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近得到的突厥语景教文献计有10页,出自黑水城,有些内容可以破译,有些仍模糊不清。可破译的部分,通过和敦煌汉语景教写本、《箴言》、《马太福音》等基督教经典进行比较,可以看出,几乎所有的可以辨识出来的内容都与布施或得到布施相关。该写本的发现,证明在黑水城一带曾经存在着使用突厥语文本的信仰基督教的团体,写本内容虽然仅有部分破解,其价值却不可低估,因为至少对黑水城遗址出土的突厥语景教文献的内容有了初步的了解,应引起足够的重视。
上世纪三十年代,彼高鲁斯卡娅(N. Pigulevskaya)夫人致力于圣彼得堡中亚收藏品中黑水城出土古叙利亚语文献残片的研究。在俄文本[1] 刊布之前,她率先用法文公刊了这些文献。[2] 在上述残卷中,有一件的一面是用突厥语写成的。后来,在敬献给阔南诺夫(A. N. Kononov)的纪念集中,她对这一文书做了一些新解读,[3] 只是仍未解决所有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一残卷被视为黑水城出土突厥语景教独一无二的写本。正如吉尔曼(I. Gillman)和克林凯特(H. -J. Klimkeit)所指出的那样:“该突厥语文本残卷与耶稣受难记有关。耶稣之蒙难,在出自鱼腹的《约拿书(Jonah)》和发现于狮子洞(有似银盘)的《但以理书(Daniel)》中都已有预示。这些内容常见于叙利亚语文献之中。”[4] 其实,内容并不很清楚。耶稣弥赛亚虽被提到,但似乎仅见于题记之类。在另一面,只有第一行是突厥语,其余部分皆为叙利亚语。彼高鲁斯卡娅发现的残卷中也有类似的文本形式,都是今后研究的方向。除非看到原卷,否则无法确认其是否属于新文献。
黑水城出土叙利亚文景教文书残片
不久前,耿世民先生慷慨地给了我一些纸本残卷,出自黑水城,用叙利亚文书写。未几,我就意识到所书为突厥语。因为用叙利亚文书写的突厥语写卷少之又少,无疑,这些写卷异常重要。盖山林教授在来函中示知,在呼和浩特未发现关于该写本下落的资料。同样地,很感激胡格吉勒图教授,他证实了上述说法。我寄望于通过审视原卷,使研究结果更为详实。牛汝极教授对中国境内的景教文物进行了调查,其间,还刊布了一些来自黑水城的叙利亚语文书照片。当我在萨尔斯堡(Salzburg)准备这篇论文时,我确曾推想这些写本原件已经失传了。庆幸的是,情况恰恰相反。牛汝极教授惠赠我一些数码照片,但这些仍不足以解决文书解读方面存在的不明之处。是故,本文仍属于对文书本身的初步探讨。笔者研究的这份写卷计有10页,没有任何标签或识别标志。我将其标示为A~J。其中,A、B出自同一对折页的正背二面,其余都是单页。何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必须看到原件才能给出确切的答复。这里先从对折页A、B入手,B可能是正面,A为背面。在大多数情况下,每页书写文字12行,唯E、F二页各有13行,H页只有11行。在敦煌汉语景教写本《一神论·一天论第一》中,我们读到:“喻如作功德,先须此处作,不是彼处。布施与他物功德,此处施得,彼处虽施亦不得。。”[5] 在《一神论·世尊布施论第三》又有如下话头:“世尊曰:‘如有人布施时,勿对人布施,会须遣世尊知识,然始布施,若左手布施,勿令右手觉。’”[6]几乎所有的易读段落都与布施或得到布施相关。对折页B系《箴言(Proverbs)》第22章第9句,原文为:“眼目慈善的,就必蒙福,因他将食物分给穷人。”[7] 但在突厥语文本中,其大意是这样的:čïgay-xa bir ötmäk bersär-siz xušnut xutlugköŋül birlä.bir meŋü täŋri alxïš xïlgay eviŋ barkïŋ üzä išiŋ küčüŋ kün küniŋäükligäy.(B页第1~6行)当你以令人愉快和慷慨的心给穷人一块面包时,上帝永恒的灵魂会将赐福于你的房子,你所做的一切将会一天比一天得到增值。对折页A以一个可以肯定的词汇“berür”(A页第1行)起首,可读作:“[上帝]所给予的[礼物]。”在第一句后接写:“birmäŋü täŋri ätäkiŋ-ta artok närsär tilämäs”(A页第1~3行),意为“上帝所要求的唯一外部条件就是人的顺从。”表明上帝对信徒的要求只不过是顺从而已。但是截至目前,我还未能找到相似的突厥语表示法。接下来的文字同样艰涩难懂:“säniŋ küčüŋ yitmiščä birläšgüŋ birmiŋü täŋrikä sokïmlïg turur tep”(对折页A面第3~5行),意思是:“只要你的力量足够强大,你的统一体(?)