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旭东 杨富学 | 西安新出《唐故回鹘白夫人墓志》疏证
摘要:西安市西郊出土的《唐故回鹘白夫人墓志》记载墓主白氏为阴山贵族之后,突厥可汗之裔,其夫为回鹘可汗,只是名讳信息等均未记载。结合相关文献,可以看出白氏之父很可能为白道生,祖为白崇礼,曾祖为后东突厥汗国第三代君主毗伽可汗。734年,突厥帝国出现宫廷政变,白氏家族成员脱离突厥而投奔唐朝,改原姓阿史那为白姓。白夫人所嫁可汗很可能为漠北回鹘汗国第三代君主牟羽可汗,在夫于779年被杀后回归长安,于815年亡于长安。白氏生于后东突厥汗国与漠北回鹘汗国交替之时,卒于回鹘汗国末世,见证了回鹘的兴衰历史,其墓志反映了唐与回鹘关系之大背景。
关键词:回鹘;突厥;白氏家族;长安;阴山
2018年3月,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在西安市阿房一路南侧万家村东北420米、百花四村西南450米处,水润坊二期南区基建项目范围内发掘了元和十年(815)唐故回鹘白夫人墓。该墓为斜坡墓道单室土洞墓,墓葬曾被严重盗扰,墓室仅出土了骆驼俑、塔式罐及墓志等几件(组)文物,且陶质文物均残缺。
志盖方形盝顶,顶边长30、底边长50、刹面宽10、厚9厘米。顶部中心楷书3行,每行3字,刻“唐故回鹘白夫人墓志”。盖顶有两周双细线边框,边框内四角为三角形几何图案,图案之间为盛开的莲花,饱满圆润的莲瓣包围着中心花蕊。四刹为卷云纹,每边四朵,每朵云纹由翻卷的云头和长云尾组成(图一)。志石方形,边长45、厚10厘米。楷书志文,16行,满行16字,共224字。志文四周为卷云纹,志石四侧面为十二生肖图像。呈顺时针排列,兽首人身,皆着交领宽袖袍,手持笏板跽坐(图二)。录文如下:
图1:回鹘白夫人墓志盖
图2:回鹘白夫人墓志石
该墓志发现未久,迄未刊布。碑文虽短,但透漏的资料非常重要,故不揣谫陋,刊布于此,并就其中所反映的若干问题略作考证,冀以抛砖引玉。不妥之处,请方家教正。
墓志记载,白夫人卒于元和十年(815),春秋七十三,可知其生于天宝二年(743)。志文对白氏身份记载仅两处:志石首题“故回鹘可汗夫人”,以及志文中的“阴山贵族”和“曾祖可汗,地列阴山”之语。
白氏曾祖“地列阴山”,以突厥、回鹘为代表的古突厥语民族多有著籍阴山者,如葛逻禄炽俟思敬墓志:“公讳思敬,字和平,阴山人也。”[1]P44 思敬堂兄弘福墓志:“公讳弘福,字延庆,阴山人也。”[2]P161;[3]452 思敬侄辿墓志:“公讳辿,字伏护,阴山人也。”[4]P188-189
1987年西安西郊出土回鹘人回纥琼墓志:“姓回纥,字琼,阴山人也。”[5]P90-92
1991年青铜峡市发现皋兰州都督浑大寿夫人契苾氏墓志:“夫人讳 ,姓契苾氏,其先阴山人也。”[6]P157-161; [7]190-19644
1992年陕西礼泉县发现突厥贵族李思摩墓志:“公讳思摩,本姓阿史那氏,阴山人也。”[8]P112;[9]P51-59
1992年陕西礼泉县发现李思摩夫人薛延陀部延陁氏墓志:“夫人姓延陁,阴山人也。”[8]P113; [10]116-121
2009年,蒙古国中央省扎穆日苏木(Zaamar Süm)出土仆固乙突墓志:“公讳乙突,朔野金山人,盖铁勤之别部也。”[11]P77 金山亦阴山也。
