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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与人类学】萧兵|蚕龙蟹睛的再生与尺木登天 ​——三星堆“蟹睛人面”的再研究

萧兵 中国俗文化研究 2021-09-16




萧兵,淮阴师范学院教授,文学人类学研究学会创会会长。研究方向:比较文学,文学人类学等。





摘要:三星堆青铜人面,较可能为蚕丛——烛龙的一种形象。烛龙就是蜀龙,蠋龙,蚕龙。可能为雌性。其“筒目”最可能是由龙(或人格化的龙神)的“蟹睛”变成的,蟹眼脱落能够重长,跟龙(及其角、鳞、牙、距)的“再生”神性相合。目前中国及东南亚所见蟹眼筒睛多属龙或龙王。它们的“佳目”能够烛照暗昧,辟除邪恶。“蟹睛人面”额鼻间变形龙纹饰版,实即龙所特有的“尺木”,作为微型“天柱”(Heaven pole),能够沟通天地,交际人神。

关键词:三星堆青銅人面 蜀与蚕 蚕龙 蟹睛 再生



目前多数专家认为,四川广汉三星堆器物坑出土的“筒睛”青铜人面较可能是蜀王“纵目”蚕丛的一种造像,又与“直目正乘”的烛龙有关系。可惜不明白烛龙就是蜀龙,蜀龙就是躅龙、蚕龙。我们已结合其所栖息的青铜“扶桑—若木”做了初步论证。现在继续讨论“蚕:蚕神”及“蚕龙”跟“蜀”的关系,它们的古音以及与西文的对音;着重探索其额鼻“尺木”的登天作用,蟹睛筒目的再生功能。


一 、蚕女神

发明蚕桑的传说“文化英雄”是嫘祖——她与蜀是什么关系?

段渝说:“所谓蜀山氏,顾名思义,是指驯养桑蚕(案:不是一般野蚕)并利用桑蚕丝作为纺织材料的族群……”进而“从蜀山氏到蚕丛氏名号的转变,事实上已向我们展示出从驯养桑蚕、利用桑蚕丝到饲养家蚕、利用家蚕丝的巨大转变及其历史进程。”[1]这里有个关捩性的要素是黄帝妃“嫘祖”的介入(我们原来倾向嫘祖出于羌,羌与黄帝、周人一直“对婚”)。

嫘祖本为西陵氏之女,古代蜀人亦称蜀山为“西山”,乃历代蜀王的归隐之地(参见《华阳国志·蜀志》)。按古代的归葬习俗,归隐其实是指归葬于所从来之地,即是其所发祥兴起的地区。[2]

三星堆器物坑,成都山羊子“三成”祭坛等,都西向蜀山,大可玩味。“山”与“陵”可以互通。

嫘祖为其子昌意娶于蜀山氏,依古代地名随人迁徙的“名从主人”传统,将西陵之名带至[蜀山],而命名蜀山为西山,同时在那里留下了以嫘祖名称命名的地名(叠溪)。[3]

嫘祖促进了蜀人(蜀山氏)从利用桑蚕到驯养家蚕的转变。

案《山海经·海内经》说:“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居若水。”若水就是“桑水”,我们以为其属神话性,是流动的;四川学者却以为在四川,指雅砻江。郭注引《世本》云:

黄帝娶于西陵氏之子,谓之累(嫘)祖。

“西陵”倒确实在四川(或说亦名“蚕陵”)。因为《史记·五帝本纪》明明说黄帝子昌意娶蜀山氏女,成了传统。正义引《谱记》说,其后代,“封其支庶于蜀,历虞、夏、商,周衰,先称王者蚕丛。”蚕业发明家和蚕女神嫘祖后代为“蚕丛”是很“合理”的。但也有学者(如夏鼐)认为,这个传说太晚,不足为据[4]。

因为养蚕是“女红”,所以蚕神为女神。卜辞有从女旁的“女蚕”(左女右蚕)字,“这是殷代妇女负责养蚕最早的历史记载”[5]。

宋兆麟介绍说:

四川大凉山居住的耳苏人,在育蚕时,必须把蚕子放在少女的怀里。……因蚕丝是妇女在采集活动中发现的。她们把丝用于纺织,还精心地把野蚕驯育为家蚕。[6]

这样子,我们简直要忽发奇想:蚕丛氏说不定跟西陵氏(嫘祖)同样是女性,而“蚕龙:躅龙:蜀龙:烛龙”是一条雌龙。


图1 雌龙雄龙相交

(木器铜接扣纹饰,展开图,战国;)河北平山中山国王墓出土。战国秦汉以来“交龙”的意象常见,神话学家都承认其为“交配龙”,象征蕃殖与丰饶。此图二龙图饰不同,证明其为雄雌。尝疑烛龙亦有二性,烛阴即为雌(原为太阴龙)。烛龙即躅龙、蚕龙,其司蚕者应为雌性。

丁山说,殷墟卜辞(如《后》1·28·6)以八月用三小牢祭祀“蚕示”即“蚕神”,《诗·豳风·七月》称八月为“蚕月”。而“蚕体,青白色,好象白龙,有子”(引案:此说无力)。《墨子·贵义篇》“帝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那么,“蚕神自可比尊于西方[白]帝”。上古后妃住在西宫,主持蚕事。而嫘祖,恰恰也称“西陵氏”[7]。

按照早期五行系统,这几个要素应该是对应的:

八月(秋) 西方 金(?) 白(蚕:白龙) 女(后妃,西宫)

它们也许“巧合”,蚕也可能曾被视为“白色龙子”,但是,证据还不够(烛龙或蜀龙,一般与祝融叠合,却被认为与“火:南方:赤”相应)。

汉代的一些记载与此相合。

《白虎通义·耕桑篇》:“[天子]耕于东郊,何?东方少阳,农事始起。[后妃]桑于西郊,何?西方少阴,女功始成。”

殷商史料暗示蚕神可能是女性——至少采桑饲蚕是女性的事业(图2)。

胡厚宣先生赞成卜辞“蚕示”是蚕神。他认为殷商(尤其武丁时代)非常重视蚕业。相关几块卜骨或卜甲包含:

“乎省于蚕”(呼人省察蚕事)

这可能表达王室对于蚕丝丰收的热望,祈求“蚕示”(蚕神)保佑[8]。蚕病非常可怕,一旦发生、蔓延,一年的蚕业会毁于一旦。卜辞谴责玩忽职守与粗枝大叶者,特别是呼吁妇女警惕(养蚕忌讳很多,妇女的“不谨”或“不洁”会使蚕宝宝生病,蚕神发怒)。这跟后世习俗一脉相传。

《三才图会·蚕马同气》条引《淮南子》及《蚕经》说:“黄帝元妃西陵氏始蚕。至汉,祀宛窳妇人、寓氏公王。蜀有蚕女马头娘。”

《三星堆文化》引《成都民间文学集成》(1991:41)所载民歌说:

三月三日半阴阳,农妇养蚕勤采桑。

蚕桑创自西陵母,穿绸勿忘养蚕娘。

颇为惊悚的“马头娘”故事(马皮裹女化蚕,见于《搜神记》等),颇有西部民族风采(甚至可能跟大西域的马头菩萨相关)[9],流行于川西。《三星堆文化》认为,“嫘祖:蚕丛(青衣神):马头娘”在四川民间被看做一位(女)蚕神;她们都“纵目”(《荀子·赋篇》说蚕“身女好而头马首”,马目便“纵”)。任乃强谓:“蚕丛出于牧羌,善养马,既又创养蚕。……以天驷(星)为蚕,天马为丛辰,护持蚕命。故俗于饲蚕之月禁杀马,而绘蚕丛神像马头。……故晋人传马头娘故事。”[10]

蚕,吃桑、吐丝时常常抬头如“马首”,而龙也有具“马头”或“马齿”之说。三星堆青铜神树“扶桑”上的龙,就“方头”而“马面”。前引荀子正谓蚕“身女好”而“头马首”。《论衡·龙虚篇》说:“世俗画龙之象,马首蛇尾。由此言之,马、蛇之类也。”“龙马”的记载很多。“马首蛇尾”却与“神蚕”相似,也还是甲骨文“蜀”字的意象——马恰恰又是“纵目”。

《周礼·夏官·马质》“禁原蚕者”汉郑玄注:“天文辰(龙)为马。《蚕书》:蚕为龙精。月值大火(星),则浴其种。是蚕与马同气。物莫能两大,禁再蚕者,为伤马与?”(上·842)

蚕马相克相生故事,尤盛于四川。《鼠璞》引《唐乘异集》云:“蜀中寺观,多塑女人披马皮,谓之“马头娘”,以祈蚕。旧记先蚕与马同祖,也未可知。”

屈小强、段渝等在《三星堆文化》里介绍说:“今川西蚕农多供奉蚕神——西陵神母神像。”

据《三教搜神大全》(卷7),蚕丛常服“青衣”巡行郊野,教民蚕事。民间所祀青衣神就是蚕丛氏。

所以《三星堆文化》又说:“黄帝所娶之西陵氏女(嫘祖),也就是蚕丛氏女,而黄帝之子昌意所娶蜀山氏女,其蜀山氏也当为蚕陵氏(蚕丛氏)。”亦即四者对应:

西陵氏女(《世本》)

蜀山氏女(《史记·五帝本纪》)

蚕陵氏女(参见《三星堆文化》等)

蚕丛氏女(青衣神,《三星堆文化》)

前三者都是女性,少数服从多数,“蚕丛氏”也该是女性,而不一定仅指蚕丛氏族的小姐或太太了(只不知屈等有否此意)。

甲骨文有个“雨”下二“口”的字,陈邦怀释“雷”。(参见陈邦怀:《殷虚书契考释小笺》。)

文曰:

……雷妃,于龙。

叶玉森说:“‘雷妃’,卜辞数见。殆殷代雷为女神,故曰‘妃’欤?”[11]

这大概有些像“雷祖”(螺祖),女性蚕神兼雷神;附带祭龙,因为龙司雷雨,蚕卵是由初雷催生的(参看我们《山海经的文化寻踪》下·1448~1457的论证)。此龙的性别,颇为可疑。


图2 蚕女

(左上、右下为蚕马女;右上为与“织女”同格的“蚕女”,采自《列仙传》等。左下为战国狩猎纹壶之“采桑图”,河南辉县琉璃阁出土,采自郭宝钧等)

蚕桑是妇女的发明与专业。蚕的女神,从嫘祖到蚕马女,均为女性。所以怀疑蚕丛氏、烛阴神等,原亦阴性。

《周易·说卦》:“万物出乎〔雷〕震。”震之言“娠”,就是孕生。

《说文》卷11雨部:“雷,阴阳薄动,雷雨生物者也。”

《艺文类聚》引东汉郎凯曰:“雷,二月出地,百八十日,雷出则万物出。”《礼记·月令》仲春之月,雷乃发声,“蛰虫咸动”,是为“惊蛰”。冬眠的“龙”(以蛇、蜥、鳄、虫为主要母型),于此时启蛰,“蠢动”。蚕子也于此时孵出。

龚维英说:“蚕似龙而小,是龙变化时的一种形态。故而嫘祖(雷祖)虽从事蚕桑之业,亦不失雷神的本来面目。”[12]这里他还暗示“雷(螺)祖”可能化身为蚕形的“雷神龙”,如果能证成此事,那可太有意思了。我们知道,嫘祖的化形之一是螺蛳,就是《山海经》中的“白水素女”和《搜神后记》与口碑里的“螺蛳姑娘”。而青铜器与金文里有一种“蜗身龙”,就是“嫘(螺)龙”或“雷(神)龙”(彝器雷纹即螺纹,这些都可以参看《山海经的文化寻踪》)。蚕是可以化龙的。我们怀疑这就是蜀王蚕丛氏所演变成的“青衣(女)神”(《方舆胜览》)。蚕丛氏“教人养蚕,时家给一金(头)蚕”(《寰宇记》),“民所养之蚕必繁孳”(《仙传拾遗》);以后“青衣”还成了县名(《蜀中名胜记》)。

“青衣”又跟“蚕马女:马头娘”故事相联系(参见图2)。

谭继和有一个看似奇特的说法:三星堆青铜人像(或人面、人首)中包含有女性。后起蜀王传说,多暗示其原为女性。

在道教的传说里,古蜀王蚕丛、鱼凫、望帝,均同母系氏族相联系,有的蜀王本身即为传说的女性。如望帝杜宇传为妙应明香真人李真多,为鱼凫王李脱之妹。鱼凫传为“鱼妇”,鲧即为“鱼妇”。蚕丛王为青衣帝,蚕神马头娘的传说即发生在青衣国里[13]。

学术界已开始注意这方面的研究[14]。但是,显然证据依然不足。

巴楚地区有一则龙故事,颇有意趣。它讲的是神龙创世“身化万物”的业迹(1984年12月前贺家坪火麦溪村原端公郑文士讲述)。原初的“混沌”中,清/浊化成阳龙/阴龙,创造出了天/地,并分别管理它们。其图式是:

混沌:清(气)——阳龙——天

浊(气)——阴龙——地

它们还共同整顿、修补天地,五百回飞雪,五百回降雨之时会面一次。阳龙在天上观看阴龙活动,一只圆眼是太阳,一只半圆眼是月亮。阴龙在地狱中喘气为“雾”,其须变成草木,其鳞变成石头。这基本上是烛龙式的“身化宇宙”,只是提醒说,有雌雄二龙(后来生出龙子龙孙,渐变为人[15])。


