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富学 王朝阳 | 论元代畏兀儿的忠君与报国
摘要:“忠君报国”思想在中原儒家文化中占有独特地位,流风所及,对我国古代少数民族产生了影响深远,回鹘(畏兀儿)亦概莫能外。藉由传世史料与出土文物可见,回鹘之忠君报国思想滥觞于唐代,发展于宋代,成熟于蒙元时期。蒙元时期,由于畏兀儿的内迁,与中原汉族的文化联系进一步密切,忠君报国意识也进一步加强,成为部分畏兀儿人的处世准则,很多人为报君恩而慷慨赴死,其中尤以亦都护家族和偰氏家族最为典型。畏兀儿人忠君报国理念的形成,一方面与中原汉地儒家忠君报国思想息息相关,同时也与佛教、摩尼教所宣扬的护国与报君恩理念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关键词:回鹘(畏兀儿);忠君思想;儒学;蒙元时期
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忠君乃儒家伦理纲常之核心内容之一。至少在春秋战国时期,思想家们就对忠君思想进行了新的阐释,逐渐形成一套以忠孝节义为核心的宗法理论。逮及隋唐,以忠君为核心的儒家文化对周边少数民族有着深远的影响,回鹘之忠君孝道思想即滥觞于此。[1] 蒙元时期,由于畏兀儿的内迁,与中原汉族的融合进一步加强,忠君报国思想已蔚然成风,并成为部分畏兀儿人的处世准则,许多畏兀儿君臣为报蒙古统治者君恩,慷慨赴死。鉴于学界对这一重要问题鲜有论及,笔者不避浅陋,拟以史书记载与回鹘文所提供的信息为依据,就元代畏兀儿忠君思想与行实略作考论,以探寻元代畏兀儿人忠君报国的心路历程。
畏兀儿的先祖即唐代的回鹘,隋唐之际,主要分布于漠北偰辇河(色楞格河)流域,过着以游牧为主的生活,“无君长,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人性凶忍,善骑射,贪婪尤甚,以寇抄为生”。[2] 贞观三年(629),回鹘首领遣使入唐进贡方物,与唐朝发生了政治上的来往关系。兹后,唐朝的文化与政治制度开始对回鹘产生影响,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在官制设置上,回鹘除了继承突厥旧传统官制,同时也吸纳了唐朝官制,有内宰相三人,外宰相6人,并有都督、刺史、将军、长史、司马等官。与之同时,中原地区有着悠久传统的忠君思想也开始逐步传入漠北。勒立于仪凤三年(678年)八月的《仆固氏墓志铭》言墓主仆固乙突“统率部落,遵奉声教,回首面内,倾心尽节”[3] 就如实地反映了这种情况。其后,中原文化的影响日渐强烈,通过传世史乘,我们可以寻见忠君思想在回鹘人中传播并发展的蛛丝马迹。
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叛军势如破竹,迅速攻陷洛阳、长安二京,玄宗仓皇逃奔四川,太子李亨别奔灵武,依托于当时实力尚保存完好的朔方军。翌年七月,李亨为臣下拥立,是为肃宗,下诏四方出兵勤王,回鹘应邀出兵助唐收复长安、洛阳等地,厥功甚伟。唐政府为了表彰他们的功绩,授予回鹘叶护为忠义王,并称赞他“特禀英姿,挺生奇略,言必忠信。”[4] 安史乱后,唐朝始以公主嫁于回鹘可汗,两国政治交往更加密切。