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毛”在直播中死去|谷雨
尬舞者开始围着“红毛”的轮椅起舞,“红毛”的头摇了起来,他也在一瞬间沉醉其中,他举起拐棍,像举着利剑,让手臂的摆动加入朋友们的舞步。然后,突然,他站了起来。“红毛”一把推开要扶住他的手,用拐棍拄地,那只因肿瘤而粗大的腿虚浮着,肩上的肿瘤袒露在所有人的视线。惊呼声,欢笑声,鼓掌声,在这一刻同时响了起来。
这是“红毛”一生中最后一次起舞,在这一天,他又一次成为了“红毛皇帝”。癌症将他送回东口头村
曾经的“尬舞皇帝”,以一头红发肆意舞蹈郑州各大公共场所,在网络世界闯下过古怪声名,嬉笑怒骂者口中的不正常人士“红毛”,也是只有乡邻称呼本名的男人“顾东林”,在离乡远行43年后,被用车从郑州拉回了自小生活的东口头村,安置在一间狭小阴冷的砖房里。那是一间院门边的厢房,与一个杂草丛生,垃圾四散的土院,一间他的八十余岁的老母亲居住的漆黑瓦房,共同构成了东口头村最为破败的民居。“红毛皇帝”躺在贴墙摆放的木床上,制氧机的嗡鸣如苍蝇绕头飞舞,曾经的红发都已褪色,只剩后脑勺的一缕。他今年59岁,得了绝症,在三月初,回到了出生的村庄,决定在那里等死。
虽然如今的网络世界是如此健忘,无数曾经热闹的人和事,都在碎片化的注意力中被覆盖,被粉碎得无影无踪,你依然能在网上轻易找着,这个有着古怪绰号的男人和他的同伴们,曾经掀起的风浪:只需要一个音箱,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起舞:火车站的广场,人民公园,又或者黄河的岸堤上;也可以在任何时段:不分日夜,不分寒暑。在他们的舞姿面前,连语言都会显得苍白,非要形容,就像一阵大风,刮过那些被恶趣味修剪过的枯枝怪叶,沙沙作响。在四五年前,直播刚刚兴起时,他们可谓第一代直播网红,被围观、被哄笑,有人说这是底层人的狂欢,有人说这是妖魔鬼怪,被不怀好意的取上“尬舞”之名,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舞姿在公园驱逐循规蹈矩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在光天化日之下睥睨只敢在漆黑迪厅摇摆的布尔乔亚城市青年。
在家养病的“红毛”顾东林
已经没有一头红发的“红毛”欢迎我的到来,他的脸瘦脱了相,只剩骨连皮,满是褶皱。他被检查出患有纤维组织细胞瘤,从左小腿扩散到颈部。在一份去年5月的诊断证明上,关于住院紧急程度,医生给出的意见是“一般”。近一年过去了,情况当然会有出入,如今,他的左小腿肿得粗过大腿,显出一种诡异的乌青色,肩上的肿瘤从一颗乒乓球大小,膨胀到如一个保龄球,它是如此之大,已经抵住了耳垂,他用手扶着,仿佛它会掉下来一样。
“倒是不疼,按起来也没有感觉。” 他有气无力地说。
他只是经常胸闷,喘不上气,肚子也鼓成半球,大概是肝腹水。村里的护士每天来给他输三瓶液,两瓶生理盐水,一瓶葡萄糖,他还有一盒吗啡。他能选择的治疗方法包括:将仙人掌捣成糊喝掉杀死癌细胞,用大概是三无产品的穴位电热仪活血化瘀,又或者将快递来的药酒涂抹在肿瘤处。
“红毛”说,这都是因为自己的贫穷。腿开始肿的时候,他以为是跳舞扭到了,后来去了医院,做了上万块的检查,然后确了诊,医生给他开住院证明,他没了钱,于是跑掉了。
顾东林没有住院,平日里的药只有一瓶葡萄糖和两瓶生理盐水,实在难受就吃吗啡缓解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精神还不错,虽然说不上几句话就要闭上眼假寐,积蓄再次开口的精力。他不遗余力解释自己的一生,既骄傲于成为一个“公众人物”的往事,也反复强调他压力重重的生活。
