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茨默著,桂林、杨富学译 | 吐鲁番文献所见古突厥语行星名称
虽然突厥游牧民族对星空的观察要比我们城里人深入得多,但对一些重要天体的认识却极为有限。这一论断也同样适用于古代回鹘人。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天文学在突厥学研究中是一个少有问津的课题,甚至连很多现代辞书都很少触及过它。关于星宿名称的研究,不仅对天文学的研究有意义,而且还可通过它来了解古人的思维领域,这一点前贤都曾注意过。除巴赞曾对古突厥的历法作过卓有成效的研究,并出版了《突厥历法研究》一书[1] 外,另有三篇短文也颇值得一提,它们分别是由巴赞[2]、克劳逊[3] 和内梅特[4] 撰写的。
在着手重新整理出版有关大熊星座之《北斗七星经(yitikänsudur)》之残卷时,我发现有几个问题必须首先予以解决。
一、有一篇符咒形式的卜筮书[5] 曾涉及到七个行星(七曜):巴赞[6] 认为汤姆森刊本中的paγrlï[7] 应为yiti paγrla。巴赞正是在+la的词汇中发现了一个后缀,而这个后缀在一些形容词中也出现过,如körk+lä“美丽”是从körk“身材”一词派生的。这种表达方法是他通过译解《七星经》而发现的。[8] 然而,这里却存在着疑问,因为古突厥语本身很少有这种先例。埃达尔至少在口头上曾探讨过上述后缀的副词特征。[9] 如果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比较接近的猜测就是作如下解释:复数之后缀lar中少掉了一个符号r。至少需提请人们注意的是,这篇文书写得很不详细,因为它仅提到七曜中的五个:tir“水星”、urmïzt“木星”、naγid“金星”、kiwn“土星”和max“月亮”。只有“月亮”是用粟特语词来表达的。巴赞用巫术——星占学的观点来解释是不无道理的。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里未言及火星。有人猜想那是由于撰写者的疏忽,我看未必。
二、在一份迄今尚未刊布的橘瑞超家藏回鹘文书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这份文书之部分己由藤枝晃制为图版发表。[10] 在这件文书中,七曜的排列顺序准确,除了五个真正的行星:wnxan“火星”、tir“水星”、wrnzt“木星”、naxid“金星”和 kiwan“土星”外,还有mir“太阳”和max“月亮”。在这里,对“太阳”和“月亮”的命名采用的是粟特语,七曜的顺序也和粟特语流传下来的星期顺序相符:星期日(太阳)、星期一(月亮)、星期二(火星)、星期三(水星)、星期四(木星)、星期五(金星)和星期六(土星)。[11]
三、七曜历在回鹘摩尼教徒中使用颇广。为了确定斋日,回鹘摩尼教徒兼采波斯历、汉历而制定了适合本民族特点的历法。[12] 就这一点而言,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称突厥人不了解星期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13]
在回鹘摩尼教历法中发现有陌生的星宿名称存在,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即使在很通俗的回鹘文文书中我们也可以见到他们,如前文所举的几件突厥—回鹘文书例证就很能说明问题。
在佛教天文学领域里起决定作用的是印度术语。[14] āditya“太阳”、soma“月亮”及其它五行的顺序并非总是一致的:
这些名称不仅在天文学著作中出现,而目可见于日常用语中,举例说,在回鹘文赞美诗中,就有人把高昌国之统治者比喻为美丽的木星。[16] 汉族人很讲究五行,通常的排列次序为:火、水、木、金、土。受其影响,回鹘文献中五行的排列顺序与之完全相同:oot yultuz(火星)、suv yultuz(水星)、yïγač yultuz(木星)、altun yultuz(金星)、tuprag yultuz(土星)。[17]
疑伪经《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之回鹘文本(题作Säkiz yükmäk yaruq sudur)所说的“八阳”给文献的解读带来了许多困难。[18] 该经强调,人们在“筑墙动土,安家立宅”时要“先读此经三遍”,就会使“一切鬼魅,皆悉隐藏”。文献中提到回鹘统治者——可汗能够驾驭阎魔王的军队,统帅阴间鬼神(回鹘文作ärklig xan süüsin bašlaγučï qašïnčïγqorqïnčïγ ärkliglärning atlarï bo:)。[19] 这里提到的天神有十五六个。这里仅就其中的七个略作述论。因为他们与本文所谈的行星密切相关。
1. kün yorïγï,意为“太阳运行”,汉文本原作“日游”。
2. ay ölütči(柏林收藏的一份写卷作ay ölütčisi),意为“谋杀月亮”,汉文本原作“月煞”。词法上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可以加上物主代词的后缀,且语意不变。
3. ärklig,意为“强有力者”,汉文本原作“将军”。正如邦格等所指出的那样,这个术语在这里意为“金星”。这一点又与艾伯哈德所言不谋而合。[20] 巴赞在其研究回鹘历法的著作中把ärlg解释为鄂尔浑突厥碑铭《磨延啜碑》中之ärlig<ärklig(金星)。[21] 因为ärklig仅在《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中比较明确地标示为“金星”之意,而在其它的突厥语语言范围内,该天体一般都用čolpan表示。[22] 所以说,巴赞和内梅特氏的“金星”说尚嫌证据不足。回鹘文《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是一篇译作,将ärklig用作“金星”带有偶然性。