自漠北回鹘汗国建立者骨力裴罗始,受唐册封的可汗就不下十位,其中的怀仁可汗、忠贞可汗、奉诚可汗、怀信可汗、保义可汗、崇德可汗、昭礼可汗、彰信可汗等[5] 无不体现出富蕴儒家核心内容——仁、义、礼、智、信、忠、孝。贞元六年(790),唐下嫁公主给回鹘可汗顿莫贺,可汗向唐表态:“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半子也。若吐蕃为患,子当为父除之。”[6] 朴素的孝顺父母意识中蕴涵着清晰的忠君效主观念。这是封建伦理主张的一种忠君思想,是“以孝事君则忠”的最好践行。
唐武宗时期,回鹘王子嗢没斯来归,获赐姓名李思忠,史载:
从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自唐至五代时期,带有“忠”字之类封号的颁授,无疑会对回鹘产生影响,这对日后回鹘忠君观的形成起到了促进作用。
唐文宗开成五年(840),漠北回鹘汗国崩溃,其民众大举西迁,进入河西走廊与新疆地区。这两个地区自汉至唐数百年间皆深受中原文化的濡染,儒家文化根植深厚。在高昌故地建立政权的张氏、麹氏等都效法中原王朝,儒家文化影响深刻,如《梁书》载高昌“有《五经》、历代史、诸子集。”[8]《周书》记高昌“有《毛诗》《论语》《孝经》,置学官弟子,以相教授。虽习读之,而皆为胡语”。[9] 当地也像中原王朝一样兴建学校,传授《论语》《孝经》等儒家经典。当然,由于儒学传入当地,有可能入乡随俗,将儒家经典翻译成当地少数民族的语言,以便于在当地习读与传播。除了史料记载以外,地下出土文物也反映了儒家忠君思想在当地流传,在吐鲁番出土的《孝经》,就有白文《孝经》、郑注《孝经》、《孝经解》和《御注孝经》。[10] 近期,在新获吐鲁番文书中,又有《孝经义》发现。[11]在《孝经》中,《事君》为重要内容之一。上述材料说明在强大汉文化的影响下,儒家忠君思想在吐鲁番一带找到了适宜土壤,在那里生根开花结果,并逐渐渗透到当地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
从吐鲁番出土的回鹘文宗教文献残片中,同样也可以寻找到回鹘人崇奉儒家经典的证据,高昌回鹘翻译家把儒家经典《易经》以及与儒学相关的作品《千字文》以及包含大量儒家说教的《管子》等也都译成回鹘文,还有具有明显忠孝思想的《佛说父母恩重经》《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和《妙法莲华经玄赞》等,在吐鲁番出土回鹘文写本中佥有发现。[12]
《佛说父母恩重经》最早见于武则天时期编订的《大周刊定众经目录》,被认作“伪经”。经文主要宣扬“父母之恩,昊天罔极”的孝道报恩思想,描述人一生中父母为其所受的辛劳。要求晚辈为父母作福要烧香、礼佛、饮食众僧、供奉三宝等。[13] 吐鲁番出土的回鹘文《佛说父母恩重经》数量就很多,现已得到确认者已达十余件。[14]
与正统经典不同,《佛说父母恩重经》并非形成于印度,而是由中土僧人杜撰的,可以视作佛教中国化的典型代表。中国传统历来重视忠孝,可印度的佛经中没有系统宣扬忠孝思想的经典,不利于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因应这种形势,中土佛教高僧们独出心裁,编撰出《佛说父母恩重经》之类专门讲忠孝的佛经。这一举措不仅使佛教传播在当地找到了适合生长发育的温床,润物细无声,忠孝、信义等儒家思想也在不经意间深入人心。这些来自汉地的儒学经典被翻译成回鹘文后,儒家之忠孝思想势必会对回鹘人的忠孝观产生影响。