“红毛”16岁参兵入伍,退伍后分配到郑州的国营理发店,学会了一门手艺,虽然不久就下岗了。所以他是一名理发师,红发是自己染的,在这方面,他有着浪漫的派头,他说在发型师头上,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他先是将自己三七分的头发染成绿色,后来留了个马尾,又染成红色,走在街上都是让人侧目的效果,他喜欢这样。他有过两次婚姻,每一次都失败了,女人离他而去,第一任妻子在老家留下两个儿子,他没有尽过抚养之责,他想重头来过,第二任妻子又因为他的贫穷留下一封简短的信,“你在家带妞吧,这种日子我没法过了”,他抽着烟哭了一夜,天亮了生活继续,他便给读小学的女儿做早餐,骑电动车送她上学,接着开理发店。他历数生活的重压:女儿的学费、书本费,他们俩的房租、生活费,他每日理发,收入却像那些剪掉的头发一样,唰唰几剪子就不见了。
女儿今年十八岁,留在郑州,成绩优异,不到三个月就要高考,他骗女儿肿瘤是良性的,他说,“告诉她了,她会崩溃的。”
然后便是舞蹈。在生活只能用失败形容之后,他像许多中年男人一样去跳舞,跳了交谊舞,慢三慢四,每一步都有规矩,不得劲。然后,当“动次打次”的音乐开到最大声,如同天崩地裂,他突然没规矩地起舞:摆头、弹腿、扭臂,动作之野像要崩裂肌肤。他跳到筋疲力尽,大汗淋漓,灵魂出窍,浑身舒畅。他说,生活有多苦,他就跳得有多开心。他舍不得花钱去舞厅,在某一个日头高照之时,拖着音箱去了人民公园,他旁若无人地起舞,仿佛从时空裂缝中挤出来的怪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哄笑声越来越大,他从默默无闻的理发师“红毛”变成了“红毛皇帝”。
那是一生中的高光时刻。2016年的夏天,先是围观者举起了手机,再是他自己架起了直播架,每天的跳舞成了表演,他可以连跳四个小时,从一个公园转场到另一个,一直跳到深夜十一点。最火的时候,一天有十二家媒体对他围追堵截,即使去家附近的菜市场买菜,也要打车而回,不然就要被粉丝堵在路上。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请他吃饭的人都得排队,闹到最后,做东者是谁,他自己都糊涂。
“红毛尬舞团” ©中国新闻周刊
直播的收入让他得以关掉理发店,成立了“红毛尬舞团”,热爱跳舞的“怪人们”纷涌而至,流浪汉、打零工者、酒精上瘾人士、按摩店技师,像他一样纷纷自掘出跳舞的天分,贡献出集笨拙与肆意于一体的舞技。他还收了男徒弟女徒弟,三个彝族小伙,从打工的养鸭场出逃游荡在郑州,在围观他跳舞后火速加入;三个女徒弟,一个不爱读书的女初中生,一个想当童星的小女孩,还有一个逃婚少女,在直播跳舞时被家人抓走。甚至有一个女孩从甘肃坐飞机来找他,要做他的女朋友。
在一部就叫《红毛皇帝》的纪录片里,两个人复现了当时的场景。
“我很崇拜你跳舞。”女孩说,“我非常喜欢你。”
“你喜欢跳舞吗?”“红毛”问。
“喜欢。”
“好,我收你做我的徒弟。”
“我不要做你的徒弟,我能不能做你的女朋友。”
但后来,这些都成了一地鸡毛。当网络上,“红毛皇帝”的尬舞视频达到数百万点击量之后,郑州的公园里,巨大的条幅也被拉上了:
“不让尬舞抹黑河南家园美好形象,扰乱社会和谐氛围。”
“广大群众反对低俗/庸俗/媚俗在公共场所传播。”
最夸张的是,一个武术教练手持关公大刀跑到他们面前,振臂高呼,“打倒尬舞!”
如今,已经说不清是谁首先拉起了抵制的大旗,有人说是这些奇形怪状的舞蹈伤害了城市的颜面,所以遭到驱逐;有人说是他们为了吸引眼球,在粗俗的舞蹈中夹杂了“性暗示”的动作,被平台视为“低俗”;也有阴谋论的说法,认为这源于尬舞者的内斗,一方想驱逐另一方,独霸公园,于是上纲上线,只是后来,他们不仅成功驱逐了对方,连自己也被驱逐走了。
形势直转而下,尬舞者们被从一个公园驱逐到另一个,往往音乐刚响起,警察就来了。在同一部纪录片中,这一幕被记录了下来。
“关了。”警察说。
“我在这放个音乐,我犯啥法了?”“红毛”问。
“走走走走。”
警察推他,“红毛”反抗。
“你再给我动一下试试,反了你了?”
