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整容变美的女人都经历了什么 | 谷雨
看脸的时代,颜值成了最直接的名片。人们由此而来的焦虑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而整容,这项最初用于弥补人类身体残缺的技术,如今成了最常用的“名片”印制手段。
2017年起,中国已成为全球第二大医美市场。技术带来了颜值改变的可能性,也为一些人画出了出人意料的命运曲线。
在成都、北京、上海等城市医美从业者眼里,这些对美的追求背后,往往藏着戏剧性的日常:出轨,小三,私生子,离婚,工作压力下的情绪崩溃等等各种期待被修复的生活。
撰文丨祁十一
编辑丨秦旭东 张亚利
出品丨工作室
一
变美能让人生好过一点吗?
对如意来说,可能如此。在成都,我见到了医美诊所老板如意。1米7的身高,瘦而修长,标准的瓜子脸,皮肤白皙,鼻梁挺拔,含笑的大眼睛,找不出缺点。即使在成都这样盛产美女的城市,如意也是会引起路人侧目的美人。
“那是一个因为整容改变命运的女人。”认识如意的人,提起她都会这么说。而她也从不避讳谈起自己整容的历史。
“给你看我整容前的照片嘛,巨丑,真的。”她用爽朗快活的四川话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闪闪发亮。
照片里的女中专生,单眼皮,矮鼻梁,面庞圆润。眉眼间的倔强、眼神中含而不露的隐忍,让人印象深刻。绝对说不上丑,但肯定会在眼前这个标准美人面前失色。
十几年前,卫校护士专业的如意,被绵竹市里一个开出租的男人追到手,因为“男人每天中午开着车给她送盒饭”。
她去过他家很多次,摩托车穿行山间,去隔壁村买一只鸭子回来炖就很开心。土房子隔壁就是猪圈牛圈。有时坐在田埂上,她看着天空,想着能坐趟飞机去丽江,在城里买套房子,人生就圆满了。
那时,她还没有想过颜值能撬动什么。
直到毕业后去成都的整容医院当了门童,世界的版图才在她眼前真正打开。许多还在念大学的女生都会来割双眼皮、垫鼻子、整下巴。这三项,后来成为外科整形的标准三件套。
大型整容医院的广告遍地开花,最早接触到整容潮流的如意还赶上了福利:所有在医院工作的女孩,都可以享受几近于免费的整容,而她们都会成为医院的“活广告”。
工作第一年,如意就陆陆续续地做了两三个项目。一会儿割个双眼皮,恢复期三个月。一会儿又整鼻子,恢复三五个月。“反正那一年就没好过。”如意说。
整容完成后,她几乎脱胎换骨:20岁的鲜活生命,风情万种的女人,还有勃勃的野心,对自己想要什么的清晰规划。她早已和初恋男友分手——“他直到现在都还在工地上上班,我是把他一眼就望穿了的。”
在成都开医院的时任男友,把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和修养展现在了如意面前:一起唱K,靠近了说话都会掩着嘴;结束后送她回家,放下她后“piu地一声就把车开走了”,没有要上楼去坐坐、发生点什么的意思;约会看电影,也不会有任何亲密举动;如意过生日,他买好机票、订好五星级酒店,请她去三亚。
“整容前后,交到的男朋友品质完全不一样。” 她把前男友和现在的老公,都视作自己的贵人。这个房地产公司高管在路边看到她后,强行拦住、要求加微信,他们在相识四年后结婚,并把她带进了另一个圈层。
在整形医院工作的几年里,如意完成了从门童到咨询助理的跃升。积累了资本、经验和资源后,她辞职创业,开了家皮肤管理工作室和医美诊所。在医美繁盛的这些年,她早已“月入十万,一年就可以在成都买套房”。
类似的故事,在成都、上海、深圳等城市都有翻版:通过整容变漂亮,遇到有钱男人结婚生子。有能力的,还会借助男人的投资出来开医美诊所,给更多女人造梦。
二
但容貌真的能改变那么多吗?