二、 “夔纹饰板”可能是“尺木”:微型天柱

筒睛人面的额间附加物,有的学者称为“夔龙形饰件”[16]。陈德安描述为“额正中凿有一方孔,孔内安装一夔龙形饰件与鼻梁上端相衔接。夔龙饰件为双歧角外卷,刀状羽饰,尾上端向内卷曲”[17]。这比“云气形”准确,可惜也没说它做什么用。他称此面具为“兽面具”。(此说颇接近“烛龙”面具)。它代表着“自然神灵”,赐福而去邪——那么面具上附加的“夔龙”就应该像“徽章”那样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是龙神,或“人面龙”——附件跟“主体”一致。它高高地指向天空,暗示能够升上云天。也许因为“升”的是青气缭绕之“天”,所以刻成“云气”纹样的吧。段渝只很谨慎称这人面为“勾云纹凸目面具”[18]。巴纳德却称为“雷纹状的尾巴”[19]。


图3 龙的“尺木”


上左:黄龙及榜题,注意其眉脊突起,与上右鳄鱼的额骨突起对照,见《李翕碑》,汉代;中左:有“篦形纹”的饕餮,商代;中右:青铜“小神面”,额鼻间“篦形纹”,三星堆;下:对龙拱卫“篦形纹”,龙角之外似有突起,商代龙的升天巫饰“尺木”有多种形态。或说饕餮额鼻间、相当扉稜处的“篦形纹”也是一种“尺木”或“太阳光柱”的繁化(可能是“武装到额鼻”的某种武器的图案)。作为一种“识别符号”,其神圣性应无可疑,有时需要某种神物来“夹侍”或“拱卫”。

那么,这块指向高天的“板饰”到底是什么东西,除标识外,还有什么功能?我们以为就是“尺木”。

汉王充《论衡·龙虚篇》:

“短书”言:龙无“尺木”,无以升天。

王充的解释是:“又曰‘升天’,又言‘尺木’,谓龙从木中升天也。世俗认为,龙或“藏于树木之中,匿于屋室之间”(这是蛇蟒或虫蜥的习性),雷电击毁其藏身之所,“则龙见于外”。风雨迷濛,倏忽不见,便以为龙借木升天。其实这里讲的是龙头上的某种角状突起,形如“尺木”,龙凭借这件“法宝”升天。唐段成式《酉阳杂俎·鳞介篇》讲得很清楚:

龙,头上有一物,如博山(炉)形,名“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方南生点校本,163)

记载不早,观念却还古老。初民认为,“神物”多有异相,或有特殊“装备”,否则就不能变化升腾。例如犀牛有独角,才能“通天”,角中有“丝”云云,只是误会。某些动物头上奇形怪状的角往往被神秘化,特别是它被“移植”的时候(伊藤清司说加角是“妖魔化”,我们则以为多属“神圣化”)。鹿的杈角威武而又华丽,在“鹿石”上构成“太阳角”,移植到龙、饕餮或镇墓兽头上便是“神圣”和“神威”的标志(参见插图三);如果是独角或第三只角,那就跟独眼或第三只眼那样神奇。这是“尺木”来由之一。


图4 龙头上各种形态的“尺木”

(左上:甲金文的“龙”、“凤”字样;右:有“篦形纹”的饕餮纹;左下:三星出土的龙形饰物与青铜“筒睛”人面,晚商)

“尺木”,是龙的神圣性标志或“辨识”符号。秦汉人说,无尺木,龙就不能升天。甲金文“龙”、“凤”字样头上的戴干或戴辛,饕餮纹额鼻间的“篦形纹”,许多学者说即“尺木”,却不一定——那更可能是干侯戈予之类武器的变形。三星堆的筒睛人面与某些龙形饰物,却可能有特殊形态的“尺木”。

甲金文常见的“龙”字(插图四),仍是大头,蜷身,勾尾,但已“拉长”,且夸张其口(或有齿牙)——或说已粘附鼍鳄或猛虎的大嘴——特别是有(肉)角,即隶定为“辛”或“䇂”或“干”的字素;或说与“章”、“童”、“妾”、“仆”等上部字素相同,或说有异。但为尊饰,殆可无疑——有如印第安酋长的“加角”而不是“妖怪化”。角是动物的武器(或信息收发器),犹如“戴干”,是“武装到头发”(参看我们对饕餮纹“标识”的研究)。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22·59)说此“干”或“䇂”,也是由武器(刺兵)化来的荣饰。朱芳圃说是光辉的薪火。袁德星说是男根。孙机等机智地以为它就是《论衡》、《酉阳杂俎》所说龙借以升天的“尺木”。

我们觉得,它跟角有所不同。尽管有些“外加角”被看做尺木的一个来源。龙角原来跟昆虫触角有关,逐渐替换以鹿茸式“瓶状角”或羚羊角,那是生命力或生长力、生殖力的象征(陈绶祥认为,“尺木”有刻度的“木表”,以证明有“角:表”的龙是观象授时的动物)。


图5 肥遗纹与对龙构成的饕餮

(上:肥遗纹,河南偃师二里头文化遗址出土陶器纹饰,夏商之际;下:饕餮纹,商代,采自李济)

肥遗,一种“一头双身”的怪蛇,名称与身形变化极大。商周饕餮纹,有一种是用“剖开——拚合”的技法构成,例如上兴趣(纸质稿改为“图下”,手稿中为“上举”)以一对侧面观的“龙”拚合为正面观的兽面(或说即龙面),称为“肥遗纹”并不合适。我们注意它,是因为三星堆筒睛人面跟“人面龙身”的烛龙有干连。

龙、凤头上的冠形或簇毛,可写做“䇂”(手稿76页),或写做“辛”,诸家有很多解说(参看我们的《中国上古图饰的文化判读——建构饕餮的多面相》66-76)。如上所说,这是一种冠羽或“角”的夸饰,原是用来吸引异性或者充当“武器”的——我们还认为是“武装到头面”,是“斧钺”或“干盾”式武器的异变(同上书,66-72)。这种武器状华饰,可能演进为“尺木”乃至“太阳神杆”或“通天柱”,但一般的羽毛或角是不行的。“尺木”及其原来面目必须带几分神秘,这样才有被神化的“基础”或可能(参见插图4)。

这种干侯状“篦形饰”,夔龙纹“板饰”,作为通天的“尺木”,由特定视角看,可以说是袖珍版的通天杆,即微型“天柱”(Heaven pole),或“宇宙轴”(Cosmic exie)。这,许多学者也以繁富的论证触及真相,姑略。


三 、太阳神龙——鸟树

总起来看,青铜筒睛人面,扶桑树及其“爬龙”(蚕龙:烛龙),构成了以三星堆文化为代表的古蜀崇拜系统。

“太阳神——鸟树”是殷商自然信仰核心(或以为同时是“泛太平洋文化”的主要神话因子,但古埃及、古希腊等也有类似信仰,所以勿宁说是世界性的,只是作为“太阳子孙”的殷商更为突出罢了)。这再次证明三星堆与殷商文化有深刻联系。

其具体义项为:

太阳神龙:蜀龙·烛龙·蚕龙太阳神树:扶桑——若木太阳神鸟:扶桑九枝之上及它处神鸟

三者紧密关连。但三星堆的“太阳崇拜”极富个性与地方特色。例如由蚕升华而来的“蜀龙”或“烛龙”;与“人首龙身”的烛龙或蚕龙有内在联系的“蟹睛人面”——这些都为中原——殷商文化所“缺如”——人面上的“夔龙饰板:尺木”标志着蚕龙对上天的向往与“沟通”作用(可能暗示着蚕将化蛾,龙将生翼,必定会登上“光明的云天”,与光明化为一体);其“蟹睛”也可能“接纳”并且“反射”太阳的光辉,从而辟逐暗魅与邪恶(更多地担负着商周饕餮的职责)。三者紧密相连,互动是最值得注视与探案的。

图6 “大耳人”

(1.青铜“小神面”,商周时期,传世,现藏美国芝加哥美术馆;2.青铜器饕餮纹,商代中期;3.金文《尸作父卣》铭,商代,采自容庚;4.大耳鱼尾怪人,云南沧源崖画,采自汪宁生;5.聂耳国人,古人的《山海经》插图;6.商器完形饕餮,采自李济等;7.青铜“小神面”,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

古代人形或人面造像,或极度夸张其耳,有的称为“象耳”,有的认为从野猪耳取象,目的在震慑敌邪。中国与美洲的某些群团“以大耳为贵”,例如《山海经》等书所记的儋耳或聂耳,这跟商周的“神面”或饕餮纹关系不大。江伊丽说,三星堆筒睛大耳人面,跟芝加哥美术馆所藏的小型人/鬼/兽/神面”最为相似。其实差别很大。


四 、知天察地的“接收器”

那么,为什么要把“蚕龙:蜀龙:烛龙”的眼睛制作得那样突出,乃至成为“圆筒形”;而人面的耳朵又大得像两把蒲扇呢?

方便的答案是:突出如筒的眼睛便于观察,观天察地,跟“尺木”或“天柱”的通天达地功能基本一致,相互补充。

然则大耳朵就是为了接收更多更远的信息。《封神演义》等民间说部里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有的神话史家说,这是对“望远镜”和“声纳”的幼稚想象和天真向往,对人类的创造发明有所启迪。“筒睛人面”把“望远”与“多闻”合二为一,体现上古人的巨大想像力——“千里眼”和“顺风耳”是它的通俗版。古代有“儋耳”,老“聃”就表示大耳为贵(参见《老子的文化解读》),但与此无直接关系(参见图6)。

看下文就知道,这都不是纯属胡说八道。“筒睛人面”的大耳朵,有的学者认为取形于大象的招风耳(那确实便于倾听远处的动静)。殷商时代天气较今湿热,中原与巴蜀还有大象活动(竺可桢、徐中舒、袁珂等对此有精彩研究)。成都平原三星堆与金沙等文化遗址有大量象牙出土。“象耳”之说颇为有力。然而还有一个可能:从猪耳取象。这并非亵渎。野猪也能变成龙。龙的母型之一扬子鳄亦称“猪婆龙”。良渚文化“神人兽面”的“兽面”由“淫荡”的猪取象可能很大,“截鼻”之下的大口“兼体”为獠牙女阴(我们发表过两篇文章论证,均遭拒斥)。“筒睛人面”的“豕耳”,表示它的凶猛与灵敏。商周中常见的“人兽混形”的鬼神面(图6,1、7;插图8,3),也有巨大豕耳者。这当然仍属假设(可以参看我们有关饕餮与上古艺术的论著)。


图7 神圣的猪面

(左:玉琮“神人兽面纹”,简化之猪面——或说虎面、龙面,良渚文化;右:西藏民间面具——它有“第三只眼”,突目)

野猪象征蕃育、丰饶和勇猛。大耳和獠牙是“截鼻”之外的豕面特征。三星堆“筒睛人面”耳朵颇大,变形且图案化。跟豕耳有些相似(或说象耳)。

学者们多承认,眼睛的突出、夸张,或其独立的造型,特殊的刻划,都体现一种有关眼目的信仰或崇拜[20]。

赵殿增说:“……眼睛一合,就呈现一片黑暗,由此会使人联想到死亡与毁灭。三星堆古人可能正是认为眼睛蕴含有这种分辨有与无、明与暗、生与死的神奇魔力,产生出特殊的敬畏,进而把它作为神灵来敬奉。”(《早期·三星堆》308)

如前所说,相关的几种特异眼睛不尽相同。或如伊藤青司所说,具有文化史或进化史的意义,但要具体分析。(参看《中国文化的精英》)。

直目正乘——额上单独或“第三只”竖形眼

第三只(竖)眼(属于“三眼神”)

纵目(竖形眼,数目不详)

筒柱形目睛(双眼)

突目(双眼)

然而,其基本取向是相同的:将人的眼睛“陌生化”、殊异化、神秘化,大体属于所谓“佳目”的信仰,跟“太阳神目——光明崇拜”关系很大,能够震慑、辟除邪恶或者暗魅。

图8 豕首或豕面

(1.玉猪龙,红山文化,内蒙古三星他拉出土——或说马首,虫首;2.玉猪首挂饰,传世,陈氏藏品;3.青铜“小神面”,商周时期,传世,现藏英国伦敦大不列颠博物馆,采自张长寿;4.作为参照的斯基泰青铜豕面;5.野猪面青铜胸甲,西周,山东西庵墓地车马坑出土,采自杨泓;6.玉琮纹饰,“神人兽面”的简化,猪面,良渚文化;7.青铜斧饰,宁夏中宁关乡出土,战国)

猪面,主要由“截鼻”,卵形眼,鼻吻间皱襞等辨识(争议颇多)——杏仁形大耳,有时也被当做一个指标。三星堆筒睛人面“大耳”,由象耳或豕耳取象,表示其凶猛——而且跟“筒睛”一样便于接收“神秘信息”,以交际天人。

美国的伊利莎白·C·约翰逊(汉名江伊丽)提到从新石器到商周时期都有的用玉石或青铜制成的“小神面”(即“人/兽/鬼/神面”):“现有器物中最类似于具有柱状眼珠和大象耳朵、形状奇特的面具者,是芝加哥美术学院收藏的带野猪特征的铜面具。”[21]就因为它们有獠牙与猪式大耳(参见插图八)。

我们看《楚辞·大招》里西方之怪:

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

豕首纵目,被发鬤只。

长爪踞牙,诶笑狂只。

大概在异文化看来,夸张的“纵目”是很可怕的(参见图19)。《招魂》里的豺狼也“从(纵)目”。《山海经》有“祙”(魅),“其为物人身黑首从(纵)目”。有的南方兄弟就如此被丑化。如清陆次云《峒溪纤志》:“竖目仡佬,蛮人之尤怪者,两目直生。”《汉书·天文志》哀帝建平四年,民间惊扰,讹言“从(纵)目人当来”。壮族有吃人妖怪叫夏山婆,人形,“不过两眼是直的”,牙齿极长,见人便笑,笑过便吃,跟《大招》的纵目豕首怪“诶笑狂只”很相似。

我们更注意“纵目”与“豕耳”相结合者。


图9 印第安“筒状目睛”面具

(“斯瓦希威”面具,印第安人,采自列维—斯特劳斯)眼珠变成圆筒(或目睛突起)无非强调它的灵力。印第安的“筒状目睛”,被视为“巫术性望远镜”,它能够与太阳相“交流”,还能捕捉灵魂;跟它的“吐舌”一致,可辟除邪魅。请与三星堆筒睛人面相对照。