此外,鲜卑也有著籍阴山者,1980年陕西彬县出土鲜卑人元怀晖墓志:“公姓元,讳怀晖,□□郡人也。后魏始自阴山之胤。”[12]P45
上述墓志中的“阴山”当皆指金山也,一般指为阿尔泰山。但也有学者言其为天山山脉[13]P111-123,似不可取。
就白氏夫人墓志而言,如果仅凭“阴山贵族”和“地列阴山”之语,尚不能确认白夫人具体属于哪一个民族或部族,因为除突厥、回鹘外,尚有薛延陀、仆固、葛逻禄、契苾等部,甚至鲜卑,都著籍阴山。在此情况下,我们必须结合墓志所谓“曾祖可汗”这一要素进行考量。检诸史籍,彼时在漠北能够符合这一条件的只有突厥而已。
突厥见于记载始自6世纪,原游牧于金山(今阿尔泰山),初属柔然所辖,西魏时首领土门打败铁勒,灭柔然,建立突厥汗国。大约于隋开皇二年(582)[14]P220; [15]P236 或开皇三年,[16]P51,61 汗国分裂为东西两部。贞观四年(630)唐太宗攻灭东突厥,显庆四年(659)高宗灭西突厥。永淳元年(682),东突厥复国,史称后东突厥汗国,至天宝四年(745)末代可汗白眉可汗被回纥怀仁可汗击杀,共存60余年。
白夫人生于天宝二年(743),按20—25年为一代人估算,其曾祖出生之年应该在668—683年之间。后东突厥复国在682年,首任统治者为颉跌利施可汗阿史那骨咄禄,之后依次为默啜可汗、泥涅可汗(匐俱可汗)、毗伽可汗、伊然可汗、登里可汗1、乌苏米施可汗和白眉可汗,其中毗伽可汗到乌苏米施可汗之间因史料短缺,又遇左设(Šad)判厥特勤发动的内乱与宫廷政变,汗位继承混乱[17]P61-63。既然后东突厥可汗为阿史那氏,而白夫人却姓白,二者之间似乎存在不合之处,何可言“曾祖可汗”呢?
为了弄清楚白夫人的身份,笔者遍检各种相关文献,巧的是真在归唐突厥人中发现有白姓家族,而且其身份地位、生活时代与活动区域居然都和白夫人恰恰能够对得上。
先看白姓家族之身份,最重要的记载见于白道生神道碑:“公讳道生,其先呼韩之宗,谷蠡之允,代居南部,早入中原。”[18]P7; [19]P3765 其子白元光,《新唐书》有传:“白元光字元光,其先突厥人。父道生,历宁、朔州刺史。元光初隶本军,补节度先锋。安禄山反,诏徙朔方兵东讨,元光领所部结义营,长驱从光弼出土门。累迁太子詹事,封南阳郡王,为两都游弈使。”[20] 卷136.白元光传,P4594 土门即太行山井陉古道东口之土门关。天宝十五年(755)五月,郭子仪率领朔方军东出土门关,与李光弼会师常山,在嘉山(今曲阳境内)大败史思明部。随后,李光弼挥军进围博陵(今定县),郭子仪准备北上直取安禄山的老巢,河北十余郡皆杀叛吏归唐。
史书明言白元光为突厥之后,其父道生墓志亦云“其先呼韩之宗”。“呼韩”者即汉代匈奴单于呼韩邪(?—公元前31年)是也。《周书》云:“突厥者,盖匈奴之别种,姓阿史那氏,别为部落。”[21]卷50.突厥传,P907 说明突厥人自视与匈奴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白道生自称匈奴单于之后,抑或暗示了自身的突厥皇室血统,因为突厥可汗长期与唐朝为敌,故而归唐突厥人忌言为突厥可汗之后。白道生神道碑又云:“公诞自朔漠,习于干戈。太公之符,如已神授;孙子之要,动皆暗合。心倾奉国,胆略御边,镇在疆场,统其番部。寻为宁朔州刺史兼部落主,恩附犷俗,威除寇攘,军门罢扃,虏骑远遁。”[18]P7; [19]P3765 他能够“统领番部”,兼任“部落主”,同样显示其高贵的突厥皇族身份。
