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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白岩松:在央视新闻评论部的日子

刘楠 媒通社 2019-05-10

寻找白岩松,有关时代变迁,有关新闻理想起伏,有关手艺人的千锤百炼,有关新闻人话语权力的边界探寻,也是寻找失落皮囊中的生命灵韵,把皮囊中的一些暗影照亮。





本文摘录自

中信出版社5月出版的新书《寻找白岩松》



十年。


2018年3月24日,是《新闻1+1》的10岁生日。



十年前,2008年3月,乍暖还寒。我原来工作了三年的中央电视台(以下简称央视)《社会记录》节目被撤销,一档颇有为白岩松量身定做色彩的新节目正在招兵买马、积极筹办中。白岩松说,已经进入观点成为新闻的时代,言论节目是新闻媒体的一场革命。


我被收留,并成为创刊编导之一。那时节目公开征名,“重金悬赏2000元”,我报的“新闻1+1”竟然当选了。


我的手机里现在还存着时任《新闻1+1》制片人王力军老师发的短信:“1+1是演播室+现场,事实+观点,是对话,是平等,1是开始,还有第二落点,内心+时代,镜子+窗户,内容+形式等。”


那个春天,在南院(央视评论部曾经在北京羊坊店路的工作地点)墙壁刷成墨绿色的机房,和我一起熬夜编样片的叶闪摸着光脑壳说:“中国人讲究阴阳五行,1+1是阴阳和谐,一能派生出好多东西,万物复苏,万物归一。”


后来白岩松在自己的书中说喜欢“新闻1+1”这个名字。“因为它又简单又复杂,你可以为它添加很多的联想和解释。这是一档天天直播的评论节目,它让我总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压力感,不过,即便有风险有压力,我还是会时常想,它能做多久?”


2008年栏目开播,遇上新闻大年。从第一期节目奥运护卫火炬,到汶川大地震、北京奥运会开幕、官员集训,很快《新闻1+1》的“白氏观点”也频频成为新闻标题,例如,“房价总理说了不算,总经理说了算”等。


那些年月,南院机房《新闻1+1》栏目的硬盘标签上,常被同事调皮地加上“=2”的水笔字。一年又一年,“新闻1+1”后面一直加着各种数字,不止于2,甚至到了10,它也成了中国新闻评论节目的标杆。


出国前,有一次我去旁听“东西联大”课程,白岩松这样介绍:“刘楠师姐是《新闻1+1》节目的起名人。”这样,终于可以掩盖一下我这个节目“叛逃者”的身份了。

 


我和白岩松同事的时间,如今定格在了十年。


在进入央视新闻评论部第十年、《新闻1+1》栏目第七年时,2015年底,我选择了离职。


2016年初,《人物》杂志关于白岩松的报道采访我,最后这样成稿:


刘楠觉得自己对白岩松的认识,也是一个从“神化”到“去神化”的过程,11岁时她是《东方时空》的铁杆观众,14岁高一演讲的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主持人白岩松”,16岁高中毕业册上,写的最崇拜的人还是白岩松。进入央视十年后,刘楠交了辞职信,去了一家门户网站做新闻视频部高级主编,她觉得那是新的契机。

 

那篇报道叫《新闻守夜人》,其中引用了白岩松最喜欢的杨牧的诗:“灯下细看我一头白发,去年风雪是不是特别大?”


那时,还真有风有雪撩拨着我,卷走我的心。


我曾写过本书叫《有一种基因叫理想——央视评论部那人那事》。书中描摹的人物已经纷纷从央视离职,崔永元、张泉灵、柴静、李小萌、李伦、张洁等,都是激情燃烧岁月里引路的前辈。


央视辞职潮中,去当投资人的张泉灵的话成了沸点:“人生时不时地是被困在玻璃缸里的,久了便习惯了一种自圆其说的逻辑,高级的还能形成理论和实践上的自洽。”


2015年底,想着泉灵的“玻璃缸”理论,那个我陌生又好奇的互联网世界,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么诱惑满满,我动心了。