我们希望在类缘性的文化系统里寻找趋同性的造型(参见图13,14),但是可比、可参照的实物、记载、论述不多(我们见闻寡陋,希望国内外学者提供资讯)。仅仅“突出”而不是圆柱形目睛,参考价值是不大的(参见图13)。

北美印第安人萨满巫有一种圆筒形的“灵魂捕捉器”,多少具有长筒型玉琮那种“贯通天地,交际神人”的功能:“神话和仪式似乎确实赋予〔这种〕圆筒捕捉、确定远方信息并与之进行直接交流的作用。”[22]

加以“戏说”,便是原始的“望远镜”。

特别是某些埃斯基摩人、印第安人“将突出的眼睛与锐利的目光联系起来(参见图9,10),或者将其归因于人们在黑暗中看东西时所付出的努力”(引同上),多少触及这种筒状目睛的(表层)功效。

图10 印第安夸扣特人面具

(现藏哥伦比亚博物馆,维多利亚,采自列维—斯特劳斯)露舌,筒状突目,有四只鸟头由面部四角伸出,造型怪诞。“地震舞”中戴用。一个说法是,库莫克人在一次求婚中成功举办了“夸富宴”(Poltach)获得使用面具展演舞蹈的权利。其“筒目”可能有“观察”的作用。

有如我们所反覆强调,在民俗神话里,“眼睛:太阳”往往由于“异质同构”而发生互渗或换位。筒状目睛可能以太阳般的光亮和超人的巫力烛照黑暗,扫除邪秽,辟除邪恶——这颇像同样是目睛筒状突起的印第安“斯瓦希威面具”(参见插图九)。根据列维—斯特劳斯《面具的奥秘》的介绍,印第安阿尔袞琴的萨满便“使用一种以空心杜松木制作的魔术望远镜”(它与眼睛“连接”便形成“筒状目睛”),用以观察想象中无限辽远的空间;而中天的太阳也“通过一个长长的铜制圆筒注视地球”——这样,“眼睛——太阳”就得到“整合”与“对流”。所以我们怀疑柱状目睛或长筒目睛同样潜在这样“交际神人,沟通天地”的功能,跟“微型天柱”互补。诺埃尔·巴纳德所举非洲和太平洋地区的一些“筒状目睛”造型,可以跟三星堆面具对照(参见插图)。他强调后者与“木雕艺术”的联系;至于突出目睛,各有其特殊目的,但首先是要表明眼睛的重要性。

图11 玉琮

(左:成都金沙出土,晚商;右:良渚文化)玉琮,古人说,“黄琮礼地”,似不尽然。出土及传世的上古玉琮,就不止是黄色(成都出土绿玉长形琮)。其外方固可象地,内圆则又像指天。目前所知,它是一种沟通天地、人神乃至“男女”的巫术服务器(纸质稿中改为“巫术法器”手稿中为“巫术用品”)或礼器。它可能用来“观察”(手稿中为“观照”)天空,“集纳”上天旨意或信息。然则它对理解青铜人面的“筒状蟹目”的功能会有帮助。

中国古代也有一种似是用于测距的金属制“望远筒”。

《淮南子·泰族训》说:

欲知远近而不能,教之以金目则快射。(刘文典《集释》本,下·690,或说“射”字衍)

汉高诱注说:“金目,深目,所以望远近射准也。”像一种能测定目标距离的“瞄准器”。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4.1.385)翻译此句为:

如果他们想测定远近距离,你告诉他们怎样 “用金目来瞄射”(即用窥管描测),他们就会高兴的。(4.1.385,汉语回译)[23]

密歇尔氏(H·Michel)曾经说,玉“琮”(cong)就是《书经·舜典篇》里说的“玉衡”,是用来观测天象的一种“视管”[24],受到许多学者的嘲笑。但如果不单纯地由技术层面认知这种学说,就不能当做简单的奇谈怪论。

图12 持琮巫师

(陕西宝鸡茹家庄M2.1出土,西周;上,高11.6厘米,下,高17.9厘米)由此双手持重要礼器“琮”,而且一人头戴三叉形或有菱纹之山形冠,可初步判定其为巫。琮是敬天礼地的法器,能够沟通人神、天地,并且“调燮阴阳”。由下一人持琮姿态可推定其有所观察(是否观测天文尚不可知,但此系巫师固有职责)。目前虽然还不能像某些专家那样由此推测三星堆“持物”青铜立人亦系持握琮类礼器,然此二人之形象确实令人浮想联翩。

《周礼·春官·典瑞》等说,“黄琮礼地”,有根据,但不够周全。“琮”也可能用以祭天,例如有人说它外方象地,内圆表天。琮跟男根女器的意象都有干连外形似“祖”(古有“驵琮”),其内圆与皱襞又像女阴,也许能够“调燮阴阳”(参见插图一一)[25]。

它竖立在祭坛上,或者持握在巫师手掌中,不仅仅是为了“接收”或“集纳”上天的信息或旨意,而且是一种(意义不明的)祭祀行为。陕西宝鸡茹家庄(M1.2)发现西周时期的“持琮巫师”青铜造像(参见插图一二),一位头戴神圣性的“山”形或“三叉”法冠,另一位持琮似在准备“观察”——那恐怕不仅仅是世俗的姿态或行为。有的专家企图由其推测三星堆青铜立人(大巫酋)手中所握,可能也是琮之类“敬天礼地”的巫术祭器,当然“为时过早”,但是茹家庄二铜人的意象确实充满“暗示”与“启迪”——弄清琮的功能,肯定对青铜人面的“筒状蟹目”意蕴的破解大有作用。


图13 筒状的目睛面具

(1.南部非洲象牙海岸的作品;2.巴纳德采集的近世成都手杖造型;3.印第安人斯威克斯面具,美国东北部;4.利比里亚作品,非洲;5.马林凯作品,非洲;6.新赫布里底群岛作品。采自巴纳德等)

这些主要出自非洲和太平洋文化区的面具式作品都有筒状目睛,跟三星堆柱睛面具颇有相似之点,可惜不清楚它们的性质与功能——很可能那也是多样化的,只是在强调“眼睛的力量”上大体一致。

张光直先生的《中国青铜时代》(正续集)着重论证中国上古的某些神怪、包括神奇动物,都有沟通天地的功能——巫觋借助它们便能够上天入地,交通神人。三星堆“筒睛人面”的“夔纹饰板:尺木”与“豕耳”、“筒目”都暗示这种面具可能也具有类似的“通神”功能。它太大,只能供奉或抬举游行,却可能彰示它的巫术性功力。如果能够戴套的话,巫师们戴上它,便能够沟通神鬼,沟通天地。但我们目前还不清楚它与巫觋的确切关系,或者充当什么人的“动物伙伴”。