再看白氏家族投唐的时间及其在唐朝的活动。关于这个问题,史书没有明确记载,惟白道生神道碑有言:
这段记载有三个时间节点值得关注。
其一,“一自捍边,三十余载,终于左卫大将军,春秋六十……以永泰元年(765)三月二十四日,迁窆于万年县凤栖原,礼也。”永泰元年为时间下限。后东突厥汗国亡于745年,至永泰元年仅有20年,而他为唐“捍边”三十余年,说明在汗国灭亡之前即已入唐。“父崇礼,忠武将军、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看来,道生是随其父归唐的。
其二,墓志言“开元中,信安郡王祎以宗室之贤,受登坛之寄,每有讨伐,命公先锋。”李祎为唐太宗曾孙,开元十二年(724)年被玄宗封为信安郡王,开元十五年丁忧期满复出,官拜左金吾卫大将军,开始掌握军权。善用兵,掌军权,与吐蕃、契丹战,均立大功。开元二十年(732)官拜河东、河北行军副大总管,开元二十二年(734),李祎迁兵部尚书,入为朔方节度大使兼关内道采访处置使,增领泾、原等十二州。开元二十八年(740)李祎拜太子少师,以年老致仕。其军事活动主要在开元十五年(727)至开元二十八年(740)之间。[20]卷76.信安郡王祎传,P2651-2652。换言之,白道生在唐朝的军事生涯也应在这一时期。
前文既言白道生为突厥帝室之胄,何以脱离突厥而投唐呢?这种情况,一般都与皇室之间的内部斗争息息相关。
观后东突厥汗国的历史,734年是一重要转折点。该政权于682年建立后,经颉跌利可汗(阿史那骨咄禄,682—694)、迁善可汗(阿史那默啜,694—716)、拓西可汗(阿史那匐俱,716)而至毗伽可汗(阿史那默棘连,716—734)。毗伽可汗统治时期,突厥汗国内部比较稳定,直到734年,《资治通鉴》卷214开元二十二年冬十二月戊子朔记载:
《旧唐书》记载更详:
由上观之,734年毗伽可汗为权臣梅录啜毒杀,在毒发之前,毗伽可汗成功复仇杀死梅录啜。其子伊然可汗继位。伊然可汗寻卒,弟登利可汗(734—741年在位)继位。因年幼,由二位从叔分掌兵马,号左、右二设。登利可汗因不满于两设专权,遂与其母合谋,诱斩右杀,自统其众。[24]P102
毗伽可汗在位期间,重用老臣暾欲谷,与唐保持友好关系。727年,吐蕃约毗伽合攻唐朝,毗伽不但拒绝,还将这一情报及时通知唐朝,得到唐玄宗的赞赏,两国遂建立良好关系,互相开展贸易。731年,阙特勤亡故,唐朝派专使吊唁,并派画师协助突厥立碑。在这种情况下,白崇礼、白道生父子作为皇室成员,于毗伽可汗生前投唐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只能发生在他去世之后。伊然可汗在位不到一年即亡,《旧唐书》言为“病卒”,《资治通鉴》仅称“寻卒”。观中国历史上类似情况,大凡在位不到一年即亡故或退位者,一般都与宫廷政变有关。如毗伽可汗之前任拓西可汗阿史那匐俱继位不到一年便被暾欲谷所杀;北齐幼主高纬在位一年被杀;后唐闵帝李从厚在位仅五个月被杀;元明宗和世㻋在位半年而被弟所杀;汉废帝刘贺在位仅27天被废;唐殇帝李重茂在位11天被黜;唐顺宗李诵在位半年被废;后梁朱友珪在位不到一年被废;元幼主阿速吉八在位一月被废。诸如此类,不能尽举。推而论之,伊然可汗自然死亡的可能性不大,很可能死于宫廷政变。果若是,则白道生家族之投唐最有可能发生在734年。从这一年至764年白道生去世,正好30年,合于墓志所谓白氏为唐捍边三十余年之谓。果若是,白道生应生于705年(享年60岁),734年虚龄30岁,其父白崇礼应在50岁以上。那么,崇礼必不为伊然可汗之后代,否则,彼时伊然可汗年龄应在70开外,毗伽可汗被害时已经90开外了,似乎不太可能。所以,只能将白道生的祖父确定为毗伽可汗。