放眼缸外,新媒体时代浪花飞溅,自媒体异军突起,“特种兵”“敢死队”分类中记者尊严感式微,后真相时代的新闻专业主义论战正酣。


业界风云变幻,新闻人如何在风暴中安顿内心,定位角色,是个痛并不快乐的命题。2016年3月“两会”期间,媒体人离职潮甚至成了记者向政协发言人提问的问题之一。


面对身边人离职以及外界离职潮的追问,白岩松用自己“太傻太贵太笨”这样的托词轻轻滑过。转身,他坐火车去更偏远的高校“传教”,他推崇《道德经》,提倡“无用论”,他沉默、呐喊、妥协、突围、拓展。


曾经和领导“叫板” 的白岩松棱角分明,但也深谙游戏中“几滴血”的限度。


就像前同事王开岭老师形容的那样:“他有成熟的价值观,更可贵的,他有自己的语言系统,在和体制寻找接口、组织有效对话上,他尽力了。他的语言很体现糖衣设计,圆润中有尖锐,防守中有侵略,有时已脱了‘衣’,基本裸了。正因为这种分寸把握、建设的诚意、口型口吻的稳健和关键词的牢固,使得他的话,不带敌意但也不怎么动听的话,体制和被批评者都能听进去。”


在王开岭看来,“老白已成熟得金黄了”。他认为,中国需要这样的角色,等我们走出很远,回过头,会清楚这种角色的意义,会把一部分掌声给白岩松。


白岩松自己的一本书的扉页上印着仓央嘉措的诗:“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从青涩到金黄,需要多少巧妙的步伐,以及打怪升级的强大心频?


白岩松成名于1993年中国电视改革之际,“《东方时空》的荧屏飓风,席卷大江南北。求实创新的电视理念,震动黄河泰山、长城内外。”那也是燃起我记者梦的时代。


那些年,很多新闻学子和我一样,抱着一本关于央视评论部的书《十年:从改变电视的语态开始》,画着上面的句子。


天苍茫,雁何往。我用了十年走进央视评论部,又用了十年选择离开。《人物》杂志那篇报道的结尾,还有这样一段话:

 

辞职前那晚,刘楠一夜未眠,回忆曾经和白岩松去他老家内蒙古,采访鄂温克的驯鹿部落。她觉得白岩松就像接受采访的鄂温克驯鹿部落百岁首领玛利亚索,洞悉人心,威望极高,高处也胜寒。作为精神领袖,被重点保护,但是鄂温克族人的文化问题依旧面临外部的激荡。

 


2018年,是陈虻去世十周年。


这位央视评论部前副主任、“风清扬”一般的传奇人物,是白岩松、崔永元、柴静等人多次提到的“精神领袖”。


北京大学徐泓老师写陈虻一书的书名,像茫茫人海中彼此辨认的暗号,被白岩松反复提及:不要因为走太远就忘记为什么出发。


我的出发,也有关陈虻。甚至,我选择离职的10月26日,也是陈虻把我带进评论部实习的日子。


我曾经这样描述自己误闯误撞的入院仪式:“那年10月26日,一辆白色雅阁载着研二的她去实习的南院,驾驶者是时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陈虻,他刚看了眼她自荐的‘我和新闻评论部’的小册子,上面彩印了那个东方时空的‘眼睛’标志,旁边批注着她对这里的十年精神寻踪历程。进了南院,陈虻把她交给《社会记录》掌门人李伦,实习生涯开始了。”


那时的评论部,人声鼎沸,空气中都是理想飘荡的味道,我也见识了著名景观——围成人墙的“陈虻审片”。


白岩松曾经形容那些岁月:“那是不正常到反常的地步,也因此才让人无法忘记。领导和群众可以没大没小相互拍桌子,有创意就会被尊重然后很快被变现,无能的溜须拍马是可恶的,业务高于一切,谈理想与梦想是不被人嘲笑的。”


2008年12月,陈虻因胃癌逝世。我记得办公室祭奠的花丛托着两行小字:“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他的办公室,就在南院“求实、公正、平等、前卫”标牌的左侧,后来改成了机房。节目制作流水线上的人依旧熙熙攘攘,只是,真正表达异见时,桌旁更多是安静。