“人家天天在这跳舞。”
“人家跳舞,有人围观没有?你看看你跳得个啥。”
警察拔掉了电源,提走了他的音箱。
不能跳舞后,尬舞团的成员们就像当时云集而来一样,又星散而去,女朋友也走了,他又变回了那个带妞上学的困窘理发师,直到癌症将他送回东口头村。
在他的病床边,我一眼认出了那个音箱,当年他好不容易从派出所领了出来,如今像一块沉默的黑色石头。
粉丝
这是三月的一天,阳光洒在土院里,在土院的一角,“红毛”的老母亲种下了成行的葱、蒜、豆角,在春天显出郁郁葱葱的景象,到处都生机一片,只有“红毛”的房间飘散着阴冷的气味。如果说在这个时代,大多数时候,名气即意味着财富,那么“红毛”似乎是其反面,他出名了,却没钱去医院,他说这是一件丢人的事。但同时,他也力图证明,他和他的尬舞并不是毫无价值。
“尬舞就是想咋扭咋扭,把内心的难受都给扭走。我当时不就是一个人带妞,心理压力多,免不了心烦,给谁发?发不出来,利用音乐,随着舞曲的旋律,尽情地发泄,就发出去了。”“红毛”半躺在床上,电暖炉的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输液的手冰凉,他便在掌心捏了个暖宝宝,“最起码我们展示了郑州底层人民的文化娱乐生活。”
他依然不能接受自己的舞被视为“低俗”,所谓“低俗”,就是说他成了小丑。为了反驳这一点,“红毛”说,在东口头村艰难苦熬的日子里,最让人慰藉的,是听说他得了病,喜爱他的粉丝大老远跑来看他。有时是大白天,有时是半夜三更,他们提着酒摸索着进到村里,问“红毛”家在哪啊?没有人知道,只有说到本名,才能找到这栋瓦房。
顾东林的屋子里一直会有舞友、粉丝直播顾东林
“我本来不想说,但我不跳舞了,粉丝肯定担心,不得问啊。”虽然语音微弱,他的语气有了几分得意,他指了指旁边的女人,“这也是我的粉丝,听说我得病了,专门从郑州来照顾我。”
她叫“高大尚”,比“红毛”小二十岁,本姓赵,“高大尚”是她的网名,红毛叫她“老高”。当“红毛”被送回东口头村,与子女分离,他八十多岁耳聋的老母亲无力照顾,老高便从郑州而来,在他的房间里支一张小床,给他喂水也熬米汤,剪指甲也倒尿罐,有时他痛得死去活来,还要手忙脚乱地给他按摩。
“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高大尚”笑着附和“红毛”的话,然后,她搬来了直播架,放在了“红毛”床头。
她示意我们的聊天继续,不用管她,她一边打开直播一边介绍,“现在直播间,最好时候有七八百人,最差也有一百多人,不是看我,粉丝的焦点在毛哥身上,都是看他的日常状态。”
床上的 “红毛”点点头,直播开始的一刻,他提了提肩上的衣服,希望遮住肿瘤。直播间的名字就叫《“红毛”的日常生活》。
“高大尚”说,毛哥是一个自信的人,即使生病了,也支持她直播。作为公众人物,他希望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观众——“红毛”是这么做的,他一边看着镜头,一边叙说起自己的正能量转型:在直播平台上,如今他不叫“红毛皇帝”,而是叫“正能量公益使者红毛”,但全称其实是“正能量公益使者红毛8”,也就是说他可能已经被封了七个号;他说自己常年去福利院给老头老太义务剪发;他说他自创的逮马舞(一种古怪的蹦跳舞),其实是骑马奋勇杀敌的意思;他还说如果不是生了病,在河南省的一部主旋律大片中,他也可以有一个角色……
最火的时候,他去拍了电影,用草根舞蹈击败来犯的日本舞林敌手。如今他心有不甘,不明白过去的都已是过眼云烟,再挣扎也无济于事。
但他的精力只能支撑断续的聊天,直播的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不说话,一动不动看着镜头。当直播结束,强打的精神便整个消失,他连坐都坐不住了,顺着墙边滑了下去。
直播间里一共涌进来340个粉丝。
“等你好起来,还能更火。”“高大尚”安慰他。
“还能好起来吗?”
“没事,你命硬。”
“就这样吧,活一天是一天。”他睡着了。
这天晚上,深夜十二点半,我点开了“高大尚”的直播页面,直播又开始了。
她刚给红毛倒完尿罐,坐回镜头前,一边刷着评论一边哼歌。白炽灯在房间里投下耀眼的光晕,“红毛”蒙头裹被,蜷在镜头的远景里,并没有睡着,偶尔翻一下身,“哎呀、哎呀”的呻吟就爬进她的歌声。
她向观众解释为什么要来照顾他。
“朋友一场,我也不能把他扔在这等死。”她对着镜头说,“我要不在这你们能看到尬舞圈的扛把子吗?最起码我在这还能带给大家毛哥最新的状态,我相当于一个小战地记者。”
“看看毛哥。”公屏上有人打出留言。
她转过身,镜头拉近,对准了“红毛”的脸,他的头歪斜在枕头上,眼睛半睁着,木然看着靠近的镜头,癌症的病痛总是在夜晚向他袭来。由于镜头自带瘦脸和美白的效果,他就像戴上了一张涂着厚厚白漆的狐狸面具。面具融化了,便是他痛苦得皱起眉。
“确实要感谢老高,让我们看见了毛哥最后怎么被活活痛死的。”
如果滚动的评论有声音,这里大概会有笑声。
这时有观众要求连麦,也就是和主播通话,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传了进来,我以为他要谈论背景里的“红毛”,但却并非如此:
“孤单太久了,我突然间好想结婚!我受够了这种生活!点一首《梦中的婚礼》,老带劲了!”
