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航3739:裹挟263人的空中惊魂(下)| 人间FM
图 / Rob Po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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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回顾:263人的空中惊魂(上)
乘客和乘务员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安慰是唯一能做的事。坐在头等舱第一排的一位乘客露出令人难以遗忘的惊恐面容,反复问乘务员张晓蕾:“这是怎么了?”
这时候副驾驶走出了舱门,他先路过头等舱,有乘客提醒“发动机在冒火!”他走到飞机中部往左侧探头看了一下窗外的发动机,心里一紧,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走了回来。张晓蕾看着他,他没多说什么,只说“没事,没事”。
这倒让张晓蕾松了一口气。她有九成的把握是单发失效,而单发失效并不是什么大事。
普通的单发失效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在机长贺中平停止给油后,一分钟的时间里,由杜若飞操作,他来证实,将左发动机关车,打开发动机防火灭火开关,释放灭火剂——这意味着这个发动机在落地前已经无法使用。最后他将右侧发动机的点火开关放到连续点火位。这时候飞机就应该停止抖动,用单发飞行。
然而飞机还在抖。抖得很厉害。在后机舱,用来固定餐车的一个红色金属插销同时被震断了。
贺中平能听到发动机内部损坏发出的咔嗤咔嗤的声音,原来高速平衡转动的发动机的内部有损坏,各个部件在互相碰撞磨损。抖动持续,仪表盘的数字变得无法读清,他试图调节一个无线电频率,调节二三十秒都没有调出来。
事后机务维修人员问过他,让他用语言描述飞机抖动程度。实际飞机上有记录设备,只是抖动的剧烈已经超出记录最大范围。
驾驶舱里没有人说话。应急程序中没有这一条,告诉他们在关闭发动机后机身依然持续抖动该怎么办。他们不知道依然是发动机的问题,还是别的故障。李想和杜若飞清楚地知道学过的任何手册上没有解决方案,贺中平漫长的飞行经历中也没有类似遭遇。
事后他们才知道,左侧发动机的叶片瞬间断裂,断了的叶片砰的打出去,插到了发动机的消音壁里面。
在这个过程里,剩下的20几个叶片全部被打变形,消音层被刮掉将近一到两厘米。变形的叶片即使没有动力,也在风的带动下旋转,当然,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一种引发剧烈抖动的方式。
当时没有人能判断出原因。如果说叶片断裂的恐慌是一瞬间的,那么抖动的恐慌就是持续不断的。
贺中平在空军遇到过差点被撞的事,另一架飞机擦着他的头飞过,能看见发动机尾喷管喷出的火。在飞一架波音757时,他遇到过瞬间断电一片全黑,但几秒种后又恢复了。
他也飞过雷雨区,在危险天气的边缘,电闪雷鸣,雨点打得噼啪乱响,有些天气雷达不显示危险,只能靠飞行员肉眼观察,那也是一种精神折磨。
但这是最折磨人的一次。
“我当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卡上只有十万块钱,万一出事,够不够老婆花?”杜若飞说。
贺中平没有说话,向塔台发出了“Pan-pan, Pan-pan, Pan-pan”的呼叫,这是比“Mayday”低一级别的紧急情况,是指情况虽然危险,但暂时可控。一架飞机遇到紧急情况,频率内其他飞机的驾驶员都会尽量不说话。
黑夜笼罩在驾驶舱外,看不见一点城市的灯光,通话频率里变得一片静默,仪表盘亮着光,照在人脸上,三个人依旧谁也不说话,“陷入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安静”。
“我估计那种安静就是半分钟的时间,但是那种情况会感觉人为地拉得很长。”杜若飞说。
驾驶CZ3739的机长是一个推崇技术的人,他参加了好几次灾害救援,责任感之外,还代表着对自己技术的信心。
他在公务员的家属院长大,家规很严,又在部队养成了令行禁止的习惯,工作上他推崇规范和流程,注重时间观念,不喜欢别人迟到。但在生活里,他又变得懒散,事情不到眼前了就不去做,在一些场合也会变得拘束和乏味。
除了飞行员的身份,他还是南航北京运行指挥中心的书记,有一件带玻璃门的办公室。这在民航被称为“飞行干部“,民航平时的考核和训练维持了他良好的状态,即便是机长也没有免除训练的可能。他始终保持了指尖方向舵的敏锐触感。