总而言之,唐宋时期,随着回鹘与汉文化联系的日益密切,中原儒家之忠君思想对回鹘人的影响日趋深入,尤其是回鹘于9世纪中叶迁入新疆、河西之后,在当地浓郁的儒家文化气氛之下,回鹘忠君思想日趋完善。这一历史进程,从《高昌偰氏家传》可略窥一斑:
偰氏家族自其祖先暾欲谷时起,子孙世袭丞相,世代为高昌回鹘王效力,直到1209年高昌回鹘归顺蒙古。撰文希冀家族子孙“以忠以孝,永保令名”,说明回鹘忠孝思想已经形成。
蒙元时期,回鹘被音译作畏兀儿。在元代文献中,“畏兀儿”通常仅指以吐鲁番、别失八里为中心的东部地区,其它地区的维吾尔居民没有统一的共同体称号,而依其所生活的地区分别称为可失哈耳(喀什)人、苦叉(库车)人、斡端(和田)人、哈密里(哈密)人等,畏兀儿只是元代维吾尔族的一个组成部分。为免造成混乱,本文一般用“畏兀儿”概称元代所有的维吾尔族。
1209年,原为西辽附庸的高昌畏兀儿亦都护政权归顺蒙古,使蒙古统治得以在天山南北迅速建立起来。高昌畏兀儿亦都护政权不但没有对蒙古人的征伐实施军事抵抗,而且,在成吉思汗征服中亚、伊朗、西夏的战争中,还给予帮助,立有战功,因此,畏兀儿人长期受到成吉思汗及其后继者的优渥。大批畏兀儿人拥有较高的文化和政治才能,在蒙古宫廷或地方政权中担任各种官职,因其拥有较高的文化和政治才能,有元一代,大凡“有一材一艺者毕效于朝”,[16] 为蒙古帝国的统一、元朝的建立、巩固与发展,贡献颇多,尤其在文化方面的作用尤为突出。如果说回鹘汗国时期忠君思想还处于萌芽与发展阶段,那么,及至有元一代,回鹘人的忠君思想已渐趋成熟,这一点可从蒙元时期的畏兀儿碑铭中窥其一斑。
何为忠?《左传·昭公元年》载:“临患不忘国,忠也。”《荀子·臣道篇》亦云:“逆命而利君,谓之忠。”从蒙古国至元朝,历任统治者能对忠孝思想欣然接受,就连草昧初开时期的成吉思汗亦是如此。成吉思汗崛起朔漠,最初以掠夺为生,甚至将掠夺来的文化精英人物当作战利品来看待,视同土地、牧群、商品物质一样分配给其他蒙古贵族。[17] 这虽为落后与野蛮的行径,但客观上却促进了先进文化向蒙古中心地带的传播。嗣后,草昧初开的蒙古人开始接受先进文化,逐步形成了忠君思想,具体表现在成吉思汗擒获塔塔统阿的过程中。据载,成吉思汗在征服乃蛮时,俘获其专掌大印的畏兀儿人塔塔统阿。塔塔统阿“被擒后,仍死守官印”,[18] 成吉思汗不仅未予严惩,反而称赞其为忠孝人,并命其教育皇室家族后人。
蒙古时期,色目人颇受重视,尤其是畏兀儿兼具游牧和农耕双重文化特质,而在治理国家的策略上,他们主张以儒治国。如畏兀儿高僧阿鲁浑萨理即向忽必烈提出“治天下必用儒术”的建议,[19] 即为忽必烈所采纳。在忽必烈以前,儒士虽有一定地位,但能够进入蒙古宫廷中枢机构的并不多。如,在蒙哥汗统治时期,汉族儒士主要集结于忽必烈潜邸,而在蒙古国中枢机构中任职者的汉族儒士除赵璧外便无其他要员。[20] 可以看出,蒙古人对儒学的重视,有一个认识过程,发展至忽必烈时期出现质的飞跃,兹后的畏兀儿人,不仅是忠君思想的宣传者,更是忠君思想的践行者。
就蒙元时期畏兀儿的忠君思想而言,亦都护家族很有代表性,兹略加考述。
