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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理明| “香瓜子”的来源和形成机理

俞理明 中国俗文化研究 2021-09-19



俞理明,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


“香瓜子”的来源与向日葵、葵花子、瓜子等词有关,在它的演变过程中,受类推作用和认知偏差的影响,发生词义感染、错合感染、缩略等变化。作为一个个案,它对研究汉语词汇成分的特殊变化和古今汉语词汇语源的考察有典型意义。

1.“香瓜子”的非理结构    “香瓜子”是一个方言词,多年流行于吴方言的一些地区,如上海、杭州等地。近年来,随着相关商品的流通和广告的宣传,这个词的使用范围有扩大的趋势。从语源分析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词。汉语中有些复合词由于多次蜕变的原因,它们现有的形式已经不能通过对字面上意义来理解,即不能把有表意作用的字作为构词单位(词素),用常规的构词模式(比如并列、偏正、主谓、动宾或重叠、附加等)进行分析,这些不同于常规的构词方式,我们称为非理构词。“香瓜子”一词中就含有多个非理的构词因素。“香瓜子”不是单纯词,可以作结构分析,但是分析的结果令人困惑。因为,不论分析成“香瓜/子”(香瓜的籽粒),还是“香/瓜子”(香的瓜子),都有悖于事实:“香瓜子”根本不是瓜的籽粒,它与香瓜或其他任何一种瓜都没有关系。“香瓜子”的“香”也不同于“香瓜”的“香”,因为它本身并没有特别的香气。在这个词的构成成分中,“香”和“瓜”都不能按它们的通常意义来理解,是非理的。这种情况的出现,与这个词的曲折形成过程有关。

2.“香瓜子”的来历“香瓜子”其实是向日葵的籽粒,向日葵也称葵花因此它的籽粒称葵花子,也有人称葵瓜子;有些地方称向日葵为朝阳花,因此又有朝阳瓜子一称。把这几个叫法进行比较和联系,可以发现,“香瓜子”的形成过程大体是这样的:葵花子—葵瓜子(朝阳瓜子)—┬—香瓜子②向日葵子——————————┘清陈淏子《花镜》卷五:“向日葵,一名西番葵,高一二丈,叶大于蜀葵,尖狭多刻缺,六月开花,每干顶上只一花,黄瓣大心,其形如盘,随太阳回转……结子最繁,状如草麻而扁。只堪备员,无大意味,但取其随日之异耳。”向日葵作为观赏植物引进并未受青睐,但它结籽繁多,可供食用。从植物的分类来说,葵花(向日葵)和瓜并不同类。葵花是茎杆直立的菊科植物,与葫芦科蔓生的瓜类相去甚远,是两种很不相同的农作物。所以在很多地方,尤其在种植葵花的地区,人们通常不会把葵花子与瓜子混为一谈。但是,葵花子在中国作为消闲食品,它的大小、形状以及吃法等和西瓜子或南瓜子基本一致,因此很自然地被归入了瓜子类食品中去了,这种改变认识角度、立足于功用而违反自然特性的归类,流行了开来。