于是,在这个飘荡着死亡气息的直播间里,真的响起了《梦中的婚礼》。
“高大尚”在“红毛”床头直播
遗产
“我现在不直播,都让她直播。”“高大尚”去了门外淘米,“红毛”的语气有些无奈,也有些骄傲,“她就在这直播我,涨了两千粉丝。”
“她没工作,愿意来照顾我,我就把热度给她,不然不够意思。”他幽幽地说,仿佛这就是他的全部遗产,他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在现实世界足以安身立命的一切,但他还有着网上的“热度”,即使这“热度”到头来只是幻影,他依然珍视它,愿意将之当做礼物。
这一天,三个过去的朋友来看“红毛”,其中两个都是曾经的尬舞拍客,他们聊起当年“红毛”在广场跳逮马舞的风姿,现实与虚拟中的围观都是人山人海,虽然才过去四五年,就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红毛”说,当年,他们还给他修过音箱,意思也就是一起奋战过的同志。另一位40岁的大姐,当时就是跳尬舞的,她叫“红毛”师父,大概属于不记名的徒弟。如今她在郑州开着一间一个人的理疗店,生意寡淡,她兴致勃勃说起难得遇见了一个古怪的大户,一个喝醉酒的客人在半夜十二点到来,嘱咐她一直按,按到他醒为止,她便一直按,一直按,按到了早上八点。
热闹的聊天中,“红毛”以骄傲的口吻谈起他余威犹在的“热度”,他说前两天,朋友来了,记者也来了,他不过是在镜头里露了下面,直播间就有一千多粉丝。
“红毛”习惯了直播,没生病前,女儿住校读书,他天天寂寞一人,尬舞不行啦,他每个晚上对着镜头说话、吹牛,又或者吵架,闹腾到三四点。“也能挣点生活费。”“高大尚”说,但也不全是为了这,尬舞者被挨个封号后,主播们收不到礼物,这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许多人转行了,只有“红毛”坚持了下来。现在直播跳舞的都是漂亮的年轻女孩,他只是个半老头,一场直播下来,收入和平台对半分,剩不到几十块,在浩浩荡荡的直播大军里,要说有名,也是“底层有名”。
他只是享受这个过程。当在人民公园,镜头第一次对准他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他坦荡地说过,“说不适应都是假的,哪个草根不想出名?”
“高大尚”也是这样,她14岁外出打工,先是去了广东做制伞工人,又去了山东当丝厂女工,她卖过保险,做过商场柜员,还去新疆拾过棉花,以一介女流之力拖拽六十斤的棉包,从星星升起拖到星星落下。然后,在无所事事之际,在手机上看见了“红毛”,她跑去公园找他,成为当时围聚成团的“尬舞”拍客之一。所以,与其说她是“红毛皇帝”的粉丝,不如说她是那一波热闹场景的亲历者与共谋者——最火的时候,光直播尬舞者,一天的打赏就有两三千,从那之后,她没有工作过。
但属于“红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来访的两个拍客朋友,一个说自己的抖音号有二十多万粉丝,申请好友的页面根本滑不到底;另一个说他的快手号达到相似的成绩只花了两个月,他收到好多电商合作,但都不回,要等粉丝长到三十万再说。
“哦,那你们厉害。”“红毛”明显愣了一下,声音就有些落寞,他的历经劫难剩下的第八个号,如今也不过八千粉丝。
只有在门外闲聊的时候,两位拍客才说了实话,他们早已转型,尬舞落伍了,没人看了,“如今必须得拍正能量段子”,他们一个专门拍名胜古迹,弘扬传统文化,另一个则用自创的“打油歌”宣传孝敬父母,关爱老人这样的传统价值。
其中一位还说,同来的40岁大姐,已经改换师门,拜了自己为师,她还想跳尬舞,他坚决不让,“我不让她跳了,她说可以减肥,我说减肥也不中。你要是跳,我就不教你了,因为啥,跳了要挨骂,必须走正能量。”
两位有着粉丝大号的拍客到了“红毛”家都不肯开直播,对于原因,他们倒是直言不讳,“到这开直播,不仅不能涨粉,还要掉粉。”
“红毛”时刻关注着直播
这天深夜,当我再次打开直播软件时,惊讶地发现,不是“高大尚”在直播,而是红毛自己,他用一只手撑着,侧过身,直愣愣看着镜头,被电暖炉的光映红的眼珠闪出一点红芒,巨型的肿瘤撑出了肩上的衣服。他给自己的直播取名《“红毛”的最后一次直播》。
大概真是余威犹在,直播的热度是“高大尚”无法比拟的,一共有631个人涌进来观看他,排名同时段河南省第12名。
公屏上滚动的评论像沸腾的水。
红毛真的要跟他热爱的尬舞事业说再见了。
这就是他的遗产。
一群畸零之人
“昨晚为什么要开直播?”