4.下一个天体名曰tai sui,音译自汉文原本之“太岁”,表示木星。
以下的讨论便开始遇到了困难。
5. sarγurunguluγ,意为“黄色的旗了”,汉文原本作“黄幡”。邦格等认为土星为黄颜色,故其表示的为土星。我倾向于这一观点。但艾伯哈德表示此说可疑,提出了另外一种方案,[23] 认为它表示的是罗睺罗吞没了太阳和月亮。惜艾伯哈德未提供任何证据。
6. irpiz qudruqï,意为“豹子尾巴”,汉文原本作“豹尾”。小田寿典己正确地认识紧接其后的词yumuzuγluγ指的就是这一天体,而非邦格等人所言的另外一个天体。小田未对yumuzuγluγ一词进行深究,径译作“擎豹尾旗”。[24] 邦格等干脆弃之一边而未译,仅在注释中推想其词根为动词yum-或yom-。由是观之,yumuzγ是一个由yumuz变化而来的名词,词根无疑为yum-。埃达尔认为,动词yumuz-之含义尚欠明确,但它有许多派生词则是肯定的,只是要为一个假想的动词来确定含义殊为不易。[25] 该词在别的地方也有出现,特肯释之为“标志”之意。[26] 但将tuγ yumzuγ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人们自然又会将之与“旗帜”、“尾巴”联系起来。在《八阳经》之外,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件尚未刊布的文书,它使我们在确定yum-之含义时可作出更多的设想。在这份亚历山大文书(Alexander-Text)之粟特语写卷背面有这样一段话:
我觉得应将之译为:
罗汉接着(对一个名叫TYKL' Y-'K//的姑娘)跪拜道:“你出身高贵!你是公主和可敦,是所有女人的旗帜(或王冠)!”
这个词由于和tuγ连用而有了“旗帜”等义。我认为,kirg.ǰumuru是“大约、人”之意,[28] 可能为yumuz- 的另外一个派生词,但这己是题外话了。
另外,艾伯哈德认为“豹尾”是ketu的同义词,在印度星占学中,它是第九颗行星。[29]
7.回鹘文本中的biš(türlüg) topraq ärkligi yir tngri xanï[30] 对应于汉文原本之“五土地神”。前文曾提到过,邦格等把yumuzuγluγ归入本内容而未作翻译。实际上,汉文与回鹘文之间的对应关系是:五土地神=biš (türlüg) topraq ärkligi yir tngri xanï。
人们也许会问,既然topraq ärkligi已表示“土地神”之意,那其后为什么又出现yir tngri xanï(土地神)呢?我认为,这是译者在翻译时先写出两种可行的译法以备定稿时选择的,[31] 结果人们在抄录时将之一块抄了进去。
邦格等给水星、火星推想了六、七个名称,但不得不承认:很遗憾,我们找不到相应的证据。[32]
与此相反,艾伯哈德则认为,也许是由于地球之缘故,第7号行星才被命名为土星。[33]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本文所讨论的回鹘文《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中的那段相关文字仍是最不易解释的,尽管有汉文原本可资参照。当然,汉文原本也有自身的特殊问题。上文讨论的1~5号星宿意思比较明确,而6~7号就难以对号入座。尽管人们的解释不无道理,但终究还缺乏说服力。我觉得,“豹尾”可能指的是“慧星”,在回鹘文《金光明最胜王经》中即有qudruqluγ yultuz一名,意为“有尾之星”。[34] 也许,“五土地神”和上天根本就没有什么关联。但这样说又显得与正文有矛盾,因紧接其后的即为占据着四个方位的天神:kök luu(青龙)、aq bars(白虎)、qïzïl saγzγan(朱雀)、qara yïlan(玄武)。
可以肯定,行星的名称在回鹘人中是各有来历的。为人熟知的可见于《福乐智慧(Qutadγu Bilig)》和《突厥语辞典(Dīwān luγat-it Türk)》的上述星宿术语却肇源于为人尚不熟悉的古突厥—回鹘语写卷。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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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巴赞(L. Bazin):《突厥历法研究(les systèmes chronologiques sans le monde turc ancient)》,布达佩斯—巴黎,1991年。
[2] 巴赞:《古突厥时代的星象知识(Über die sternkunde in alttürkischer Zeit)》,《梅因茨文学科学研究院哲学社会科学论文(Abhandl. der geistes- und sozialwiss. Klasse. Akad. D. Wiss. Und der Literatur)》第5期,1965年。
[3] 克劳逊(G. Clauson):《早期突厥诸族天文学术语综考(Early Turkish Astrononical Terms)》,《乌拉尔一阿尔泰学年鉴(Ural-Altaische Jahrhücher)》第35卷,1964年,第350~368页。
[4] 内梅特(Gy. Németh):《论古代突厥的星宿名称(über alttürkische Sternnamen)》,《匈牙利科学院语言学报(Acta Linguistica Acad. Scient. Hung.)》第18卷,1968年,第1~6页。