   “香瓜子”的“香”来自于“向日葵”的“向”,但是从食品的角度说,“向”是一个陌生的字眼,通常与饮食无关。而无论从实用的角度,还是从商品推销的角度,“香”都是一个很好的字眼,因为汉语中好吃的东西就叫“香”,这样的社会心理,促成的“香瓜子”一词的成立,并有利于它的流行。
3.“香瓜子”的形成机理从词汇学的角度分析,“香瓜子”的形成,受到了造成词汇非理变化的三种因素的作用:词义感染、错合感染、缩略。3.1.词义感染,是两个意义上有关连、形式又很接近的词,在运用中,甲词采用了乙词的形式,使得本来不表示甲义的乙词有了甲词的意义。在这一过程中,说话人往往为了表意明确而选择了与这个词语义结构不相应的成分。在“香瓜子”的形成过程中,原形式“葵花子”受“西瓜子”“南瓜子”等瓜子的影响,说成了“葵瓜子”。其中“花子”和“瓜子”并不同义,但是葵花子和西瓜子或南瓜子的功用及形状相似,属同类事物,“花子”和“瓜子”都是三音节词的后两音节,语音近似(花、瓜二字叠韵,声母同类),结果,“瓜子”感染了“(葵)花子”的词义,产生了“葵瓜子”这样一个非理结构的词,不论把它分析成“葵瓜/子”还是“葵/瓜子”都是不妥当的,因为它不是“葵瓜”的籽粒,也不是“葵”的瓜子。3.2.错合感染,指两个意义相同、形式相近的词在使用的过程中,发生杂糅的现象。即说话人在想说某个词的时候,想起了意义相同而形式部分相同的另一个词,结果把这两个词的不同部分和相同部分混杂在一起说了出来,形成了一个新的形式。“香瓜子”(向瓜子)是“向日葵”和“葵花”在“葵瓜子”一词的表达中发生错合的结果。说话人在谈及“葵瓜子”的时候,想到“葵瓜”并不存在,它其实是向日葵的籽粒,是瓜子类食品中来自于向日葵的一种,因此把“向日葵”和“葵花(葵瓜)子”二者错合成为“向瓜子”。3.3.缩略,是从一个词语中,采用部分形式来表示这个词语的整体意义。被采用的这个部分形式,只是原词语中部分意义的表示形式,所以它是一个残缺的形式,但是这个残缺的形式却表示它所代表的词语的全部意义。多数词语缩略后是一个词,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词汇成分;也有时候缩略后只是成为某个词的一个构成语素,不能独立。从“向日葵”这一名称中采用了“向”来标示这种“瓜子”,“向瓜子”即“向日葵瓜子”。“向”是“向日葵”的缩略,但是,口语讹变后很少有人把它与“向日葵”联系在一起,而音近的“香”则是对食品常用的评价用语,在这样的经验的作用下,使用者认为它应该是“香”,因而再次发生词义感染,来自于“向日葵”的“向”写成了“香”。据此,可以总结“香瓜子”的产生过程:“葵花子”受瓜子类食品名称的类推影响,发生认识偏差,通过词义感染变成“葵瓜子”;“葵瓜子”中的“葵瓜(葵花)”又与向日葵发生错合感染,并伴随向日葵的缩略,形成了“向瓜子”,又在词义感染的作用下写成了“香瓜子”。
4.小结   汉字有很强的表意性,但是由于词语形式或意义的变化等原因,一些反映词语本来面目的用字看起来与这个词的整体意义不相应,出于对表意明确的追求,人们可能主观地改变这些词的用字,导使这些词的用字所表达的意义和构词理据发生背离。在一些主要用于口语的词语偶或出现在书面记录时,尤多这种情况。由于这些词语的变化过程乃至它们的原形在书面上缺乏记载,给我们研究这类词的来源或理据造成一定困难。对于这样的变化,不能简单地用“讹变”一笔带过。类似的现象反复的出现,说明这种讹变是一种不合常规的变化,而这样不合常规的变化反复出现,说明它有自身的规则,对这些规则的总结,有助于对那些特殊来源的词的语源考察。“香瓜子”一词在形成过程中所涉及的词义感染、错合感染和缩略三种词汇历时变化因素,在汉语词汇的历史演变中并非例外。其中缩略造词多年来为人们注目,但论者多以现代汉语为基础作共时观察,很少涉及古代,更没有把它作为汉语词汇历时变化的一种方式进行考察,这就影响了对一些词的来源的分析。比如清代以来北方使用的“劣把”一词,本是“劣把式”的缩略,指技艺低劣或做杂活的人,也指外行。对“劣把”的使用或分析,如果不通过它的还原形式,是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的。④