“通神”,这在目前还只是假设。“张理论”虽然启示无穷,却有限制,不能生搬硬套。[26]带“夔龙板饰”或“尺木”的“筒睛人面”,很可能是人格化的“蚕龙:蜀龙:烛龙”的一种造像。它的功能并不明朗。但较大可能却是利用其巨大的神性来镇伏或震慑异类或“文化他者”,像饕餮与龙神造像那样辟逐鬼怪,驱除暗魅。它的“筒目”有可能用来“观天察地”,窥微察远,但主要还是能够烛照幽晦,震慑邪恶。说是“眼睛崇拜”或“眼睛神灵”,是天地间无数神祇/灵怪在睁大眼睛俯瞰洞悉人间百态,折射出世间众生渴求观照了解天地自然的内心世界”[27],在理论上当然讲得通,却也稍嫌空泛。


五、“筒目”与太阳神眼

关于国外的眼珠(或瞳仁)“筒柱状突起”的造型,除了列维-斯特劳斯等所举之外,诺埃尔·巴纳德(Noel Barnard)主要举出非洲和太平洋地区的木制面具(参见插图一三),而且认为它们“反映了一种传承数代而根深蒂固的造型传统”[28]。目前,我们还不愿意、也没有条件宣布“筒状目睛”是太平洋和非洲地区的艺术造型特征或“文化因子”,我们没有看到更多的有关材料。这两个广袤的地区(特别是太平洋诸岛及东岸、大洋洲和非洲腹地),大量分布着发展中的后进群团,他们以木雕泥塑为主的造型艺术具有极大的“原始抽象性”和“变形”特征,找出若干个“突睛”人面并非难事,那远远称不上程式化和传承性的“文化”因子或“特征”,跟三星堆“眼球筒状突起”还无法做整体对应性或规律性的“比较”。

如果仅是“突目”的话,他认为最佳的参照是楚的“龙首”镇墓兽(参见图20)


图14 突睛人面和兽面

(1.新疆 新石器时期石面;2.陕西城固县出土殷商青铜面具;3.台湾民间兽面;4.传世战国石雕;5.云南民间“镇邪”面具;6.利比里亚对抗瘟疫的面具)

为了造型需要而突出目珠,固然有强调眼睛神秘的意图,但是必须跟“圆筒—柱状目睛”严格区别开来。

安田喜宪《日中携手,创造美丽的地球家园》以为三星堆青铜人像“筒睛”是“艺术化的扬子鳄怪兽的巨目”,并且是“长江文明巨目崇拜”的表现。他认为这个时期正值日本制作所谓“遮光器”(形)眼睛陶偶的绳文时代晚期(参见插图一五)。同时发展起来的还有日本龟冈遗址和地中海的迈锡尼文化。

他说,在东亚确实形成对“眼睛神奇力量”的崇拜。

眼睛是生命之源。人死首先是眼睛合闭。古人认为眼睛有一种神奇力量,因而怀有敬畏心理,眼睛是人类生命之窗。通过生命之窗祈愿新的生命再生,祈愿凭借神奇力量战胜邪恶。[29]

他以为正是这种神秘巨目崇拜,产生了——

三星堆“筒睛”人像;

良渚“神人兽面”圆目(乳房)造型;

日本绳文后期巨目陶偶。

这种器物学有否源流关系,有待考古学界去澄清。安田氏说,扬子鳄有巨目,不很突出——然而扬子鳄是中国龙的一种母型,其目睛也值重视。

图15 大眼土偶

(陶土偶像,局部,日本绳文时代晚期出土)一般认为,极度突出或夸大眼睛,都暗含眼睛的崇拜。或以为是“长江—东海文明”的一个特色。或以为是“泛太平洋文化”的产物。

他最重要的意见是,作为“森林文化”的眼睛信仰,体现集体无意识中的“再生”原型,还带着“永久循环”(或永恒回归)的古老观念。我们觉得,眼睛及其崇拜,跟森林生活的联系似不紧密,至少并非“直接”。但安田的理论在一点上很有启发。如果三星堆的“筒晴”跟龙的眼晴确有关系的话,那么,它也可能受了螃蟹眼晴的启发(参见图16)——它不但平时能做圆周式旋转,而且伤残脱落以后还能“再生”。

图16 现代民俗艺术里“龙”的蟹状突睛

(湖南新化的舞蹈、戏剧演出里的“龙面”,摄于民间舞队;左下是傩戏里的“龙三”面具)中国“龙灯”等 民间龙王(龙造型)里龙睛多作蟹眼式的“柱状”,并且尽量使其活动,以增加可观赏性。“龙三”面具有角,似“三只眼”,火焰眉,眼睛是能转动的似铃铛椭圆形球体。

无论是甲金文的“蜀”,还是“三星堆筒睛人面”,或者纵目蚕丛、直目烛龙,它们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突出目睛,并且赋予其神秘意蕴或功能。跟“尺木”想依存。

眼睛作为“灵魂的窗户”,具有“神奇的力量”。首先是“光明”,或“太阳”的意象(参见图11)。溯源神话里的创世大神,在“身化宇宙”之时,眼睛通常变为日月,无论布鲁沙还是盘古都是如此(神话学或“太阳眼系”)。与烛龙同格的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成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五运历年记》)。比较二者,就更明白:它们跟婆罗门教创造大神,被看做“太阳制造者”和“世界的眼晴”一致(参看《老子的文化解读》)。

六、 烛龙:烛阴

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风雨是谒。(《大荒北经》)


图17 眼睛(纹):与太阳形样的契合

(奥尔梅克与马雅文化,右为易洛魁人面具)烛龙,乃至三星堆青铜人面的“筒睛”,都很可能是一种“太阳神眼”,能够辟逐邪恶,烛照幽微。古今印策安人的“太阳神眼”面具是理想的参照系——中间的“十”字跟太阳轮同样,往往表示“日光”。


视为昼,瞑为夜……息为风。(《海外北经》)

[附:石首]左目为日,右目为月;开左目为昼,闭目为夜。(《云中记》)

盘古

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喜为睛,怒为阴。(《述异记》)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广博物志》卷9引《五连历年记》)

可见这本是一条“太阳龙”。如果“筒睛人面”确属“烛龙:蜀龙:蚕龙”之形象构成的话,那么它的“筒状目睛”就也是“太阳眼”——其所以为“筒形”,是为了使光芒集中。它跟龙头“尺木”一样,价值指向是天空。

蚕的眼睛最微细,那么,就必须让它对转,分外地加长——神话的一大修辞策略就是夸张——就好像蚕体娇嫩,那就使它长满鳞甲,更其似龙。下文就可以看到,龙或龙王的“蟹目”,正是筒状的。太阳一般的“佳目”固然威灵煊赫,但可能消耗过度,甚至损坏,那么就需要像螃蟹眼晴那样可以更换或再生(参后)。

彝族的凸目大面具,也可以提供一些启发。例如禄丰彝乡傩仪的黑脸嘎英眼睛突出,额上有“纵目”(跟后世蓝脸蚕丛造像及烛龙“直目正乘”一致),开光点鸡血后便成为不可触犯的神灵。毕摩祝咒曰:

左点是太阳,右点是太阴。点眼睛,眼看八方;点耳朵,耳听四路;点鼻子,鼻闻思香;点嘴,嘴吃猪羊。[30]

“正乘”额中的“直目”专门威慑“看不见的鬼魔”。

邱登成援引《任子》(《太平御览》卷3引)的话,“日、月为天下耳目”,除了论证“烛龙:祝融”具有太阳神格之外,着重证明“高悬空中的日月就是太阳的眼睛,以昭显天地之光明”[31]。

图18 大耳突目的龙王

(康提面具舞,斯里兰卡)东南亚属于印度教系统的龙(Naga)或龙王,多具突出的蟹眼,有时还有“神圣的大耳朵”。或说与日本的突睛龙王或“陵王”有亲缘关系。它们可供三星堆“蟹晴大耳”人面参照。

巫鸿特别重视这种“筒目”集中眼光时的效果。三星堆人面筒目,“其管状的突出部分只夸大了瞳仁,凝视(gaze)的目光成了一种有形的雕塑的实体,向观者突射出来,以其纯粹的物质形体对观念施加影响”[32]。这种能量集中,灵力优异的特型佳目,会引起强烈的“视觉反应”(Visual response),让被看者觉得好像已为其所“控制”,而不知所措。

贡布里希(或译冈布里奇)曾说,昆虫的“假眼”不但是“伪装”,还有“震慑”的作用。有一种毛毛虫(有些像躅)有假眼,“这两双眼睛合起来便成了一只恐吓性的头”[33],用来吓唬捕食者。“远在艺术发现引出这种反应手法之前,自然就已经通过随机变化和自然选择发现了它。”[34]


图19 “类柱睛”面具

(女性的大鬼和小鬼,民间面具,四川平武)同样出现在蜀地的“类筒睛”鬼面,值得注意。但是,“突”得不够“出”,只是勉强可说成“短柱”。更要紧的,“意义”不明。

跟一般饕餮圆睁的大目一样,“筒睛”也是一种“佳目”(good eyes),它不但能够厌胜“邪眼”(evil eyes)[35],而且能够烛照四方(参见插图一七),使暗魅无所遁形[36]。“妖魔鬼怪是无法看见的”,需要特别大的神奇眼晴来“看它,打它”[37]。变形或夸饰的“图式化的眼睛”,更“可以用来恐吓邪恶的鬼怪”[38]。有人将“筒睛人面”与“瞿”(瞿上)联系起来,“矍:矍铄”就是目光炯炯,如《周易·震卦》之有“目矍矍”。三星堆和金沙遗址出土多种大小不同的“眼睛形器”,考古学家认为跟太阳(神)确实“有一定关系”[39]。

在亚洲以外发现的“筒状(突起)”的眼睛(参见图13、14、24),除了前引《面具的奥秘》所举以外,印第安夸扣特人“丑角舞蹈者”戴用一种“筒目”面具(参见图10),或说是在摹仿“普照大地的神”[40],那不是“太阳神眼”又是什么呢?

镇墓兽的主要功能是辟除邪魅毒物,以免对亡魂或死体造成危害,影响其“再生”。它往往有突起的双睛(还不足成为“筒目”)。有些学者认为其与三星堆青铜人面至为相似。其实异处更多。值得注意的是,镇墓兽多为“虎化的龙躯”,多插鹿角。


七、 蟹睛的再生功能

巴纳德说,中国的“突睛”造型主要见于楚,例如镇墓兽和《楚帛书》里的某些形象(参见图20)。“三星堆头像的柱状凸眼可能就是将这种突状眼珠向外延伸成圆柱状,以强调对眼睛(或眼球)的夸张。”我们觉得,目前所获得突睛(包括短筒式眼球)的造型或面具,主要是动物,特别是龙的眼珠——民间传说,龙生有“蟹眼”。筒柱或柱状目睛都有“所指”(signifie),而决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夸张”。楚镇墓兽多虎身鹿角而“龙首”,长着突睛以表现其狞猛可怖,与“龙目”有牵连,不足为奇(中国民俗里的鬼怪也多半鼓着铜铃般的怪眼)。

图20 镇墓兽

(大部属春秋战国时期楚墓出土,少数为传世品)

而龙采用蟹目,是跟其器官组成—再生功能整体结构相一致的:蛇的蜕皮,鱼的换鳞,马之易齿,鹿(或羚羊)的脱角,鸡的更爪……都意味着生命形态的转换;如蔡大成等所说,是“复活”或“再生”的体现,不朽生命力之证明。[41]

目前在中国民间很难见到像三星堆青铜人面那样“筒状目睛”的面部造型。我们所见的多属“龙王”或“龙神”面具,民间传言,龙长着像螃蟹那样短圆柱形的眼睛,可供参考。也许应该注意它的“再生”功能:蟹眼脱落以后会长出来。而龙的主要器官,如马齿、鱼鳞、鹿角、鸡爪(纸质稿中改为“鸡距”),都是能够“再生”的——所以,龙是生命或生命力的意象。

遗憾的是,我们做了一些浏览和搜寻工作,囿于主客观条件,至今还没有发现中国“面具”里有一模一样的直筒状的目睛(一般“突出”者不足为奇)。“一模一样”,或者能够直接诠释“筒睛”的文物,是很难找的,目前不能存此奢望,而只能使用间接证据。

《中国面具史》作者顾朴光、川剧艺术专家戴德源、《中国面具文化》作者郭净等,都不吝惠赠了一些照片和资料(参见图21),主要是龙神或龙王的面具,给我们无穷的启发;而龙在民间艺术里多像螃蟹那样长着短棍似的“纵目”,这决不是无缘无故的,这种脱落以后能够再生的蟹目,体现着生命力的更新与恒久。而且,它能够转动,“伸缩”,可以“观照四方”,具有广阔的视域。那么,是否可以由龙的“蟹状筒目”反证三星堆“筒睛人面”,尤其是嵌有“尺木”的筒睛人面,都是龙首的意象,或者是“龙蚕”或“蚕龙”的意象,甚至确是兼为太阳神的“蜀龙:烛龙”的头部造型。它们之间可以互证。


图21 柱状蟹目龙王

(左:贵州安顺地戏面具,戴德源供稿;中:仡佬族傩戏面具,顾朴光供稿;右“巴龙神”面具,印度尼西亚巴厘岛)

古代民间也有关于螃蟹的信仰。例如“巨蟹千里”之类。

“筒睛”之为“蟹眼”,有些文章已经提到[42],可惜缺乏论证。必须注意,螃蟹也不是跟龙一点关系没有。例如浙江莼湖区下泊所村,崇拜“十爪金龙”,形状却如“石蟹”。特别是吉畸乡洪溪村崇拜“独眼龙王”,是“一只眼的大青蟹”[43]。可见蟹目也颇神秘。

目前我们所见的中国民间“筒形”或“蟹状”目睛的面具,主要是“龙”或“龙王”(参见图21);

邻近国家,或属于印度教—佛教系统的筒形目睛面具:

印度尼西亚(尤其爪畦岛)龙王(或狮子)(参见图21,右)

斯里兰卡“蛇王”(参见图23)

日本“陵王”等“龙面具”(参见图22)

——也基本上是“龙蛇”(准确地说是Naga龙王)。


图22 日本“陵王”的突目

(《陵王》,日本古代面具;或说即“龙王”或说即唐代的“兰陵王”)日本龙或龙王的目睛,也颇见柱状者,只是不很突出。



图23 蛇发“突睛”双面蛇神面具(斯里兰卡)

这副“蛇神”或Naga龙神面具,可说的东西太多了。它头上是墨杜萨一般由“眼镜蛇”组成的头发,口中有獠牙并且吐舌,但对本题最重要的是它的“筒状目睛”——也许那也是可以“再生”的蟹目。


图24 科维晶人的斯瓦赫韦面具

(美国印第安人博物馆藏品,海伊基金会,采自列维—斯特劳斯)这是“兼体造型“神像。角是两只鸟,鼻子变成鸟。它的眼睛是标准“柱”状,前端不开口,用途不明。


这些似乎可以作为辅证,说明:三星堆筒睛面具也属于龙神。尤其是,那额鼻上有“卷云状”长形物,作为龙的徽识,那极可能便是无此不能登天的“尺木”——正是龙首的形象。蟹状筒睛,很可能是南方某种龙形的特征。由于烛龙“人面龙身”,或者长角被人格化,所以其头部呈现为“人面”。

三星堆的“爬龙”形青铜杆形物,其眼珠也是蟹状的,跟前举龙目十分相似。这个“蟹状龙睛”的假设值得进一步论证。



原文刊载于《文学人类学研究》(2019年第二辑)。本文的上篇已发表,此为下篇。上篇参见萧兵:《人面烛龙、神树烛龙即蜀龙、蚕龙——三星堆“蟹睛人面”的新研究》,徐新建主编:《文化遗产研究》(第二辑),巴蜀书社,2013年版,第113-142页。

注释

[1]段渝:《政治结构与文化模式——巴蜀古代文明研究》,学林出版社,1999,第355、356页。

[2]同上。

[3]同上。

[4]参见周匡明:《嫘祖发明养蚕说考异》,《科学史集刊》第8期,1965,第35-64页。

[5]高汉玉:《中国桑蚕丝帛起源的探讨》,《亚洲文明》第1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第68页。

[6]宋兆麟、黎家芳、杜耀西:《中国原始社会史》,文物出版社,1983,第168页。

[7]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龙门联合书局,1964,第431页。

[8]参见胡厚宣:《商代的蚕桑和丝织》,《文物》,1972,第11期第5-7页。

[9]参见萧兵:《蚕马女象征叙事的解读》,《文化与文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

[10]任乃强:《四川上古史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第76页。

[11]叶玉森:《铁云藏龟拾遗考释》,五凤砚斋影印本,第7页。

[12]龚维英:《古神话雷神考论》,《延安大学学报》1987,第1期,第77页。

[13] 谭继和:《三星堆神禖文化探秘》,《四川文物》1998,第3期,第6页。

[14] 参见黄剑华:《三星堆农副业与神禖文化探讨》,《四川文物》2001年第4期,第11-12页。

[15] 参见萧国松:《巴文化中龙、虎崇拜说略》,《巴楚文化研究》,彭万廷等主编,中国三峡出版社,1997,第158页。

[16] 参见段渝:《巴蜀青铜文化的演进》,《文物》1996年第3期。

[17] 陈德安:《三星堆祭祀坑出土青铜面具研究》,《四川文物·三星堆古蜀文化研究专辑》,1992,第39、42、43页。

[18] 参见段渝:《酋邦与国家起源:长江流域文明起源比较研究》,中华书局,2007,第303-304页。

[19](澳)巴纳德:《对广汉埋葬坑青铜器及其它器物之意义的初步认识》,雷雨、罗亚平译,《南方民族考古》1993第00期。

[20]参见赵殿增:《从眼睛崇拜谈蜀字的本义与起源》,《四川文物》1997年第3期。

[21] 〔美〕伊利莎白·C·约翰逊:《商人礼仪艺术中的萨满教特征及对四川广汉三星堆新近发现的推测》,石应平译,《南方民族考古》第2辑,1989,第66页。

[22]参见〔法〕列维—斯特劳斯:《面具的奥秘》,知寒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第128-130页。

[23]〔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科学出版社,1975,第4卷第1分册,第385页。

[24]参见〔法〕亨利·米歇尔:《璇玑玉衡的一种解释》,《天文学报》第4卷第2期。

[25]参见萧兵:《琮的几种解说和多重功能》,《东南文化》1994年第6期。

[26]参见萧兵:《中国上古文物中人与动物的关系——兼评张光直教授“动物伙伴”之泛萨满理论》,上海《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第172-179页;参见《国际文学人类学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

[27]樊一:《三星堆寻梦》,四川民族出版社,1998,第103页。

[28]〔澳〕诺埃尔·巴纳德:《对广汉埋葬坑青铜器及其它器物之意义的初步认识》,雷雨·罗亚平译,《南方民族考古》第5期,1992年,第39页。

[29] 参见〔日〕安田喜宪:《日中携手,创造美丽的地球家园》,《神话、祭祀与长江文明》,文物出版社,2002,第279页。

[30] 唐楚臣:《从图腾到图案——彝族文化新论》,德宏民族出版社,1986,第117-118页。

[31] 邱登成:《三星堆文化太阳神崇拜传说》,《四川文物》2009年第2期,第18页。

[32] [美]巫鸿:《眼睛就是一切——三星堆艺术与芝加哥石人像》,《礼仪中的美术:巫鸿中国古代美术史文编》,郑岩等译编,三联书店,2005,第80页。

[33]《艺术与人文科学(贡布里希文选)》,范景中编选,浙江摄影出版社,1998,第342-343页。

[34] 同上。

[35] 参见闻宥:《商代象形文字中目纹之研究》,《燕京学报》第11期,1932年第2361-2363页。

[36] 参见萧兵:《面具眼睛的辟邪御敌功能》,《淮阴师专学报》1994年第4期,第40页。

[37]《孙作云文集·神话卷·饕餮考》,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第385页。

[38] [英]冈布里奇:《艺术与幻觉》,周彦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第108页。

[39] 高大伦:《成都金沙商周遗址出土“玉眼形器”的初步研究》,《四川文物》2002年第2期,第24页。

[40] [美]弗朗兹·博厄斯:《原始艺术》,金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第256页。

[41] 参见萧兵:《蚕马女象征叙事的解读》,《文化与文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第177页。

[42] 参见肖平:《从三星堆遗存看巴蜀文化中的祭祀巫术》,《文物考古研究》,成都出版社,1993,第115页;管维良:《鱼凫族探源与三星堆断想》,《三星堆与巴蜀文化》,巴蜀书社,1993,第46页.

[43] 参见应长裕:《奉化龙俗调查》,《民间文艺季刑》199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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