻地拿起蜡烛,小心地离开。
本文原载于《飞地》丛刊第25-26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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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Berthe Morisot丨Young Woman Picking Oranges
责编: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