其三,《新唐书》卷136记载白元光于755年跟随李光弼与安史叛军战于山西境内的土门关,是年白夫人年龄为12周岁,白道生则为50周岁。
总之,白氏祖孙三代的主要活动都在8世纪,与白夫人生活的时代相偕。
下面再看白夫人与白道生二人生活的空间。墓志记载“夫人终于上都怀真官舍……葬于长安县承平原”,而白道生“迁窆于万年县凤栖原”,一般来说,迁窆之地都为家族所在地。长安县承平原与万年县凤栖原位处今西安一南一北,相距仅10公里左右。足见其生活区域一致。
考虑到见于记载的突厥人仅有白道生家族与白夫人同姓,而且该家族和白夫人一样具有突厥皇室血统,再加上他们所处的时代正好相偕,且其生活的区域也很接近,四种因素的暗合,促使笔者做出大胆推测,白夫人与道生祖孙当出自同门。若然,则白崇礼为白夫人之祖父,白道生为其父,白元光为其兄,毗伽可汗为其曾祖。
吾人固知,突厥汗国灭亡后,大批突厥人入居中原,后被汉化,变成了今天汉族的一员,突厥汗国的皇室家族阿史那氏在开元年间改从汉姓为“史”。郑樵《通志·氏族略》记载:“阿史那氏夏氏之裔,居兜牟山。北人呼为突厥窟。历魏晋十代,为君长。后属蠕蠕,阿史那人最为首领。后周末,遂灭蠕蠕,霸强北土。盖百余年,至处罗苏尼失等归化,号阿史那。唐开元中,更为史氏。” [25]P148安史之乱祸首之一史思明即来自这一家族。《旧唐书》:“史思明,本名窣干。营州宁夷州突厥杂种胡人也。”[23]卷200.史思明传,P5378 《新唐书》:“史思明,宁夷州突厥种,初名窣于,玄宗赐其名。”[20]卷225.史思明传,P6424
另有阿史那氏改姓李者,如贞观四年(630)率众降唐的突厥贵族、东突厥伊利可汗曾孙阿史那思摩(583―647),被唐太宗赐姓李。
上文所述白氏祖孙既然有突厥皇室血统,自然本姓应为阿史那氏,“白”必为改姓而来。易言之,阿史那氏也有改姓为白者,乃史、李之外的第三种情况。
志文记载白氏为“故回鹘可汗夫人”,却未明言白氏之夫为哪位回鹘可汗。在唐代,女子的结婚年龄在13岁到22岁,笄年一般为15岁左右[26]P65-75,白氏笄年为唐至德二年(757)左右。此时间段在位的回纥可汗为第二代葛勒可汗磨延啜(747—759)和第三代可汗牟羽可汗移地健(759—779年)。
此时,正值安史之乱,回纥多次派兵助唐平叛,收复两京。文献对回纥出兵援唐的记载有些混乱,主要军事行动有三次,一者至德元年(756)十月,葛罗支统率的回纥兵奇袭至叛军巢穴范阳城下,十二月,与唐朝郭子仪大军会合在榆林河北大破同罗等叛胡,河曲皆平。二者,至德二年(757年)葛勒可汗遣太子叶护与将军帝德等人率兵四千余众来到凤翔,唐肃宗对叶护赏赐甚厚,极力笼络。唐朝每日送给回纥兵羊二百口、牛二十头、米四十斛。唐朝与回纥联军在香积寺附近大败叛军,并收复长安,十一月进克东都洛阳。乾元元年(758年)七月唐肃宗册封葛勒可汗为英武威远毗伽可汗,并以幼女宁国公主出嫁葛勒可汗,八月回纥派王子骨啜特勤和宰相帝德统兵第三次援唐,肃宗令仆固怀恩统领他们。乾元二年(759)三月,包括回纥入援军队在内的唐朝九节度大军在相州遭遇惨败,平叛形势骤然严峻起来。甲申,骨啜特勤与帝德等十五人从相州奔长安。