“我还能直播几回啊?”他说。
“红毛”拥着被坐在床上,直播架就摆在床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又一次自己做起了直播。他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一边慢慢说话,喉咙总是发干,又感觉肚子里的水涨到了喉咙眼。
“尬舞本身就是随着音乐的旋律,发挥自己的个性,跳出不同的动作,有人说跳得大同小异,其实不一样。非得有那种天赋,不是谁都跳得好的。”“红毛”的声音疲倦又郑重,“电王是一个,化肥是另一个,他们的舞没人模仿得了,和我跳得又不一样。”
“我们几个一起跳舞,始终没感到不好意思,这是发现内心的自我,别人不敢的我们敢。我没犯法,别人也没有我们身上的才艺。”
这都是他过去的团员。他说,“电王”之所以叫“电王”,因为他首创的舞叫“触电抽筋舞”,而“化肥”,则是因为他的成名动作是跳舞时双肩抖动,如同在农田里撒化肥。两个都是苦命人,在加入尬舞之前,与其说无业,不如说流浪,“电王”睡桥洞,“化肥”爱喝酒,喝醉了就躺在公园的长椅上。但他们真的是有天分的,跳舞时可以忘乎所以。如今不让跳尬舞了,“电王”回了农村老家,他大哥收留了他,让他养猪放羊,另一个拍客收留了“化肥”,他们一起在郑州卖糖葫芦。
“他们也直播。”“高大尚”说,“看‘电王’直播可逗了,他说他有六十亿粉丝。”
我听得一愣。
“咳,说白了他们都是脑子不精细(不正常)。”“红毛”摇摇头,“原来一起接受采访,我不让他这么说,他还偏要说。当时他们就老挨打。”
“红毛”说,当时火的时候,他们也有人请吃饭,一吃饭就喝酒,一喝酒就吹牛,往往电王 “我有六十亿粉丝”的豪迈刚脱口,巴掌就扇过来了。人家本来就是来看他们笑话,“打得头破血流的。”
与他合作之前,“电王”、“化肥”手机都没有,直播账号全是人家的,他们跳得忘乎所以,却是别人挣钱。
“‘电王’一直想来看我,但他没钱。他哥不给他开工资,要来肯定骂他。”“红毛”的语气有些恼火,“总不能让他有来无回啊?”
这似乎就是“红毛尬舞团”的底色了,一群畸零之人。我知道愿意尬舞的人还有:因为女儿触电而死难以释怀的母亲,患小儿麻痹症的保安,算命的孤家老头,80年代的机械厂工人后来的捡破烂者……像“红毛”说的,每个人都有故事,不然也聚不到一起。先是尬舞,再是直播,他们的舞蹈没规矩,人生也没规矩,却像我们每个人一样,也想被看见。
直播间里的留言
“我看见你直播时好多说风凉话的。”我尽量说得委婉,在他的直播间里,一个留言者将自己取名为“红毛治丧委员会指定唢呐班”,另一个惊异地问,毛蛋昨晚就说是最后一次直播,怎么说话不算数?
“我都这样了,他们还黑我。”“红毛”的声音透着愤怨,“他们不想让俺直播,那俺就要直播。”
这一天,是到了院子里,“红毛”听不见的地方,“高大尚”才承认,“红毛”的铁粉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不计其数,反而是,如果说与一般的尬舞者相比,他的直播有何不同,那就是骂他的人特别多。
“毛哥坏就坏在那张嘴上。他现在是生病了,原来直播可会骂人了。”“高大尚”说,他的名言是一杆枪战雄狮百万,一个人就能骂过所有人。
尬舞者本来就被人瞧不上,一朝出名往往被认为小人得志(这样的情况大概也有),看不顺眼他们的有时就要上门挑衅,“红毛”不像“电王”那样逆来顺受,也不像“化肥”口齿不清,作为尬舞者中的王者,“红毛皇帝”有着激昂的个性,他上过报纸,拍过电影,真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不容轻侮,总是用骂战迎接挑衅,主动消灭敌人。而就像尬舞一样,他也确实精乎此道,常常用创造性的污言秽语骂得对手狼狈逃窜。
“看毛哥骂人挺逗的。”“高大尚”说,前提是这不是在骂你。
当尬舞没落了,说来讽刺,“红毛”却因骂战的威力残留了人气。但这是一个泥沼,他越不服输,骂战就越多,他越是骄傲,越像一个小丑。这是一场事关尊严但又不知所谓的战争。到得后来,轻视他的骂他,有往日恩怨的骂他,想增加自己人气的也骂他,在直播间的公屏上,已经很难看见哪怕一条正常的留言,大多成了专门来逗他,逗他开骂,像是欣赏表演。他被封号那么多次,也与这有关,“红毛皇帝”唯一的软肋是自己的女儿,有一次,黑粉在直播间给她开灵堂,他气得报警,却被告知这属于自诉案件,要自己收集证据,他一气之下回来直播开骂,人家录了屏就举报,他被封号了。
“高大尚”说,他的病大概与这也有关系,“他不说,但天天这么被骂,谁心情好得了?”