“整得了容,整不了心。”一位注射师说。她数年往女人们脸上注射肉毒杆菌和透明质酸。“有钱人也不是傻子。”她留意到,这些年来整容的大多是家庭不太好的女生,原因多是情感不顺,寄希望于整容来改变——而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这个年代不是我以前那个年代了,现在有钱人比女的还现实。”如意说。
一个曾在她诊所工作的女孩,大学时就和男朋友在一起。男方家境略差,很多人劝她分手,找一个更好的,但她从未嫌弃过他。然而在遇到一个家庭条件更好的女生后,男朋友果断放弃了她。“男人也是很现实的,你挑他的同时,他也在挑你。你要么长得很漂亮,要么很有钱,要么有才华,总要占一样。而且他还要(在不同女人中)对比。”如意感慨,相比于家庭条件和物质基础,美貌和情感有时候也非常脆弱。
在上海医美机构工作多年的阿雨,也看过太多令人心痛和唏嘘的故事。
年轻而沉默的女孩,被母亲带着来去除疤痕。那是割腕后留下的痕迹,女孩儿深受抑郁症困扰。母亲担心她以后不好找对象,花了五六万去疤。每一次来,女孩儿不发一言,母亲代劳一切,直到疤痕去除了50%。
失恋的女孩则会来祛除恋爱时留下的纹身,那往往是冲动时纹的对方名字。分手了,就来把纹身去除。只是黑色的好去,激光吸收黑色素,花里胡哨的纹身就不好去了。
现场闹到分手的也不少。一个唇毛重的女孩来脱毛,完全祛除要花七八千,但同来的男友不愿意买单,两人当场吵架闹分手。最后,女生自己用信用卡付款,男生走了。阿雨判断“应该是黄了”。
有钱的中年女性是常客,其中一部分是因为伤心绝望才开始往自己身上砸钱的。阿雨记得,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和老公白手起家,四处包工程,同甘共苦多年发了财,直到老公带着外面的女人和私生子回老家祭祖,阿姨才知道自己被出轨了。她来到诊所,花了20多万元捯饬自己,忍着痛做超声刀,皮秒,打水光针,减肚子。做完,至少外表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一位30多岁的离婚女人躺在医院床上做线雕紧致皮肤时,忍不住哭了起来。或许是痛,或许是身体的疼痛勾起了情绪上的伤感。一旁的医生便安抚她说:“姐,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做好。”
有些医美项目是需要承受疼痛的,比如超声刀,做过的人描述起来都是“很痛!超级痛!”阿雨形容“就像生孩子一样”。她曾目睹一位女士痛到一边做一边骂脏话,甚至从床上跳起来说不做了,最后好歹安抚下来。“毕竟钱也交了,3万块呢”。
即便痛到如此程度,为了收紧松弛的皮肤、达到瘦脸的效果,很多女人也是愿意承受的。阿雨工作的诊所,十几万、几十万的会员卡,很多人办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有人花100万办一张终身保养卡。接触这个行业四年后,阿雨才发现,“原来有钱人这么多”,也发现“原来不是所有有钱人都是开心的”。
三
“总的来说,过来消费的属于中高端人群,才会有闲钱来做医美。如果还在温饱阶段,或者还在买房、还贷,还要养娃,她也没有闲钱来做这些。”如意的合伙人小南说。她曾在成都几家大型整容医院工作,在这些顾客身上,看到了欲望和恐惧——“一般有这个需求点的,找的对象也是中偏高的社会精英人士,所以她自己也会有危机感。”
她有位朋友是上市公司的销售,刚30出头。这份工作需要她经常要去北京、上海、深圳见客户。她明显感觉到长相在职场上带来的优势,“不仅让自己更自信,也能搏得对方的好感”。
保持良好的姿容与精神状态,成了她生活中的重要部分。那个下午,她躺在白色的美容床上,皮肤管理师在她面部涂上白色麻药膏,麻药生效后用针管往脸上注射透明质酸。但它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这意味着一旦开始,便很难停下来。
一周后再见时,她脸上带有点点血迹的针眼已经消失,皮肤更白,看起来更有弹性。“是不是效果很明显?”她问我,脸上的笑容带着欣慰和满意。为此,她愿意每年花上几万元。在工作忙碌的最艰难时期,她感受不到丈夫的关心,来诊所打水光针、做皮肤倒成了减压方式。有时候和这里的人聊聊天,说说工作和生活的压力,结束后便会感到放松。小南和她便是这样成了朋友。
一年后,她离婚了。当证实丈夫出轨后,尽管情感上仍有不舍,她还是理智地决定离婚。没有了婚姻的束缚和期待,她只想谈恋爱、努力挣钱、养娃。保持年轻、活力与美丽,于她而言,“不可或缺”。