乾元二年四月,葛勒可汗卒,少子移地健立,是为牟羽可汗。史氏家族取代安氏家族成为叛酋后,形势对唐廷越来越不利。史思明之子史朝义非常狡谲,意欲结盟回纥以全力对付唐朝。蒙古国哈拉巴拉哈逊故城发现《九姓回鹘可汗碑》记载,当时史朝义曾遣使重金结回纥,“币重甘言,乞师并力,欲灭唐社”[27]P160。及至宝应元年(762)唐代宗即位后,才急于修复与回纥的盟好关系,并派雍王李适谒见牟羽可汗,可汗倨傲不礼。后又派仆固怀恩与牟羽可汗太原密会,以仆固怀恩女为可敦[20]卷224. 仆固怀恩传,P6367; [23]卷121.仆固怀恩传,P3840。此后,牟羽可汗才正式援唐,当年十月再次收复洛阳,翌年彻底平息安史之乱后返回漠北。是为回鹘第三次入唐平叛。
文献记载,葛勒可汗之妻有宁国公主;牟羽可汗之妻有小宁国公主和仆固怀恩女光亲可敦、崇辉公主等。[28]P325-334 则白氏之夫推测为葛勒可汗或牟羽可汗。牟羽可汗援唐时,唐与回纥关系已经比较紧张,为了乞求回纥再次出军,唐政府多次出使与回纥交涉,并许以馈赠。墓志铭曰:“国通姻好,破歊催奸。有信有义,超绝古今”,应该指的就是回鹘可汗助唐破安史,收二京之事。白氏之夫,似乎牟羽可汗的可能性更大些。是年白氏虚龄20,入可汗侧室。大历十四年(779)牟羽可汗被杀,顿莫贺可汗立,白氏可能此时返回长安。
墓志记载:“夫人终于上都怀真官舍”。怀真坊,《长安志》载其位于长安城朱雀街西第二街,北邻崇德坊,南邻宣义坊。其坊内东北隅有废乾封县廨,还有户部尚书毕构宅、唐休璟宅、义成军节度使、驸马都尉韦让宅[29]P318。经过订补,该坊内还有荥阳县令陈子绰宅、雍北府果毅都尉萧怀举宅、乾封主簿樊浮丘宅、银青光禄大夫彭州刺史韦慎名宅[30]P182-183。《长安志》等文献还记“武太后以母号太真夫人,讳真字,改为怀贤坊,神龙元年复旧”。“怀真坊”与“怀贞坊”为同坊两名,而且在出土墓志中只见“怀真坊”,而未发现记“怀贞坊”。学者考证,这与《长安志》的文渊阁本与经训堂本有关[31]P515-519。
白夫人的葬地,志文载:“葬于长安县承平原”。唐于长安置京兆府,下辖十余县,城内东西分别置万年、长安县。长安县承平原,不载于唐宋史籍、方志。仅近年出土的《唐故突骑施王子志铭》记载突骑施王子光绪,以永泰二年(766)葬长安县承平原[32]P17。其他墓志资料多记载“承平乡”,如《义昌军节度使荆从皋墓志》[33]P268-270、《石崇俊墓志》[34]P472,西安西郊热电厂基建工地出土的《李霸墓志》和《张士清墓志》,学者考证承平乡得名于承平原[35]P111。白氏墓志的发现,使得“承平原”一地不再仅有一个孤证,堪为唐长安史地研究平添新资料。
唐长安城万年、长安二县均有龙首原(乡)。墓志资料中所载的“承平乡”,则在长安县的龙首乡之南,阿城(阿房宫)向东一带。附近还有龙门乡,在龙首乡西[36]P94-95。葬于长安县龙首原(乡)、龙门乡、承平原(乡)的有白氏、突骑施王子光绪、石崇俊,以及安令节、三十姓可汗夫人阿史那氏、阿史那毗伽、曹惠琳、李国珍、石忠政、米纪芬、康志达、何文哲夫妇、何少直等[37]P284-285,这说明该区域有一个西域胡人墓葬区。白氏墓志的出土,对唐长安城外来族群墓葬区的确定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白氏生于回鹘帝国勃兴之时,卒于回鹘汗国末世,见证了回鹘帝国兴亡,其墓志反映了唐与回鹘关系发展的大历史背景。