[5] 汤姆森(V. Thomsen):《吐鲁番出土突厥卢尼文残卷(Ein Blatt in türkischer ‘Runen’schrift aus Turfan)》,《普鲁士科学院院刊(Sitzungsberichte der Preuβ. Akademie d. Wiss)》,1910年,第296~306页。
[6] 上引巴赞《突厥历法研究》,第249页。
[7] 上引汤姆森《吐鲁番出土突厥卢尼文残卷》文,第302页第1行。
[8] 上引巴赞《突厥历法研究》,第251页。
[9] 埃达尔(M. Erdal):《古突厥语词汇的构成:词汇功能研究(Old Turkic Word Formation. A Functional Approach to the Lexicon)》,威斯巴登,1991年,第403页以下。
[10] 藤枝晃:《文字的文化史》,京都,1991年,第215页插图76。
[11] 吉田丰:《粟特语杂考》,《东方学》31辑,1989年,第167页。
[12] 哈密顿(J. Hamilton):《988、989和1003年的回鹘摩尼教历(Calendriers manichéens ouïgours de 988, 989 et 1003)》,《巴赞纪念文集(Mélanges offerts à Lauis Bazin)》,巴黎,1992年,第7~23页。
[13] 上引巴赞《突厥历法研究》,第333页。
[14] 罗伯恩(K. Röhrborn):《古代突厥语玄奘传卷七(Die alttürkische Xuanzang-Biographice VII)》,威斯巴登,1991年,第32、33页。
[15] 拉合玛提(G. R. Rachmati):《突厥吐鲁番文献(Türkische Turfan-Texte)》第7卷,柏林,1934年,第5、6、10、17号文献。
[16] 茨默(P. zieme):《回鹘王国的称呼与赞美(Titulaturen und Elogen uigurischer Könige)》,载萨嘎斯特(K. Sagaster)与艾美尔(H. Eimer)合编:《阿尔泰世界的宗教、凡俗象征及其他(Religious and Lay Symbolism in the Altaic World and Other Papers)》,威斯巴登,1989年,第449页。
[17] 上引《突厥吐鲁番文献》第7卷,第1号文献。
[18] 邦格、葛玛丽、拉合玛提:《突厥吐鲁番文献》第6卷,柏林,1934年。小田寿典对此问题作了许多的研究工作。
[19] 上引《突厥吐鲁番文献》第6卷,文献第91~92行。
[20] 艾伯哈德(W. Eberhard):《汉文大藏经中天文学著作调查(Untersuchungen an astronomischen Texten des chinesischen Tripitaka)》,《华裔学志(Monumenta Serica)》第5卷,1940年,第223页。
[21] 上引巴赞《突厥历法研究》,第499页。
[22] 上引克劳逊《早期突厥诸族天文学术语综考》,第361页以下。参见吉雅玛提(L. Gyarmati):《突厥语中之天体名称(Nazvanija planet’ Venera’v tjurkskich jazykach)》,载白斯棱发尔维(G. Bethlenfalvy)等编《阿尔泰宗教信仰(Altaic Religious Belifs)》,布达佩斯,1992年,第117~129页。
[23] 上引艾伯哈德《汉文大藏经中天文学著作调查》,第226页。
[24] 小田寿典(J. Oda):《新发现的几件回鹘文佛典〈八阳经〉残片(New Fragments of the Buddhist Uighur Text Säkiz yükmäk yaruq)》,《古代东方研究(Altorienalische Forschungen)》第10卷,1983年,第141页以下。
[25] 上引埃达尔《古突厥语词汇的构成:词汇功能研究》,第322页。
[26] 特肯(S. Tekin):《元代回鹘佛教文献(Buddhistische Uigurica aus der Yüan-Zeit)》,布达佩斯,1980年,第380页。
[27] 德国科学院柏林分部“吐鲁番藏品”粟特语写卷第14000号,第8~13行。
[28] 于大钦(K. K. Judachin):《吉尔吉斯—俄语词典(Kirgizsko-russkij slovar)》,莫斯科,1965年,第269页。
[29] 上引艾伯哈德《汉文大藏经中天文学著作调查》,第226页注8。
[30] 上引邦格、葛玛丽、拉合玛提:《突厥吐鲁番文献》第6卷,文献93~94行。
[31] 茨默:《古代突厥语佛教著作之选择性翻译(Alternative übersetzun gen in alttürkischen buddhistischen Werken)》,芙拉格奈尔(Ch. Fragner)、施瓦茨(K. Schwarz)编:《约瑟夫·马图兹纪念集(Festgabe an Josef Matuz. Osmanistik-Turkologie-Diplomatik)》,柏林,1992年,第343~353页。
[32] 上引邦格、葛玛丽、拉合玛提:《突厥吐鲁番文献》第6卷,第150页。
[33] 上引艾伯哈德《汉文大藏经中天文学著作调查》,第226页注8。
[34] 拉德洛夫(W. Radloff)、马洛夫(S. E. Malov)编:《回鹘文金光明经(Suvarnaprabhāsa)》,圣彼得堡,1913~1917年,第4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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