有些更年轻的女孩面临的危机,则来自职场。小南接待过一个外地女孩,刚毕业没多久,在创业公司做总裁助理。总裁很拼,有时半夜12点还在谈合作,助理得一直陪着。有时总裁深夜发来要求,她也得从床上爬起来去做报告。不到半年时间,女孩脸上便长满了痘痘。
她卸妆去掉脸上厚厚的粉底之后,小南被眼前这张脸震惊了。“很可怕,简直不能看,化妆化得很厉害才能出门的那种。但化妆又把痘痘闷住了,让情况更恶化。”
“你们老板怎么这么不怜香惜玉呢?”小南忍不住感叹,女孩哇的一声就哭了。“一个人在成都,压力大,难得有人站在她的角度表示同情,就绷不住了。”小南安抚了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帮她治好痘痘,提醒她工作不要太累,否则不断复发,“钱都白花了”。
像这样需要去痘的年轻女孩,一般是出于刚需。初入职场,工作压力、房子车子恋爱婚姻等现实要求就像大山一样压在人心上,并传递到身体,然后就会爆痘。
另一种刚需则来自那些以美貌为职业的女性,他们不得不根据审美的需求,不断修改自己的外表。
过去几年,网红脸的流行让医院的“整形三件套”非常火。割双眼皮、垫下巴、隆鼻。“做完妥妥一个硅胶娃娃,”阿雨形容,“很多主播为了上镜都会来,还做得很夸张。”但最近两年,硅胶娃娃不流行了,又出现了集体返修的现象,“都想往更自然的方向去整”。
无论是眼睛还是鼻子、下巴,每年都会有大量人群去返修。北京八大处一所全国知名的三甲外科整形医院,一年有三分之一的工作是修复整容失败的案例。
模特小瑶刚入行时整过容。那是行业里非常普遍的现象,毕竟上镜后的形象需要更夸张的立体感、更姣小的身材和脸。
她最初去了居民楼里的小诊所,做开眼角手术。术后半个月,眼睛不仅没变大,反而红肿,时常流泪,还有分泌物流出。她意识到手术失败了,不得不去一家有资质的大型整容医院修复,花的钱是第一次整容手术的两倍。
能返修已属幸运。整容事故,导致的更大悲剧已不鲜见。2019年初,贵州19岁女孩儿小夏就在整形医院的手术台上再也没有醒来。
尽管如此,整容和微整形的人还在前仆后继。第三方平台统计,2017年,中国超过巴西成全球第二大医美市场,2018年市场规模继续增长超20%。00后,95后步入整形大军,占比持续增长。
焦虑甚至会前置,成都一个高二学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班上单眼皮的女生几乎都割了双眼皮,有几个男生也去割了。有的家长还会主动带孩子去隆鼻、削下巴,“为孩子以后找工作、找对象做好准备”。
澄澄大学毕业不到两年,在如意的诊所做前台。她的鼻子做了线雕,双眼皮是割的,打了点下巴,“都动了点”。她整容是为了好看,“变化不是很大,但细节更完美了,对姿态和自信心是很提升的。”
她的老板如意则相信,自己的命运改变是因为“整容改变了风水”。只是如今她的顾客们,很多人做医美并不抱有改变命运的想法了,尤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精英女性们。一如如意的观察:“现在的女娃娃,保养意识越来越强。她不为了啥子,不是为了嫁入豪门,就是为了好看。”
而他们置身的这座以生活悠闲和美女众多著称的城市,也毫不掩饰对美的极致追求。“去春熙路、太古里打望看美女”成为很多人旅行打卡项目的背后,医美行业在成都极为发达,“医美之都”也成为当地政府着力打造的一个名片。
更早几年进入医美整形抗衰潮流的欧美社会,则仍在探讨医美的利弊。德国皮肤病医生耶尔·阿德勒在著作《皮肤的秘密》中指出,适度的注射是皆大欢喜,但一旦过度,就会走向可怕的后果。
那是怎样一种情形呢?她记录了和一位打过大量肉毒杆菌的女士会面的场景:她唯一不和谐的部位便是那熨得平平整整、僵硬死板的脸,没有笑容纹、鼻子不会皱、脸蛋不会开心地鼓起来,还有丧失飞舞能力的眉毛。她坦言还是更喜欢那些发自内心、忘乎所以的大笑,因为“患者们真实自然的表情让我感到快乐,某时某刻笑声还能给医生与患者带来微妙的共鸣。”
“可惜现在我面对的是一种古怪、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距离感。”这名医生写道。
显然在成都的人们暂时还难以感受这种距离感。这里的大街小巷,地铁站、高铁站、公交站、写字楼和住宅小区的电梯里,随时都能看到医美整形广告。特效做出来的芭比娃娃、动漫人物般的可爱女生,透过灯箱发出魅惑的眼神。杨恭如、张馨予等明星,则以精致优美的真人形象鼓动女人们“对自己好一点”。
*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