如今的情况一目了然,他虎落平阳,这些网络上的仇敌们却如影随形,不给他一点同情。
当我们回到房间,“红毛”将手机从直播架上拽到手里,他确实骂不动了,唯一的办法是一一拉黑。
直播间里一阵狼奔豸突的既视感。
再拉黑直播间没人啦。
“还有人说没呀,说啊。怎么不说啦。”“红毛”喘着气,抬起头,他不再掩饰了,眼神像一头伤心的困兽。
这天下午,我知道了三个消息,去年,东口头村曾经给“红毛”家申请了贫困户资格,但在公示时被黑粉举报了,理由是他是红人,网上都能搜到,他有钱;而采访他的记者,帮助他申请了网络募捐,募捐只进行了半个小时,就被下架。工作人员打来电话通知他下架的原因:“因为患者以前的直播内容违背公序良俗,不符合我们的筹款要求。”
直播关上了,房间里安静下来,病床上的人没有说话,即使他回到东口头村,那曾经让他追逐留恋的“网络世界”依然追了过来,就像章鱼的万千触手,他被困住了,在日落后的阴影中,仿佛就要被一只更大的巨兽吞没。
第三个消息是,那些尬舞圈的昔日朋友们,“电王”、“化肥”,就要相约来看他。
伤心时刻
“电王”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精瘦老头,瘦如竹竿,他说是为了跳舞保持身材,别人说他就是饿的。跳尬舞时一半绿一半黄的头发被剪掉了,如今他理着板寸,留下的都是寸白的发根。“化肥”年近四十,微胖,留着一头油发,他的脸即使不喝酒,也呈通红色。他跳舞最卖力,但熟悉的人知道他有羊癫疯,曾经跳到激动处,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走进“红毛”房间的时候,两个人都哭了起来。他们一左一右坐到“红毛”床边,喊着“毛哥,毛哥,你咋这样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脸庞。事实是,你很难在一个成年人脸上看见这样不加掩饰的伤心。
“行啦,行啦。”“红毛”拍拍他们的肩,声音也变得哽咽,“别哭啦弟兄们。”
这是让人悲伤的时刻,但又是一个古怪的场景,一共有七台手机对着他们,都是同来的拍客,有的人甚至举着两台手机。无论“电王”还是“化肥”,都没钱来东口头村,他们是被拍客们带来的。一个年轻人突然从围观者中蹿出来,将两截拖曳到地上的卫生纸挂在“电王”和“化肥”的脖子上,两个人还在哭,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被打扮成了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现场传出吃吃的笑声。
“干啥呢这。”“红毛”将卫生纸扯掉掼在地上,“这过分了。”
“我们路上商量好了,他们愿意。”有人笑着说。
“他们脑子不中,咱不能坏良心。”“红毛”的声音变得吃力起来。
哭声过了好久才止住。“电王”说,他想好了,他要来代替“高大尚”,照顾“红毛哥”。他用一个猪饲料袋装了满满一袋衣服,怕这里没吃的,还带了十多个烧饼。
他哥不让他来。“我说,哥,你给我发工资了没有,没有啊。你给我买了肉还是买了鸡蛋?没有。光是干活,干活。”“电王”自顾自地说着,“我实话说,俺哥也是操蛋。”
“化肥”突然站了起来,看向拍摄他的手机,“老铁们,化肥今天见到毛哥了,给大家表演一首《愁啊愁》。”
“愁啊愁,愁就白了头,自从我和红毛哥分别后,化肥眼泪止不住地流。
失去了我的亲人,失去了我的朋友,泪水化作苦水流。”
热闹的相聚又耗尽了“红毛”的精力,他要睡一会儿。在院子里,我的话还没出口,“电王”就开口了。他说,“电王”有六十亿粉丝。
“我是郑州新摇摆抽筋舞创始人‘电王’,世界知名的,但是我很低调。”他用一种自矜的眼神看我。“我在婚姻上一共挫折三次。走就走,我不会像别人一样,走了还要去追。”他继续说,“我创造这个舞,因为那时候我婚姻出了问题,心情不好,我不去舞厅,都是在屋里跳,后来在人民公园,他们看我跳舞,心情可好了。”
“今年我打算去广州,我在广州有妻子,她有一百多万,她要打造我。”
“电王”在院子里跳舞
但“高大尚”后来说,没有人知道“电王”是不是真的结过婚,而所谓广州,都是他的妄想。去年初他也这么说,不过变成了去上海,突发的疫情让他滞留当地,只能睡马路,最后是被遣送回来的。