高昌回鹘亦都护巴而术阿而忒的斤于1209年归顺成吉思汗,当时即表明心迹:“岂料远辱大使降临下国?譬云开见日,冰泮得水,喜不胜矣。而今而后,当尽率部众为仆为子,竭犬马之劳也。”[21] 成吉思汗以巴而术阿而忒的斤最早归顺之功,封其为第五子,并下嫁公主。巴而术阿而忒的斤感激涕零,发下誓愿:“陛下若恩顾臣,使臣得与陛下四子之末,庶几竭其犬马之力。”[22] 其忠君报国之心跃然纸上。
1260年,忽必烈即汗位,引起西北蒙古诸王不满,发动叛乱,畏兀儿地成为了双方争夺的焦点。至元十二年(1275),都哇、卜思巴等率兵十二万围高昌,威逼亦都护投降,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誓死守城,对叛军答复:“吾闻忠臣不事二主,且吾生以此城为家,死以此城为墓。”[23] 大约在至元二十年(1283)前后,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不屈战死。[24]
元朝中后期,由于后期畏兀儿亦都护迁入永昌,以及泰定年间畏兀儿故地沦陷,从而使亦都护政治地位下降,更有帖木儿不花在政治斗争中殒命,尽管如此,亦都护后裔仍于维护蒙元统治的高度,表现出对元廷的忠心不二。
元末大起义如火如荼之时,作为元王朝忠实支持者的亦都护家族,全力参与了对各路起义军或叛乱势力的镇压。
元顺帝至正十二年(1352)四月,“命亦都护月鲁帖木儿领畏吾儿军马同豫王阿剌忒纳失里、知枢密院事老章讨襄阳、南阳、邓州贼”。[25] 十三年六月己酉,“亦都护高昌王月鲁帖木儿薨于南阳军中,命其子桑哥袭亦都护高昌王爵”。[26] 尽管亦都护月鲁帖木儿等各路将领为元廷不惜身命,但依然不能阻止各路起义军的燎原之势,而作为其继任者的亦都护桑哥及其军马在战乱中下落不明。
桑哥之后的亦都护继任者伯颜不花的斤,在陈友谅兵犯江西时,奉命坚守南昌,尝言:“吾知上报天子,下拯生民余皆无可恤”。其母亦深知君臣之道,为坚定伯颜不花的斤忠君报国之心,言道:“尔为忠臣,吾即死复何憾?”[27]后以城陷,伯颜不花的斤与城共亡。
自巴而术阿而忒的斤最早归顺,到参与镇压西北叛军、平定李璮叛乱,再到灭亡南宋和对抗红巾军,在一系列军事行动中,历代畏兀儿亦都护都为蒙古政权披坚执锐,肝脑涂地。即使在元朝大势已去,汉族地主纷纷投明明的情况下,亦都护家族仍心怀忠君报国信念,尽忠赴死。明乎以上史实,可以说,亦都护家族的忠君报国思想贯穿于蒙古国至元王朝始终。
亦都护家族对蒙元帝国忠贞不二,上行下效,在元代畏兀儿臣民中,忠君报国思想也蔚然成风,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偰氏家族。
蒙元帝国推行四等人制,蒙古人作为统治民族列为第一等级,其次根据所征服地区民族的时序,又依次分为色目人、汉人、南人三个等级。四等人的政治待遇有所区别,在任职、科举、刑律等方面,均有不同的待遇。这种不平等待遇,加上蒙古贵族对大众的残酷剥削和掠夺,引致各种起义、农民暴动此起彼伏。作为色目人一份子的畏兀儿偰氏家族,始终站在元政府一边,与各种反元势力进行对抗。都尔弥势“初从撒吉思讨李璮……会丞相伯颜都诸军取宋,慨然曰:‘吾世受上恩,此立功报国之秋也,吾其从戎乎?’撒吉思嘉其忠”。[28] 合刺普华以死报国,他在担任广东道都转运盐使期间,当地发生叛乱,朝廷派兵平乱,合刺普华负责运输粮饷,路遇叛军,身先士卒与敌搏斗,众寡不敌被执。“贼欲生之,使为主帅,公骂曰:‘吾天子贵臣,出将使指,宁能徒汝蛮贼反耶?’贼知不可屈,公遂遇害。仁宗皇帝追念公死于国事……以元统二年冬十月赐号守忠全节功臣,谥曰忠愍。”[29]