是献给永恒上帝的唯一祭品。”还需说明的是,“bir mäŋü täŋri”这一术语不唯仅见于此,同样可见于柏林收藏品中出自吐鲁番绿洲葡萄沟(Bulayik)的残卷(U 5540)之中,从中可以解读出:bir mäŋü täŋri atïŋa“以唯一上帝的名义”。这一残卷所包含的内容仅仅就是这一短语而已,看起来,应为学校或修道院的练习册之类。ol korkïčïg törüküni üzä (…) uzun yolka azuk bo čïgay-ka lab pušï bermäklig turur čïgay üzär(a)him kïlmaklïg (…) ärür.(对折页A面第5~11)在法定战斗日(……)长途旅行的食物和饮料,施舍给这些可怜人,是对穷人的同情……(其间一些词汇模糊不清)inčip birkä iki yankïötägäymin aŋar tep ymä bir čan soyïx suv ičürmiškä bir-kä iki utlï bergäym(ä)nčïgay-nï eviŋkä kigürüp bir ak aš berip yetürsär-s(ä)n.anïŋ yankïsïnpur’(a)na-sï m(a)r(a)n saŋa ymä bir mä kä iki berür: amtï s(ä)n t(ä)rskä antaxtemägil kim.m(ä)n čïxay turur-m(ä)n negü ärsä mä yox.(D页第1~12行):我会把两分奖赏赐给某一人。对于那些曾给他人一杯凉水喝的人,我会把两分奖赏赐给某一人。如果你让一个穷人进入你的房子,同时,你能给他白色洁净的餐盘,我主将会给予你两份的奖赏而非一个。但你不能虚伪地说:“我是穷人……”“一杯凉水”在突厥语中写作bir čansoyïx suvsoyïx,其中词汇soyïx应系-g-音在发音上意外脱落的结果,[8] 因为所有的原词都含有-g-音,通常的拼写为sogïk。“奖励”这个词在文本用的是双语词yankï purg(a)na。[9] 前者是突厥语,后者则为叙利亚语pwrânâ(意为“报答、赏金”)[10] 的借用。这个段落,作为一个整体,应为《福音书(Gospels)》中的一段,韵文本身摘自叙利亚语文本第1页。《马太福音(Matthew)》第10章第42句:“无论何人,因为门徒的名,只把一杯凉水给这小子里的一个喝,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人不能不得到赏赐。”本文书向我们展示了不同特质,把布施扩展到提供食宿这一层面。在一个完全不同的背景中,我们在《马太福音》中找到了类似的表达方式,其中第25章第42~43句言:“因为我饿了,他们不给我吃;渴了,你们不给我喝;我作客旅,你们不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不给我穿;我病了,我在监里,你们不来看顾我。”这点可以和《箴言(Proverbs)》第25章第21句相对照:“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饭吃;若渴了,就给他水喝。”“食物”一词,突厥语写作“ak aš”,即“白食”,这在古突厥语中还不曾见过,却和蒙古语“caγan idegen”有相似之处,意为“食物由牛奶制成;食物中没有肉类。”[11] 很可能和现代维吾尔语“aqaš”相一致,意为:“牛奶米饭”或“面与米”。[12]E页和F页仍然不十分清楚。在G页中又可见到述及法定节日的内容,似乎指的是复活节:katïg köŋül-lüg täŋri-a saŋa ol törü küni üzäap ogul kïz ap kul küŋ ap ata ana ap äd tavar ap yer suv ap altun kümüš asïgüzä.(G页第1~6行)神奇的主啊!在法定的这一天,包括儿子们和女儿们,男奴隶和女奴隶,父亲和母亲,富贵和贫穷,土地和水,金银财宝(……)。接下来的语句难以解读,不能确定其文意。H页以意思明确的句子起首:čïgayxalab bušï bermäk suy yazuxnï arïtur.(H页第1~2行)此言出自nom bitig,即《圣经》,系古突厥语的常见表达法(但有时仅指《福音书》,有时指代《圣经》)。[13] H页第4~7行有如下文句:küniliktin tururtep suy yazuxïn yuxup ketärtäči čïgayka lab bušï bermäkilg turur.