我注意到他的胳膊上有一句纹身,他拉开袖子,那是一句“妈妈再爱我。”“电王”说,他的妈妈在他年幼时就离开了,没过几年他的爸爸也死了,这是在想她。
“电王”走开了,我没找到“化肥”,他跑去了村里溜达。但我遇上了带他来的拍客,就是在郑州和他一起卖糖葫芦的人。他说第一次见到“化肥”,是他挨打进了医院。他说,“化肥”有一个跑掉的老婆,还有一个女儿,在农村跟着他年迈的父母,后者已经无力照料他了。卖糖葫芦的人看他可怜,便把他带在身边。但到了去年夏天,他也受不了了。
“他这个脾气,谁拿手机一照他,他就来劲,唱歌跳舞,换谁也不愿意啊。”
最后一次起舞
大概是朋友们的到来振奋了“红毛”的精神,让他又有了活下去的渴望,第二天上午,他突然要求他们带他去县城的医院,他受不了了,他不要住院,就想能去抽次肝腹水。
这是一个超出所有人意料的要求,“红毛”不肯花钱叫救护车,执意让他们用自己的车送他去,那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而到县城的路一半都是颠簸的土路。
“去了要家属签字,谁敢签字?不要冲动。”有人说。
“去医院也没用,人家不会收他。”也有人说。
“他要是在车上蹬腿了,哪个都跑不掉!”
当时的场面只能用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来形容,说到底,除了“电王”、“化肥”,剩下的都不过是些普通人,他们来看“红毛”,可以说是往日情分,也可以说是蹭个热度,拍个段子,娱乐自己娱乐大众,有势利的成分,但也说不上多少坏心思,都是顺着“直播时代”的惯性罢了。要负起送一个绝症病人去医院的责任,当然超出他们来时的预期。
但让我意外的是,虽然拖拖拉拉不情不愿,最后所有人竟真的挤上了面包车,决定送“红毛”去医院。
“红毛”要去医院的消息传到了村里,乡邻打电话给他嫁到外村的妹妹,后者还以为是大哥真不行了,所以要去医院,便让邻居来看一眼,邻居看后说,和前几天一样。他的妹妹便在电话里回复道,那不管了,这些人都是来蹭热度的,让他们折腾去。
载着“红毛”的面包车小心翼翼驶出了东口头村,到头来,只有这些人回应了“红毛”对生的渴望。即使他们再怎么用镜头利用过像他这样的人,他们也是一类人,也有温度。
去医院,注定是没有结果。在急诊室,接诊的医生告诉“红毛”,必须先住院做检查,不然不能抽。同去的人还想直播,他们都被护士赶出去了。
医院里,手机、直播、短视频“跟着”顾东林
一群人挤着面包车,又将“红毛”送回了村里。回来后好一段时间,他都沉默不语。
短暂的挫败没有持续多久,众人表示还是要让“红毛”开心一下,热闹热闹,这才是他们擅长的。
于是,尬舞开始了。
在“红毛”家门前的水泥路上,直播架摆开了,大音箱也从面包车上卸了下来,“动次打次”的DJ舞曲从无到有,震耳欲聋,乡间的飞鸟从树丛间惊慌而逃。
“电王”脱下了外套,开始跳起“触电抽筋舞”,他微闭双眼,蹦跳抖动,“化肥”也开始了,他睁大眼睛,垫脚抬臂,做出“撒化肥”的动作。如果说“沉醉”是一种天分,那他们确乎只在一瞬间就沉醉其中,他们的舞姿有多笨拙,他们的神态就有多忘乎所以。
如果说尬舞有某种特点,那就是因其动作之粗暴,极其耗费体力。不过跳了两三曲,两个人都疲态尽显,“电王”还在继续触电抽筋,脸上已经显出痛苦的神色,直播间里有人看了出来,他们嘲笑他,“电狗亏电啦!”但他还在继续。“化肥”的汗珠拖成线从他的眉端发际滚下来,他的脸成了紫红色,他也还在继续。
“毛哥出来看看啊,都是为你跳的。”拍客们笑着说。“红毛”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默不作声,但指了指院子里的轮椅,轮椅推过来了,他们将他推到这个露天舞池的中央。在离床之前,“红毛”戴上了曾经尬舞时的墨镜,他的手里多了支拐棍。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这一天是村里的庙会,隔壁搭着唱豫剧的戏台,但人们都往这赶了过来,他们有的面露惊诧,有的捂嘴狂笑,也有的正在打电话通知旁人,还有几个小孩,竟然笑着叫着蹦了起来,被古板的家长一把拉住。