《国际新闻界》杂志2016年有一篇文章题为《点燃理想的日子:新闻界怀旧中的“黄金时代”神话》,其中用电视界的“延安”——央视新闻评论部的陈虻和白岩松做例子。


文章说,“集体怀旧建构出的黄金时代神话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新闻业转型或危机话语的一部分。在组织、体制边界和代际之间,黄金时代的自我追忆和他人讲述,浮现出一个‘怀旧共同体’,它擎起怀旧的火把,既是为了抱团取暖,也是为了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断裂或延续中寻找方向。”


白岩松在给我的《新闻撞武侠》这本书的序言《纪念是为了再次出发》中这样写陈虻:“陈虻离去几天后,我在文字中曾这样问同事更问自己:如果理想,只是一瞬的绽放,那么,理想有什么意义?如果激情,只是青春时的一种荷尔蒙,只在多年后痛哭时才知道自己有过,那么,激情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哀痛中,我们不再出发,陈虻的离去,又有什么意义?”

 


2015年,央视评论部离开驻地南院,真的搬家了。


那时各栏目开始紧锣密鼓在新台址演练,藏在羊肠胡同里的南院,实在显得寒碜了。


搬家前最后一个清晰的记忆是,一天李伦老师带着一个少年到办公室,要访问白岩松。原来这是陈虻的儿子,他要用纪录片寻访的方式更靠近他的父亲。他们在屋里说着往事,夜幕深沉。


很快,南院改名换姓了。这座曾接纳过无数青春、激情、失意与骄傲的院子,被新的事物和情感替代。


王开岭老师曾经给我的书写的序言的最后一句话是,“‘南院’搬家的那天,空了的那天,也应有一场雪,纷纷扬扬,像往事”。


雪没有下,往事却更加清晰。当时王老师给我纪念央视评论部成立20年的书写了序言,文章本来叫《那些消失的年轻人》,我擅自改成了《颁发尊严》。因为前者我觉得太悲观,不匹配我那时对南院的爱。


如今,竟然也应了那个标题,我也成了南院“消失的年轻人”。


突然想起几句歌词:“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想起无数个《新闻1+1》直播前的夜晚,我接演播室嘉宾到办公室,和白岩松一起预热话题环节。他会严格要求核对某个数据的小数点,纠正策划稿的不当说法,或者补充大屏幕的辅助照片。


直播开始前,我会在导播间提醒他妆容或领带不正的问题,很快,节目片头铿锵的音乐响起,导播间倒计时“三、二、一”,他那字正腔圆的声音开启:“你好观众朋友,欢迎收看正在直播的《新闻1+1》。”


直播结束后,白岩松习惯在演播室到旋转楼梯的200米路道上,边走边点评。有时悦然回味某个精妙处,有时也肃冷指出纰漏处。记得有一次他敲打我说:“你这期节目采访太庞杂,要像针扎一样找到时代痛点。”


2011年,我们在内蒙古做《岩松走基层》系列节目。他在餐桌上给毛躁爱焦虑的我支着儿:一是接受自己的缺陷和不完美,二是手头有100件事,先把1件做好,三是用时间换空间,不提前预设痛苦。


2014年夏天,他拿着报纸上一个豆腐块新闻,给了我六个字——“需求、问题、未来”,让我去拍三集节目回来。结果关于这个北京“新蚁族聚集村”北四村,我蹲点半个月,做了《青春,从拥挤中出发》等四集节目。得到高层正面批示的那晚,他给我发短信:“收获很大吧,姑娘。”


到了2015年,我辞职之前,南院,真的搬家了。

 


院搬家后,我再也没回去过。这样,记忆里就还是那个满当当、有人气的阵营。


不过,我去回访过白岩松让我蹲点的“蚁族”聚集地北四村。当年我采访时那个“谁言是他乡,寄身成故乡”的标语、貌似电影《功夫》里猪笼城寨的旅馆,因为拆迁已经夷为平地。那个成绩优异却因脑瘫找不到工作的小陈,还有当“试药族”自称“鼠族”的小王,他们都去了哪里?