偰氏家族后裔偰烈篪在与红巾军对抗中失败,拒绝投降,带领家族成员11人集体自杀。余下的则南下云南,将云南作为复兴元朝的根据地。[30] 当时,云南镇守者是蒙古梁王把匝剌瓦尔密,为元世祖忽必烈第五子、云南王忽哥赤的后裔,被元廷封为梁王,镇守云南,仍奉退居漠北的北元为正朔,直至明军1381年攻入云南。
偰氏家族另一支偰百僚为避红巾军乱,不愿意为明朝效力,率家族子弟东渡入高丽。《高丽史》卷112《偰逊传》载:“红贼逼大宁,恭愍王七年避兵东来。”[31] 这里的偰逊,就是偰百僚,为偰哲笃之子,入高丽后改名为偰逊。[32]
偰氏家族的后裔之所以将这两地作为归宿,其用意皆在于:直至蒙古退居漠北,这两个地区仍然对元政权效忠。高丽也直到1388年才臣服于明朝。偰氏家族以善于吸收汉文化和儒学著称,他们秉持忠孝节义。并将之当作处世准则,正如宋濂概括的那样:“自红巾窃发,士大夫不幸。死于难者多矣。”[33] 可以说,忠孝思想在偰氏家族许多成员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21世纪初,美国学者白迈克(Michael C. Brose)试图对蒙元时期的畏兀儿人的处世准则进行探析,在对偰氏家族的生存策略时指出,他们似乎意识到蒙元在中国的统治可能并不长,因而谋取一定的利益以巩固自身地位。[34] 但这一观点受到另一位美国学者艾鹜德(Christopher P. Atwood)的反对,他认为偰氏家族的这些活动应是出于忠君报国的意识,而非为“谋取一定的利益”。偰氏家族的后裔在元亡以后不愿意为明效忠而远走云南和高丽,就是明证。[35] 此诚得的之论。
其他畏兀儿人秉持效忠思想也不在少数。随同高昌亦都护迁居永昌的阿台不花为北庭名族,子忻都经常教育诸子“思父母生成养育之恩……出而仕也,必廉慎自持,尽忠于君”。[36]
忙兀的斤拜公中书卿时,“给事直宫,对上必肯陈治要与国政,在显位无益于民者,指切言之。”皇帝赐楮币万缗,拒绝曰:“臣自以为置肝脑不足酬上德。”[37]
北庭畏兀儿人扬珠布哈随亦都护入中原,曾任广东道宣慰使都元帅,其子以年事已高劝谏他退闲,坚决不从,叹息曰:“顾朝廷待我厚,臣子之义,东西唯命,马革裹尸,吾志也[38]。”
同样来自北庭的廉希宪一生廉洁自持,“忧国忘家”,[39] 强调“为臣当忠,为子当孝”,[40] 并留下“报我读书训,承吾忠孝门”之诗句,[41] 被元世祖忽必烈尊称作“廉孟子”。[42] 元人刘岳申称赞廉氏家族“累世忠清”,具有忠孝、恭俭、退让等美德。[43] 其子廉孚“见保邦国,克惠克忠”,谥曰,“忠惠”。[44]
廉希宪的叔伯外孙,以文采著称的贯云石曾撰写《孝经直解》一书,其核心思想包括忠君、孝亲。此书的出现加速了忠孝思想在包括畏兀儿等少数民族中的传播。[45]
达官贵人的忠君报国行实于史有载,平民百姓就没有那份荣耀了。有幸的是,在吐鲁番、敦煌、哈密等地出土的回鹘文古代文献中,隐约也可透漏中点滴平民百姓的忠君意识。如吐鲁番出土编号为3Kr. 35的回鹘文违约纳罚文书中有如下话头:
这里明显将蒙古大汗置于首位,其次为蒙古王子,应为察合台汗与窝阔台汗之后裔,再下才是亦都护,表明在元代畏兀儿人心目中的主宰是蒙古大汗而非亦都护,是最值得尊崇的。从文书看,缴纳给蒙古大汗的是五锭金,而蒙古诸王与亦都护一样,都得到一锭金,体现出亦都护作为“第五子”,名义上可享有与诸王差不多同等的待遇,但其身份,仍在诸王之下。[47]
