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缉思:身份政治,美国民主危机的重要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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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缉思
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学术委员、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
尽管中美关系摩擦不断,但与2018-2020年的急剧下滑相比,2021年的中美关系相对平和。
两百多年来,美国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一个重要的根基是社会凝聚力。美国社会像个“色拉拼盘”,不同肤色、不同宗教信仰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大社会。但是,越来越严重的“身份政治”现象,正在撕裂美国社会。
身份政治,也叫认同政治,指人们在社会政治生活中产生的一种感情和意识上的归属感,以及相关的政治行为。建国初期,美国的身份政治相当简单。《独立宣言》中所谓“所有人都被创造为是平等的”,宪法中所谓“我们合众国人民”,其中的“人”都是指欧洲白人及其后裔,甚至不包括女性。南北战争后,美国废除对黑人的奴役。1920年美国妇女获得选举权。身份政治问题开始扩大到黑人和妇女。
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美国兴起波澜壮阔的黑人民权运动。反对种族歧视的运动激发了许多其他群体争取各自权利的觉悟和热情。妇女、美籍墨西哥人、同性恋者、嬉皮士等纷纷行动起来,对历史形成的正统观念、行为和政治态度发起挑战,到60年代形成一股合力,被统称为“反文化运动”。这场运动虽然在持续不断地反抗政治权威(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反政府”),却没有对美国的社会凝聚力造成巨大破坏,反而产生一些新的社会共识,强化了平等、宽容、爱国的意识。
从“反文化运动”到现在,美国的族群关系和政治认同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今天美国的族群构成,同建国初期相比,已有天壤之别。根据2019年官方人口普查,在全美人口中,非拉美裔白人(欧洲人后裔)占60.1%,拉美裔占18.5%,非洲裔(即黑人)占13.4%,亚裔占5.9%,还有一些其他少数族群。亚裔美国人中,华裔最多,超过508万人。按照目前的人口发展趋势,到2050-2060年,非拉美裔白人在总人口中的比例将降到50%以下。
近几十年来,由于大批拉美移民涌进美国,原先的白人同黑人的身份政治扩大和演化到白人、黑人、拉美裔、亚裔等不同族裔的身份政治,又同性别、性取向、堕胎、环保、气候变化、移民、对外关系等问题搅在一起,高度复杂化。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也强化了基于族群和宗教的身份政治。美国最大的少数族群从黑人变成拉美裔人,而同拉美裔人相关的主要问题是时松时紧的移民政策。
黑人民权运动以前,美国政治的主题是由经济问题引起的阶级矛盾。美国经济几十年来获得巨大增长,但是畸形发展的市场经济造成严重的收入分配不平等。同时,收入不平等的裂痕日益沿着族群的界限扩大,于是阶级矛盾和族群矛盾相互交织,身份政治掩盖了阶级差异。
民权运动之后,黑人更大规模地从南方移民到纽约、芝加哥、底特律等大城市,在钢铁、汽车等大企业找到工作。当传统工业部门衰落以后,黑人失业增加,犯罪率上升、吸毒、单亲家庭、无家可归等社会问题随之而来,向上的社会流动越来越困难。
贫困在拉美裔新移民中最为严重。他们往往因为身份、语言和工作技能的原因,收入不稳定,只能勉强维持最基本的生活。2018年美国的4360万贫困人口中,黑人和拉美裔人占了大多数。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社会现象是,美国白人的贫富分化趋势也越来越明显。近几十年来,毒品大量进入美国白人社区。2013年到2014年,美国白人男性的预期寿命下降,这在发达国家中是罕见的。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白人工人阶层的儿童比例,从2000年的22%上升到2017年的36%。越来越多的白人工人阶层认为自己才是弱势群体。
美国的“肯定性行动”是为帮助少数族裔和女性改变其不平等地位而采取的优惠措施,已经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然而该政策现在被认为是针对白人男性的“反向歧视”;吸纳拉美新移民的政策,也引起越来越多“老移民”的反感。
当前美国身份政治的特色,是阶级认同淡化,而族群、性别、性取向等认同上升,削弱了美国的社会共识。
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以民主党为代表的自由派政治势力对经济平等的关注减弱。他们倡导的文化多元主义,转而更多关注如何促进各个边缘群体利益,包括少数族群、新移民、难民、妇女和不同性取向群体。黑人生命平权运动(所谓“黑人的命也是命”),起因于一系列警察杀害黑人的事件。亚裔美国人成为人数增长最快的族群,却缺乏政治或文化上的凝聚力。近年来,针对亚裔的暴力事件频繁发生。
与此同时,共和党人代表的右翼政治势力将核心使命重新定义为民族和国家振兴,即对传统民族身份的爱国主义诉求。共和党人主张弘扬“瓦斯普”(白人盎格鲁·撒克逊基督新教)文化,突出白人的本土身份,抵制移民和难民,秉承或明或暗的种族主义。
于是,多元化和(本土白人)民族主义这两种不同“政治正确”的相互竞争,也就是“多元”与“一体”之争,构成当代美国政治的主题和分界线。民主党的主张是基于族群平等、个人权利优先、照顾弱势群体的原则,而共和党人的主张是基于美国主权和国家利益、经济繁荣优先于社会福利、自由高于平等的原则。
2017-2020年特朗普执政,使白人民族主义从边缘走向主流的位置。2021年拜登上台,多元文化主义又一次回潮。现任副总统卡玛拉·哈里斯2020年能成为拜登的竞选伙伴,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的少数族裔女性身份。
哈里斯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美国政治学家弗兰西斯·福山忧心忡忡地指出,共和党正成为白人政党,民主党正成为代表少数群体的政党。如果这一进程继续下去,“身份”将完全取代经济和意识形态,成为美国政治的核心分歧。这种情况远离美国民主的初衷。福山的忧虑,揭示了美国国家凝聚力下降的核心问题和美国民主危机的一个重要根源。
本文首发于2022年1月13日《环球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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