时间都去哪儿了?无意中看到一则新闻,白岩松推荐过的《皮囊》一书作者蔡崇达,从媒体圈跳槽到了时装业。


蔡崇达说:“创立服装品牌‘名堂’,是为了人们的内心去找‘皮囊’,包裹和保护自己。这是人跟庸俗生活对抗的第一层盔甲。”


这世界变幻一层又一层,让人应接不暇。人生或许就是一具皮囊,打包携带心的羁旅。我们不停地用自己的方式,用心把皮囊照亮。


2018年,曾经“渴望年老”的白岩松跨入50岁,白发已像鳞状的云点。而我这个他曾经称呼“姑娘”的人也已人到中年,皮囊流失了胶原蛋白,兜了个圈,选择回炉去中国人民大学(以下简称人民大学)读博士,探访无数村庄。


因为和白岩松同事的渊源,身边很多人会好奇地问我:白岩松究竟是怎样的人?他是愤青还是既得利益者?等等。


有一次,和人民大学新闻学院以观点犀利著称的陈力丹老师吃饭,他说,你很应该写一本解读白岩松的书,在中国新闻史上,他稀缺难复制。大家想看编辑部的幕后故事,了解他的思想“工具箱”。


坦白地说,我害怕写这本书,实在冒昧。若干年前,就有出版社找我筹划此选题,我是抗拒的。而到了2018年,各种机缘下,这本书呼啸而出,又似乎是一种宿命般的召唤。


尽管,白岩松知晓我在进行他的研究书写,尊重我的选择,但他从来没有主动授意我写他一事,更不会审稿。我猜想,他对此书也是情感复杂吧。


他的自传足够丰厚,相关新闻汗牛充栋,沧海一粟的观察很难描摹其百分之一,贸然书写更会衍生出各种面目可憎的嫌疑。


2017年夏天,我获得国家公派留学联合培养博士的机会,“抛夫弃子”独闯海外做课题研究。这也给了我很多独处的时间,记忆也逐渐清亮起来。


在国外,我看了白岩松在“东西联大”推荐的另一本书,那就是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被一段话“电击”:


“戏有时候会演得很长很长,因为自己在回忆的导引下经常意外地与遗忘多时的某个阶段的另一个自己再度重逢,于是,就像久别的老友偶然相遇一般,有更多的回忆被唤醒,一如梦境与梦境的联结,没有逻辑,无边无际。”


此时,跨越过去,对他的认识,已然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开启一种重新寻找。转换视角,从同事到前同事、观察者、研究者,从业界到学界,我想自己也更能客观祛魅,抵达一种新的记录。


这种寻找,有关时代变迁,有关新闻理想起伏,有关手艺人的千锤百炼,有关新闻人话语权力的边界探寻,也是寻找失落皮囊中的生命灵韵,把皮囊中的一些暗影照亮。


白岩松最喜欢的诗人杨牧,还有这样的一句诗:“礁石守着鱼,塔守红砖的方场。”


是的,被称为 “新闻守夜人”的白岩松,他还守在那里。在这个新技术更迭带来权力转移的时代,他会是荒野中的灯笼吗?抑或不过是孤执的驻守?


皮囊与皮囊、灯和灯、心和心、人和人之间,怎样在光速的讯息中,跨越偏见、障碍与隔阂,从而在茫茫人海中彼此相认?



作者介绍:


本文节选自《寻找白岩松》,刘楠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在读博士、国家公派留学联合培养博士。先后任央视《社会记录》记者,《新闻调查》出镜记者,《新闻1+1》创刊编导、编委主编,门户网新闻视频部高级主编。她也是《新闻1+1》的栏目起名人。


采访过汶川地震、深圳富士康连环跳楼事件、上海“钓鱼执法案”、广西”砍手党”村、四川凉山童工、北京新“蚁族”村、毕节四兄妹服毒、云南“盲井村”、甘肃白银连环杀人案等新闻。策划《岩松看俄罗斯》《走基层》系列节目,担任纪录片《6个孩子的2015》《新闻漩涡后的村庄》系列总导演。多期节目获得国家部委级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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