天宝三年(744)回纥汗国立国,其创建者骨力裴罗遣使入唐,被唐廷封为奉义王、怀仁可汗[20]卷195.回纥传,P5198,从此唐与回纥开始密切交往。第二代君主磨延啜和第三代君主移地健在位期间(747—779),回纥曾多次出兵助唐平叛。随着唐朝因安史之乱国力由盛转衰,回纥对唐的关系也在变化,骨力裴罗时代回纥与唐犹为宗藩之国,葛勒可汗、牟羽可汗三次出兵助唐平定安史之乱。顿莫贺可汗时期,回纥与唐朝的关系进一步加强。贞元四年(788)唐咸安公主和亲,嫁顿莫贺可汗。唐政府分别册封顿莫贺可汗为武义成功可汗、汨咄禄长寿天亲毗伽可汗,同年,回纥上书唐朝,要求改名为回鹘,获唐朝允准。[38]P79; [39]119-120贞元五年(789)顿莫贺可汗逝世后,回鹘可汗家族药罗葛氏统治渐进入尾声,经过多次政治变动后,贞元十一年(795)天亲可汗养子骨咄禄登极。此后,回鹘可汗之出尽管由药罗葛氏转入阿跌氏,但与亲唐一直保持密切关系。为了与吐蕃争夺丝绸之路控制权,回鹘与西域的唐朝遗兵联合,在789—792年间,与吐蕃战于北庭。[40]P201-226; [41]P193-205从吐蕃手中夺取北庭后,进而越天山,将吐蕃势力逐出龟兹、焉耆等地,基本上控制了天山南北。[42]P81-92; [43]P73-78开成五年(840),由于受到黠戛斯的进攻,帝国崩溃。
初唐时期,回纥酋长就与唐朝遣使通好。回纥汗国建立后,虽然有分裂斗争,但长时期两国仍维持着盟好关系,主要表现在:1.回鹘可汗大多接受唐朝的册封;2.唐朝与回鹘之间和亲不断;3.经济上的马绢贸易;4.双方文化上的交流与互动等。随着回鹘的多次遣使入唐,以及双方贸易的发展,留居长安城的回鹘人越来越多。《资治通鉴》卷225大历十四年七月庚辰条载曰:“先是回纥留京师者常千人,商胡伪服而杂居者又倍之,县官日给饔饩,殖赀产,开第舍”。[22]P7265 白氏居于长安官舍,墓志中尊称长安城为“上都”。现在见于陕西考古资料中的回鹘髻、回鹘装、回鹘文钱币以及回鹘人墓志,都是回鹘于唐朝密切交往的见证[44]P1-10。
白氏作为回鹘可汗夫人,在夫死后返回长安居住,与其他客居长安的回鹘人一起成为回鹘与唐政治、文化、经济交往的见证人和推动者。墓志记载白氏死后,“宣付府县,优厚礼葬,兼蒙赐赠布绢五十端匹,出自中禁”。《通典》载:“大唐制,诸执事管卒……正五品物五十段”[45]P2333。可知唐政府以五品官员的规格厚葬这位回鹘可汗夫人,足见唐朝的重视。
在西安发现的回鹘人墓志并不多,现已公布资料的仅有《回鹘葛啜王子墓志》[46]P253-261、《唐故回鹘云麾将军试左金吾卫大将军米副侯(使)墓志》[37]P78-86; [38]118-132、《大唐故迴纥府君墓志》[47]P90-92等,以及《石解墓志》(记载了贞元七年夏鸿胪卿庾侹充册回鹘公主使之事)[48]P754-755。因此,白夫人墓志的发现增添了与回鹘有关的石刻资料,有益于唐与突厥、回鹘关系史的研究。白氏志文惜未能详载其具体身份,本文只是依据相关文献予以推测,这有待于更多资料的发现方能确定。墓志中的宅地、葬地记载,也有助于唐长安城的乡里史地研究和留居长安的外来族群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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