由于缩略后形式残缺,字面表意作用衰减,加上口语发音不真切,后人不明白“劣把”的理据,就随文用字,比如在买卖方面的外行用“利巴”,体力劳动方面用“力笨”“力巴”,技艺方面用“立巴”(插不上手而站在一旁),等等。同一个作者的写法也不一致,如《儿女英雄传》中兼用了“力巴”“力把”“劣把”,邓友梅在他的小说《烟壶》中用“力笨”,在《别了,濑户内海》中用“力巴”。同一词语用字不同,主要出于记录者对用字表意的追求,换个角度说,是发生在语素中的词义感染。语素“劣”受不同语境的影响被理解为“利”“力”“立”;而“把式”本指老师、师傅或技艺精熟的人,但是受“劣”的反义限定、又缩略成“把”之后,在形式和意义上都与“把式”相去甚远,使用者不知所指,或理解为虚语素“巴”,或解为“笨”,造成了一批从理据上看与原意悖逆的词语形式。词义感染在汉语中多发生在语素中,通过记录者采用主观上看来是表意明确的用字,而在事实上改变了整个词的语义结构,是一种认识上的偏差。在汉语历时变化中,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如古代北方民族首领“郎主”被写成“狼主”,用来表达敌视的态度,豺狼的“狼”表达的是(感染了)郎君的“郎”的意思;现在常说的“年轻”,它的理据应该是“年青”(“青年”与“年老”“年少”和“老年”“青年”“少年”相类,但是有“年轻”却没有“轻年”),轻重的“轻”感染了青春的“青”的意思。错合感染也是造成一些词语语义结构异常的原因,比如旧时流行结拜兄弟,称为拜把子(要烧香、行共拜天地的大礼,或写作拜靶子),或者称换帖子(结拜时要互换写着各人生辰的帖子),因此,尽管“拜把子”和“换帖子”是结拜过程中的两个不同部分,但二者意思相同,有人就它们错合成“换把子”,如《冷眼观》十二回:“如今政界中人,要紧的是换把子、拜老师,做升官发财的机关呢。”“换把子”仍表示结拜兄弟,但它内部的语义关系是错乱的,不能作为理据分析的依据,因为“把子”是“拜”的对象,不能“换”。又如,妻子的父亲早先可以称“丈人”,后来也称“岳父”,错合二者,并加上缩略的变化,出现了“岳丈”(岳父丈人)一词。这类感染,有时只表现在语音上,近日“非典”一词使用频繁,它是“非典型性肺炎”的缩略形式,音fēidiǎn,但是在电视上多次听到一些专家把它叫成fèidiǎn,显然,这是在说“非典”的时候,专家们同时想到了它是一种“肺炎”,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发音,不过在书面上没有“肺典”出现。词汇在使用和流传中出现的这类特殊的变化,致使一些词语,尤其是长期流传于口头的词,在进入书面记录的时候,造词理据已经很不清楚了,因此,在分辨它的构成语素的时候会立足于这个词的现行意义作重新解释,背离这个词本来的语义结构。这种重新认识的结果通过表意的汉字记录下来,有时难免见仁见智,分歧迭出,反过来给这类词语的语源分析带来更多的障碍。本文通过对“香瓜子”一词形成过程探讨,尝试证明上述词汇变异理论在分析特殊词汇变化(非理变化)中的作用,并且希望借此引起相关研究者对于汉语词汇历时变化中的特殊规则的注意,促进汉语词汇结构分析以及语源研究的深入。

注 释

 ①向日葵原产北美,朱荣主编的《当代中国的农作物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称:“中国种植向日葵的历史不长,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一六二一年明代王象晋所著《群芳谱》,称西番菊。一六八八年清代陈淏子所著《花镜》始称向日葵。”“向日葵过去是作为观赏植物和小油料作物零星种植,新中国成立后才转向大面积栽培。”《汉语大词典》以为宋代文献中的葵花即向日葵,误。古代文献中的葵花指“蜀葵花”,多用作官服等的装饰图案,明张瀚《松窗梦语》卷五:“蜀葵花草干高挺,而花舒向日,有赤茎、白茎,有深红、有浅红,紫者深如墨,白者微蜜色,而丹心则一,故恒比于忠赤。”蜀葵是锦葵科二年生草本植物,与菊科一年生草本的向日葵株形相近,又都有向光性,所以人们把原称“西番菊”的这种外来植物称为“向日葵”。后人把二者相混,也用向日葵表示忠诚,而葵花也被用来指向日葵。

②《元曲选·百花亭》三折把“黑的黑红的红魏郡收来的指顶大瓜子”作为果品之一,这是我们看到的对食用瓜子的最早记载,明王象晋《群芳谱·果谱四·西瓜》:“(西瓜)种子取仁,可荐茶。”《金瓶梅》和《三言》中都有多处谈到吃瓜子或买卖瓜子,这说明把瓜子作为零食在明代已成时尚。在明清文献中没有看到对葵花子的记载,但“香瓜子”一词笔者自幼熟习,它的产生不是近年的事。在清代文献中有同形的“乡瓜子”,如《醒世姻缘传》八五回:“狄周……越发成了个乡瓜子了。”《歧路灯》四八回:“这是那里一个乡瓜子。”乡瓜子指土气的人,但是它与“瓜子”没有关系,它是“香瓜子”(向瓜子)一词语义沾染的结果,相当于北方一些地方用食用的“蘑菇”表示动作行为的“磨蹭”,使表达形象化。

 ③参:李荣等译L.R.帕默尔《语言学概论》第四、五章,商务印书馆1983;黄长著等译R.R.K.哈特曼、F.C.斯托克《语言与语言学词典》contagion、contamination、shortening等条,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注意:本文所谈的词义感染与有些学者所论的“组合感染”或组合关系中的词义感染不同,务必加以区别。 参拙文《汉语词“博士”的外借与返借》,载《西南民族学院学报》20015期。

原文刊载于《语言科学》,2003年第4期,第88-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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