这一情况,在冯家昇刊布的斌通第三号文书可得到印证:
这里明确无误地将蒙古大汗置于首位,先祝福,再缴纳罚金,再下依次为诸王和亦都护。尽管诸王在亦都护之前,但二者得到的罚金数量都是一样的,要么同为一锭金,要么同为一锭银。
元代畏兀儿忠君报国思想的形成,首要因素在于儒家文化的影响,前已述及,兹不复赘。除此之外,佛教、摩尼教的影响也不能忽略。
在吐鲁番出土的回鹘文佛教文献中,蒙古皇室始终是人们尊崇的对象。吐鲁番出土的一份编号为TIII TV 68 (Mainz813) 回鹘文文献卷背《弥勒颂》写道:
这里的合罕皇帝(Xaɣan Xan),一般认为系窝阔台汗的专称,[50] 但有时又有所例外。[51]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合罕为蒙古大汗的称号。在一件尚未刊布的回鹘文文献残卷中,我们可以看到talay-nïng ärkligi这个头衔,其意为“宇宙统治者”,[52] 亦即佛教所谓的转轮王。易言之,回鹘佛教徒把蒙古统治者视作佛教的转轮圣王。传说此王出世,“七宝”相随,轮宝导引。凡敌国见之,望风而降,故转轮王可兵不血刃而一统天下。于是,做转轮王便成为世俗统治者孜孜以求的梦想。信仰佛教的蒙古统治者自然也不例外。如蒙古文《金光明最胜王经》题记中就有这样的记载:
吐鲁番出土的另一件编号为TD 80 (U 345)回鹘文《阿弥陀经》在跋尾中写道:
其中的suü为“陛下”之意。[55] uluɣ suü意为“伟大的陛下”。[56] 自然指的是蒙古大汗。是故,该文献体现的同样是回鹘佛教信徒对蒙古统治者的尊崇。在古代人们的国家意识中,君与国往往是同一的,尊崇君主,祈求神灵护佑君主,本身就是护国的一种具体表现。从上引文献可以看出回鹘佛教施主对蒙古统治者的忠诚,而更多的回鹘文文献表现出的则是对亦都护的忠诚,此可以哈密本回鹘文《弥勒会见记》之发愿文为例:
护国思想不仅是汉传佛教重要内容之一,在回鹘佛教中表现的也特别明显。如所周知,《金光明经》有《天王护国品》,以护国相标榜,指四大天王、帝释梵天等天神都有护佑国家的职能。佛陀嘱咐四大天王护持此经,同时护持诵读此经的众生。该经强调,国王或首领只要虔诚受持念诵此经,“以天律治世”,诚心供养出家信徒,四大天王就会在冥冥中护佑其政权,护佑黎民百姓,“除其患难,悉令安隐”。[58] 《仁王般若波罗蜜多经》讲述的是“仁王护国”的道理,所以又称《仁王护国经》,声称该经“不但护国,亦有护福。求富贵官位,七宝如意行来;求男女,求慧解名闻,求六天果报,人中九品果乐,亦讲此经,法用如上说。”[59]《仁王护国经》强调统治者要以佛教正法护国,通过敬信三宝,持诵佛经、设高座、燃灯、烧香等方式来消除国难。二者可以说是大乘佛教中最重要的护国经典。日本学界常将二经与《妙法莲华经》并列,合称“护国三经”。其实,《妙法莲华经》中并无直接涉及护国思想的内容,之所以被尊为护国经典,与该经在日本佛教界中极高的地位和广泛的社会影响息息相关。《金光明经》早在9~10世纪前后即被译为回鹘文,至今有回鹘文写刻本存留,仅吐鲁番出土的就达583件。[60] 《仁王护国经》写本虽未发现,以理度之,亦应有译本存在,因为,从9世纪到15世纪之间,回鹘人差不多已将《大藏经》经、论两部分的重要经典都译成了回鹘文,《仁王护国经》作为一部比较重要的经典,自不应被漏掉。[61] 宋元时代,回鹘佛教流行,回鹘文佛典高扬护国理念,他们的存在,势必会对回鹘人忠君报国思想的流行产生相应的影响。
