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摘录的“吉迪翁论新建造(1928)”
本雅明对同时代的德国、法国和奥地利的建筑先锋派有着敏锐的捕捉力。比如他在拱廊街计划中就引述过柯布西耶、阿道夫·贝内、吉迪翁、考夫曼等等。当时除了柯布西耶已是一位受人瞩目的建筑师外,像吉迪翁、考夫曼相对而言还不太为人所知。本次推送的是本雅明在拱廊街计划中摘录的吉迪翁,同时期的建筑历史理论家写于1928年的早年著作。我们不难看出本雅明从这些尚处于现代主义建筑未被系统理论化之前的对城市景象与技术发展的观察中,汲取了相当可观的原材料和基本概念,并由此进一步地聚焦在消费空间之上,持续地深入研究了现代性的发生。在与这些建筑学学科内文本的交叉阅读之中,本雅明很多在其他文本中的重要概念也已呼之欲出。新建造与时代的关联,不仅实际地指向了对城市社会的描绘,同时也象征性地构成了本雅明用以批判历史与哲学研究的寓言。
历史地看……建筑是最早超越艺术这一概念的领域,或者更确切地说,将建筑看成“艺术”,是最让人无法容忍的。
文|本雅明 编译|PLUS 责编|批评·家
圣拉扎尔火车站|莫奈
本雅明摘录的“吉迪翁论新建造(1928)”
本文4500字以内
《拱廊街计划》第40页|
百货商店,旧称:docks à bon marché(廉价、便宜),——也就是“折扣码头”。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31页.
百货商店从拱廊的店铺演化而来。百货商店的原则:“每一层都是一体的空间,这样才能让人‘一目了然’”。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34页.
吉迪翁向我们展现了(吉迪翁论新建造第35页.)在Au Printemps(春天)百货商店(1881-1889)的建造过程中,“欢迎光临,保持诱惑”(科学与工业,143[1925]第6页.)这一原则是怎样败坏建筑实践的。商业资本起的作用!
《拱廊街计划》第153页|
奥芬巴赫(1819-1880)的歌剧,Vie parisienne(《巴黎人的生活》, 1866)的第一幕就发生在火车站。“工业化的运动像流淌在这代人身上的血液——例如,弗拉沙(Eugène Flachat,1802-1873,铁路工程设计师,巴黎圣拉扎尔火车站工程负责人之一)给自宅选址,基地的另一侧就是呼啸而过的火车。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13页.
论巴黎旧王宫的奥尔良廊(1829-1831):“即使是所谓帝国风格的创始人之一,方丹(Pierre Fontaine)在晚年也转向了新的材料。1835年至1836年间,他更是用铁质组件替换了凡尔赛宫战争画廊里的木质地板。就像旧王宫里那样的画廊,后来在意大利得到进一步地完善。对我们而言,新建造的开端就是:火车站及其他种种。”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21页.
《拱廊街计划》第154页|
“1811年的谷物交易所是建筑师贝朗热(Bellangé)和工程师布鲁内特(Brunet)共同的杰作,其中的构造复杂,用到了铁和铜。就我们已有的材料来看,这是建筑师和工程师第一次不再由同一个人担纲。巴黎火车北站建造负责人希托夫(Hittorff)从贝朗热那儿得见了铁构造——当然,与其说是铁构造,不如说只是对铁的应用,充其量是将木质构造的技术直接转化成铁。”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20页.
提及1824年的玛德莲广场附近带顶棚的市场:“修长的铸铁柱让人联想起庞贝的壁画。‘玛德莲附近新市场中的铁和铸铁构造是这类建筑中最优雅的成就之一。谁也想象不出还有别的能比这更高雅、更有品位……’(Eck, Traité.)”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21页.
“迈向工业化的至关重要的一步:机械预制,以铁或钢为特定的形式(组件)。某些领域互相渗透:……1832年,铁路工不再用建筑部件,而是用铁轨,这是型钢的开端,而型钢是铁制构造的基础。[注解:新的建造方法缓慢地渗人产业。1845年在巴黎,人们第一次用工字钢铺设地板,导致了石匠们的罢工和木材价格的上涨,这可以归结于构造的改进和跨度的增加。]”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26页.
最早的铁制建筑,原本只打算临时使用:带顶棚的市场、火车站、博览会等等。因此,铁与经济生活中的功能是紧密相连的。然而在当下,曾经功能的和临时的业已改弦易调,转而成为正式的和稳定的。
“中央市场(Les Halles)有两个展馆,由带顶棚的巷子联在一起。这里的铁制构造谨小慎微,并未采用霍洛和弗拉沙的大跨度,显然是延续了温室的模型。”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28页.
论火车北站:“1880年前后,这里不再有候车室、门厅和餐厅那么多的空间,由此火车站被看作是巴洛克宫殿的夸张版”。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31页.