“电王”、“化肥”,还有别的尬舞者,开始围着“红毛”的轮椅起舞,“红毛”的头摇了起来,他也在一瞬间沉醉其中,他举起拐棍,像举着利剑,让手臂的摆动加入朋友们的舞步。然后,突然,他站了起来。“红毛”一把推开要扶住他的手,用拐棍拄地,那只因肿瘤而粗大的腿虚浮着,肩上的肿瘤袒露在所有人的视线。惊呼声,欢笑声,鼓掌声,在这一刻同时响了起来。
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红毛”在现实中跳舞,我也完全没想到他会在此刻起舞。所有的挫败、委屈、失落、痛苦,都被他抛诸脑后,他的舞姿潇洒,舞步灵动,毫无尴尬之气,所有病痛的折磨仿佛在这一刻从他身上消失了,就像他曾说的,生活有多苦,他就跳得有多开心。
这是“红毛”一生中最后一次起舞,在这一天,他又一次成为了“红毛皇帝”。
“红毛”最后一舞。打开腾讯新闻app或点击阅读原文,看完整版视频。
消失
所有人走后,“电王”留了下来照顾“红毛”。“高大尚”决定回郑州,她说可以带我去一趟“红毛”在郑州的家,租期还没到,但家已经空了,离开前,“红毛”将女儿托付给前妻,将钥匙交给了“高大尚”,她说家里还有一个大音箱,“红毛”一直惦记着想让她拿过去。
那是一个老小区的一楼。面向小区街道的窗户栏杆间,贴着一张四方白纸,上面歪歪斜斜写着“红毛理发店”。进得房内,里面一片阴暗,厚厚的灰尘遮天蔽日,逼仄的空间里,“红毛”把客厅做了理发室,他和女儿一人一间房。
在理发室,有一整面墙都贴着他和不同明星的合影,那是纪录片《红毛皇帝》获奖时他应邀去参加颁奖礼。照片里的“红毛”,有着一张与如今比起来圆润得多的脸,他笑得那么自得,大概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从此不同,并不在意自己到底是作为一个怎么样的形象出现在纪录片中。
“红毛”在郑州的家 ©张瑞
“高大尚”说,这些天,知道了他的病情,无论是来看他的朋友们,还是网络上的同情者,都会给他送一点心意,加起来也有小一万。但他没有拿去住院,而是都交给了前妻,让她留给了女儿。
回到北京后,我偶尔会打开直播间看看“红毛”的近况,有时是“电王”在给他按摩,有时是“电王”在给他削甘蔗,有时是“红毛”在怪他光记得直播忘了给自己拔针,更多时候是“电王”一个人自言自语,“红毛”家的信号不好,“电王”不舍得用流量,常常蹲在院子里的墙角蹭别人家的wifi。
“我要一分钟见到礼物。”“电王”对着屏幕说。
然后真有人给他刷了礼物,两根“棒棒糖”,送礼物的人给自己取名“电王是我儿。”
他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
但后来某一天,“电王”走了。大概是他的大哥让他回去,他说过,在家他要养六十头猪放六十只羊,他忙得喘不上气。“电王”是哭着走的,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再后来,“高大尚”又出现在直播间里,她回到了东口头村,决定陪“红毛”最后一程。这时“红毛”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什么都不能吃不能喝,直播里,“高大尚”用沾了水的棉签给他润唇。他有时终日发狂呼喊,有时又昏迷不醒,常常直播打开不到一分钟我就得关上,这样的直播,超出了我的忍受范围。
再后来某一天,直播间里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床。“高大尚”说,“红毛”的家人将他抬去了堂屋,寿衣已经穿好了。但他的生命是如此顽强,在堂屋的地上,又挺了四天。
2021年4月16日,“红毛”死了。最后一张直播画面里,空荡荡的床边,他的衣服堆成大包,上面摆着他的音箱,音箱的上面,是他的墨镜。
曾经的“尬舞皇帝”,以一头红发肆意舞蹈郑州各大公共场所,在网络世界闯下过古怪声名,嬉笑怒骂者口中的不正常人士“红毛”,也是只有乡邻称呼本名的男人“顾东林”,在网络世界中消失了,也消失在现实世界里。
顾东林的遗物。音箱和墨镜是他直播时的标志性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