与此同时,摩尼教的影响也不应忽略。近期由日本学者合力解读的《九姓回鹘可汗碑》[62] 粟特文部分有如下话头:
这些内容明确彰显出摩尼教护国的理念,尤其是其中“像神一样的君主”一语,在敦煌出土的汉文摩尼教文献中可找到相似的内容。摩尼教宣称:“王者犹如朗日,诸明中最;亦如满月,众星中尊。”[64] 把国王比作摩尼教信徒所崇奉的“朗日”与“满月”。吐鲁番出土的粟特语摩尼教文献残片M 135中的说教更能说明这一问题:
这些说教强调王权,迎奉统治阶级的思想,同时主张信徒安分守己,勤于农商,力促社会和谐,这些自然符合回鹘汗国统治者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尤有进者,在敦煌出土的回鹘文摩尼教文献(P. 3049)第48~55行还有这样的内容:
在这里,回鹘国王被视同摩尼教神祇。如是一来,尊崇国王,自然也就成为摩尼教信徒修行的组成部分,相应地,报效国家,也就成为摩尼教徒应尽的义务。摩尼教自唐代宗宝应二年(763)传入回鹘,并被定为国教,直到12世纪末完全消失,在回鹘中流行了4个世纪,对回鹘政治经济文化都产生了既深且巨的影响。尽管蒙古占领西域时摩尼教在回鹘中已经消失,但摩尼教流行时期对回鹘文化带来的影响却是长远的,不可能骤然消失,对回鹘忠君报国思想的形成,势必存在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蒙元时代畏兀儿人忠君报国思想兴起于唐代,发展于宋代,成熟于蒙元时期。蒙元时期,由于畏兀儿人大批内迁,更多地接受中原儒家文化的濡染,忠君报国思想蔚然成风。这一思想的形成,经历了较为漫长的发展历程,受到了多种不同文化的交互影响。首先是唐代以来儒家文化的强大影响。中原王朝对回鹘君主与贵族的封号很多就有忠君报国的成分,儒家经典在西域流传甚广,势必会对回鹘文化构成影响,而且很多纳儒家经典都被译成了回鹘文。除此之外,佛教、摩尼教也都大力宣扬护国与报君恩思想,对元代畏兀儿忠君报国思想的形成,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在蒙元时期,西域成为蒙古帝国的一部分,但畏兀儿君主亦都护却保有相对的独立性。蒙古大汗是西域地区的最高统治主,由诸皇子具体实施管理,形成了两大乌鲁斯,即察合台汗国和窝阔台汗国,二者长期与亦都护政权并存。至元二十年(1283),回鹘王国都城高昌被叛军攻破,亦都护政府在元军的保护下,迁居河西永昌,一度在那里遥领高昌之地。
元代畏兀儿亦都护身份非常特殊,亦君亦臣,君臣身份兼有之。在高昌回鹘王国中,面对畏兀儿臣民,其身份为君主,但面对成吉思汗黄金家族时,又自然降格为臣。这种关系可大致表述为:蒙古大汗与诸皇子之间构成君臣关系;他们作为黄金家族成员,又与亦都护构成君臣关系;蒙古大汗、诸皇子、亦都护三者又与元代畏兀儿臣民构成君臣关系。换言之,蒙古大汗、诸皇子与亦都护,同为元代畏兀儿臣民的君主。对三者的效忠,是畏兀儿臣民所应履行的共同义务,此可谓元代西域地区特有的历史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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