一些人施舍给穷人,是为了洗脱因为嫉妒或者猜忌所带来的罪恶。截止目前,我还不能找到其出处。接下来我所能理解的I页文本如下:alïp eviŋkä birlä eltip kaltï kim ol čïgay-nïeviŋkä eltip bir ayak aš. nä negü kim bir ayak aš yetürüp ïdmasar-s(ä)n boldïbünüŋ üzä.yazuk kïlïnč yazux x(ï)l(ï)kklyn bo sqnwn netig kim arïx oŋlion nombitigtä mšiha m(a)r(a)n yarlıkamakï müntürür. (I页第1~10行)(…)让一些人来你家,就像你带着一个穷人去你的房子,同时给他一碗食物。如果你没有给他一碗食物,那则是你的罪恶。做一件罪恶的事情(…),就像我主弥赛亚(theMessias)在神圣的福音书中所说教的一样。”然后看摘自《马太福音》第10章第42句的文字:“无论何人,因为门徒的名,只把一杯凉水给这小子里的一个喝,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人不能不得到赏赐。”下一个对折页的表述方式是这样开始的:“bir čan soyïx suvičürsär(如果你给人一杯凉水喝)”,文意清晰,但文本其他诸行的内容大多模糊。我对黑水城出土景教文书的解读还只是初步的,但这一写本却表明基督教团体在这一带的活动庶几可追溯到元代。大多数墓志铭的时代甚至可以精确到具体日期,[14] 但现在所研究的这件却不能,很难确定其具体时代。在此情况下,只有依据一些断代标准,给出较晚的日期。文本出现的“奖赏”一词,须引起重视,因为该词为文献断代提供了某种可能性。当然,并不是说该景教文献就一定受到了佛教信仰与实践的影响。对这一问题,吉尔曼与克林凯特有如下论述:但是我们也有机会注意到佛教影响基督教文献的不同例证。观察这种影响的存在,通过题跋,即传统上书写于文献后的尾题,显得尤为引人注目。对一般佛教徒而言,获得“功德”(梵文作punya)的途径是做善事,例如抄写佛教经典,同时,其功德还可以回向他人,这在突厥语基督教文本中即可以看到。[15]概言之,这里所解读的写本,虽仅有部分内容破解,其价值却不可低估,颇有发覆之意味,因为至此我们最起码对黑水城遗址出土的突厥语景教文献的内容有了初步了解。今后,我们对这类资料的掌握会越来越多,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有望破解这件出自黑水城的突厥语写本的全部内容。尽管没法排除这些残卷系由吐鲁番地区携至黑水城的可能,即使果若如此,那同样也可表明在黑水城一带曾经存在着使用突厥语文本的信仰基督教的团体。西起伊拉克圣贝赫纳姆修道院(Mar Behnam Monastery),东至中国南部沿海地区,都有突厥/回鹘语景教文献发现,黑水城景教文献的发现与解读,是这一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应引起足够重视。本文原载罗曼·马列克(Roman Malek)编:《景教(Jingjiao--The Church of the East in China and Central Asia)》,圣奥古斯汀,2006年,第341~345页。作者茨默(P. Zieme)1942年4月19日出生于东柏林,1960-1965在洪堡大学师从匈牙利著名突厥学家哈蔡(G. Hazai)教授学习突厥学。大学毕业后进入东德柏林科学院古代史和考古研究所“吐鲁番出土文献研究组”工作,获博士学位,先后出版有关著作十余部,论文与书评200余篇,在国际学术界有着广泛的影响。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唐宋回鹘史研究”(项目编号14AZD064)、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敦煌民族史研究”(项目编号14JJD770006)。作者简介:茨默(1942- ),男,德国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回鹘文文献研究;杨富学(1965-),河南邓州人,博士,敦煌研究院研究员,博导,主要从事回鹘学、敦煌学研究;彭晓静(1980- ),女,江苏徐州人,博士,敦煌研究院馆员,主要从事古代宗教研究。