只有当所有的舱门都关闭,握住操纵杆的那一刻,他才又一次成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人。他的自信、心态和技术只能在这个驾驶舱里达到巅峰——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尝试调整速度,降低高度,“我尝试减小速度让震动变小,飞机的自动驾驶和人工操纵,我都要试一遍。试试飞机听不听话,飞机还听话,还在我的手上,我才有信心跟旅客说问题不大。”
贺中平要找最近的机场进行备降。仪表盘上的琥珀色灯光也警告需要迅速着陆。虽然单发能维持三个多小时的飞行到达北京,但他没打算冒这个险。
“南航3739航班左发故障,现在是单发飞行,准备返航备降到广州机场,请示下降高度。”他选择了作为南航大本营的白云机场,他知道那里的救援设施完善,可以最高效地提供援助。
后排的李想用驾驶舱里的电脑临时查了广州的天气,用以计算进近速度(飞机接近机场、准备降落阶段的速度)。他同时对杜若飞的动作进行证实,避免关错开关。
他操作飞机向左转,掉头180度,在空中划了一个大U字。
这时机长才把张晓蕾叫了了进来,告诉她,预计十五分钟后备降广州,内部掌握好紧急撤离的准备。毕竟发动机有火星往外冒,接地之后会产生什么状况没人知道。
偏出跑道,或是落地时发动机散了,或是发生爆炸,都有可能。这意味着增加了乘务组的心理压力,他们需要往更坏的结果去考虑。
随后贺中平开启机长广播,他知道机长讲话显得比乘务更显权威。因为还在操作飞机,他就交代杜若飞进行广播,杜若飞按下左侧的广播按钮:“本人经过严格的训练,有能力控制好状况,有能力将大家安全送到陆地上。”
机舱里大多数乘客感受到了希望。“很多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张晓蕾说。一些人开始反复琢磨机长广播内容,但仍不免紧张,姓印的先生觉得机长应该是“三十岁左右,有江苏口音”,实际上广播的杜若飞是新疆人。
乘务员接到了做好紧急撤离准备的指示,这意味着在落地后的5秒之内,他们需要解开自身安全带,观察窗外无烟、无火,开机舱门,放下机载的应急滑梯。
世界上没有两个机场是一模一样的。每个机场都有独特的几何图形、跑道布局、滑行道和航站楼的排列,相对于市中心或其他标识物的方位和距离也各不相同。
贺中平从未统计过降落过多少跑道,也没法准确说出从空中看过多少城市。但十多分钟之后透过驾驶舱的窗户,小蛮腰、白天鹅宾馆、二沙岛、海星沙出现在了眼前,他知道,机场不远了。
紧接着他看到了机场延长线上的灯光,引进灯、中线灯、落地灯、边线灯还有进场灯。
驾驶舱里的人讨论了一下,贺中平决定使用远处的那条跑道降落,如果下降的时候另一个发动机也失效,就可以有时间把飞机“飘过去”。
他开始驾驶飞机缓缓地落地,可以看到飞机后面跟着开的各种救援车辆和闪着的灯光。地面的运指中心第一时间就进入了紧急状态,救援、维修部门的人也接到了通知。
“旅客可能还不知道,对我来说一旦接地就是99%的成功。在空中和在地面的速度就是天壤之别,而地面的辅助设备、救援设备也方便的多。”贺中平说。
| 贺中平说,人生中之前做出的许多选择帮你做好了准备,“来应对发动机发生故障的那一刻。” (蔺孟凯图)
飞机顺利地停了下来,紧急撤离程序也取消了。客舱里发出了欢呼。
机长扎扎实实地长出了一口气。他转过头赞扬了两个副驾驶,然后出来跟乘务组打招呼,“辛苦了”。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他还是站出来送乘客离开,他觉得,如果机长都那么淡定自若地出来,大家会感觉这个飞机没有问题,造成的阴影就会小一点。乘客抱着他又哭又笑。
他打开了手机,一堆领导的未接来电,他也没跟家里人说这事儿。张晓蕾和李想怕家人担心,同样也没说。只有杜若飞给妻子发了短信:
“老婆,我落地了。”
“没事儿吧?”
“没事儿,空调有一点冒烟。”
在乘大巴回酒店的路上,路过了一片石子地,车子颠了起来,杜若飞走到司机跟前,“师傅,开慢点,不要再颠了。”当晚他跟李想彻夜写事件材料,他去买烟,递给李想:“压压惊。”这是他们人生第一次抽烟。他那天夜里抽了一包。
贺中平听说,事后不久,副驾驶杜若飞把原来觉得枯燥的飞行手册精读一遍,从下午六点看到了早上四点,“他知道了标准和程序的重要”。
11月10日当晚,贺中平几乎没睡,“你会发现很难让你的脑子停下来。”他躺在床上回想:我当时是否还有别的选择?我最初的决策是否正确?我进行的广播是否妥当?
第二天,他对网络上批评乘务组的声音感到不解,“正是因为他们的出色工作,没有一位乘客受伤。”外界把他描述成英雄,这让他有些不安,他对自己的评价也就是“合格”,果断、迅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该完成的程序。
他清楚地知道,面对瞬时的危难,没有什么能量是凭空爆发的,人生中之前做出的许多选择帮你做好了准备,“来应对发动机发生故障的那一刻。”
音频制作:与声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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