[1] 彼高鲁斯卡娅(N. Pigulevskaya):《黑水城和吐鲁番所出叙利亚文叙利亚语—突厥语残片(Sirijskie I siro-tjurkskij fragmenty iz Chara-Choto I Turfana)》,《苏联东方学(Sovetskoe Vostokovedenie)》1940年第1期,第212~234页。[2] 彼高鲁斯卡娅(N. Pigulevskaya):《黑水城和吐鲁番所出叙利亚语和叙利亚语—突厥语残片(Fragments syriaques et syro-turcs de Hara-Hoto et de Turfan)》,《东方基督教评论(Revue de l’Orient Chrétien)》第30期,1935~1936年,第3~46页。[3] 彼高鲁斯卡娅(N. Pigulevskaya):《叙利亚语—突厥语文献残片(Ešče raz o siro-tyurkakom)》,莫斯科,1966年,第228~232页。[4] 吉尔曼(I. Gillman)、克林凯特(H. -J. Klimkeit):《一五〇〇年以前的亚洲基督教(Christians in Asia before 1500)》,里士满,1999年,第225页。[5] 唐莉(Tang Li):《景教在中国的历史及其汉文文献研究:敦煌景教文献新英译(A Study of History of Nestorian Christianity in Chinaand Its Literature in Chinese: Together With a New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Dunhuang Nestorian Documents)》,法兰克福,2002年,第165页。[6] 唐莉:《景教在中国的历史及其汉文文献研究:敦煌景教文献新英译》,第169~170页。[7] 译者按:凡引自《圣经》的内容,皆以《新旧约全书(和合本)》之汉译本为准。下不另注。[8] 在阿塞拜疆语中Azeri为soyuq。参见《斯拉夫语—突厥语语源词典(Etimologičeskiy slovar’ tjurkskix yazïkov. Obeščetjurskieimežtjurkskie osnovï na bukvï LMPS),莫斯科,2003年,第272~273页。[9] D页第8行:yankïsï pur’(a)na-sïn.[10] 参见新叙利亚语pür’ânâ,意为“偿还、报酬”,见马克莱恩(A. J. Maclean):《白话叙利亚文方言词典(A Dictionary of the Dialects of Vernacular Syriac)》,牛津,1901年,第248页b栏;,意为“报酬、偿还”,见佩尼·史密斯(R. PayneSmith):《叙利亚语词典(Thesaurus Syriacus)》,牛津,1901年,col. 3287。[11] 莱辛(F. D. Lessing):《蒙古语—英语词典(Mongolian-English Dictionary)》,伯明顿,1973年,第158页a栏。[12] 施瓦茨(H. G. Schwarz):《维吾尔语—英语词典(An Uyghur-English Dictionary)》,贝灵哈姆,1992年,第 29页。[13] H页第2~3行:netäg kim nom bitigtä yarlïxayur.[14] 参见弗兰兹曼(M. Franzmann)、刘南强(S. N. C. Lieu):《泉州景教史(The History of Quanzhou Nestorianism)》、牛汝极(Niu Ruji):《13~14世纪的中国景教碑铭(Nestorian Inscription from China (13th-14th Centuries)》,分别载罗曼·马列可(Roman Malek)编:《景教(Jingjiao--TheChurch of the East in China and Central Asia)》,圣奥古斯汀,2006年,第293~302页、第209~242页。[15] 吉尔曼(I. Gillman)、克林凯特(H. -J. Klimkeit):《一五〇〇年以前的亚洲基督教(Christians in Asia before 1500)》,里士满,1999年,第259页。
编按:本文原刊《西夏研究》2016年第2期,第34—38页,如若引用请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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