“那些在十九世纪里不为人关注的事物,才得以野蛮生长。”(吉迪翁论新建造第32页. )事实上,这句话在一般情况下都能成立:例如,家庭杂志和儿童书籍插图中的匿名艺术即是如此。
铁制雨棚的中央市场|巴尔塔根据奥斯曼要求重新设计
《拱廊街计划》第155页|
建筑经由巴黎美术学院,就与造型艺术联系在了一起。“对建筑来说,这是场灾难。巴洛克时期,这种统一无懈可击,而且不言自明。然而到了19世纪,它就站不住脚了”。(吉迪翁论新建造第16页.)这段话为巴洛克提供了某种极其重要的视角。除此之外,历史地看,他还指出了建筑是最早超越艺术这一概念的领域,或者更确切地说,将建筑看成“艺术”,是最让人无法容忍的——“艺术”这一范畴在十九世纪的进程中已经发展到了此前难以想象的地步,只不过人们几乎还没从底子里,正当地形成知识生产上的突破。
冬日花园蒙尘的蜃境,火车站的凄凉景色,交叉路口点缀着幸福的祭坛——一切都在虚伪的构造中腐坏,玻璃未盛先至,而铁尚未成型。前一世纪的上旬,还没人知道怎样用玻璃和铁来建造。然而,这些难题早在机库与粮仓那里解决了。而现如今,拱廊里给人用的材料就是与它们相同的建筑构造。街道上的铁支架拉着皮条,易碎的玻璃制品卖弄风尘。
“新‘建筑’[Bauen]肇始于1830年前后,那是工业成形之时——也就是从工匠突变到工业生产之时。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2页.
《拱廊街计划》第156页|
必须牢记,宏伟的城市景色正是由崭新的铁制构造开创的(吉迪翁论新建造插图第61-63页)——马赛的运输桥提供了极佳的案例——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工人和工程师才明白这一点。|马克思主义|因为当时,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有可能独自地拾阶而上,看清这些结构之新,以及它所具有的决定性:空间的感受?
《拱廊街计划》第175-176页|
博览会:“所有地区,事实上,回溯地看也包括所有时代,从农业和矿业、从工业和展示在那里的运行着的机器,到原材料和半成品、再到艺术和应用艺术,所有这些,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某种特定的对尚未成熟的综合的渴求,这同样也是十九世纪在其他领域中的特征:关心艺术的总体创作。毫无疑问,其中存在着功利主义的动机,撇开这些不谈,这个世纪希望创生出人类宇宙愿景,发起一场全新的运动。(吉迪翁论新建造第37页.)尽管这些综合尚未成熟,却也昭示了人类的不懈努力,愈合生存的空间与发展的空间。避免“将阶级排除在外的空想”。
说回1867年的博览会,它是按照统计的原则组织的:“到这里转一圈,实际上就好比环绕着赤道游遍整个世界,因为所有的国家都来了;即使原本相互敌视的,也能在在这里和平共存。万物起源之时,充满了神明,浮在水上,而现如今,神明浮在铁上。”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41页引用“1867年世界博览会图册,帝国委员会授权的国际出版物”第2卷第322页.
《拱廊街计划》第214页|
论1867年博览会:“展廊敞阔高耸,绵延数里,无疑是宏伟壮观的。机器的噪音充斥其间,不绝于耳。千万别忘了,这个博览会在举行著名的盛会之时,前来参加庆典活动的四方宾客们坐的还是八驾的马车。人们就像用家具布置同时代自己的房间那样,装点着这高达二十五米的展廊,为了让原本简朴的设计不再单调乏味,制造出不少引人入胜的事物。而每个身处这个庞然大物里的人,都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43页.
《拱廊街计划》第391页|
(本雅明)发展吉迪恩的论点:“在十九世纪,”他写道,“构造充当着潜意识的角色”。更确切地说,难道不是身体性的吗?由“艺术的”建筑所集聚的,不正像由生理的过程所集聚的梦吗?
纪录片《马赛印象》截图|莫霍利-纳吉|1929
远景为马赛运输桥
《拱廊街计划》第406-407页|
住宅总是表现得“难以接受崭新的构想”。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78页.
博物馆,无疑是归属于集体的梦之屋。人们论及此事之时,有必要强调两种完全相反走向之间的辨证关系,一方面,它与科学化的研究有关,另一方面,又与“糟糕品味的梦幻潮流”有关。每个时代几乎都遵循着各自内在的配置,集中地体现在某种特定的建筑上:哥特时代,是大教堂;巴洛克时代,是宫殿;十九世纪早期,受回归趋势的影响而沉浸于往昔时光,也就是:博物馆。(吉迪翁论新建造第36页.)对往昔的渴求构成了我所分析的主要对象——在这种情形下,博物馆的内部就好比一个夸张到了巨大尺度的室内。到了1850-1890年间,博览会取代了博物馆。不妨比较一下这两者各自的意识形态基础。
十九世纪给每个有所建树的领域中取得的所有创新都带上了历史的面具。建筑领域与工业或社会领域同样也适用于此理。新的构造的正在引入新的可能性,但当人们面对这些新的可能性时,更多感受到的却是恐慌,并在不经意间将其湮没在戏剧性的装饰中。工业上庞大的集体装置已然就位,但由于生产过程中所得的利益积累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它的重大意义完全被阉割了。这种历史面具与十九世纪的整体图景是不可分割的,也是无法否认的。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1-2页.
柯布西耶的作品似乎站在了破除“住房”这一神话形象的终结点上。对比一下:“住房为什么应当尽可能的采光和通风?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终结某种命中注定陈规因袭的纪念性。荷载和支撑,无论起实际作用的,还是象征性的、夸大其辞的(巴洛克),它们的意义来自于承重的墙,重量给了它们以正当的缘由。而现如今——外墙不再承重——还用装饰去区分并突出柱子和荷载的这一对位关系,已然成为一场闹剧,让人哭笑不得(美国的摩天楼)。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85页.
《拱廊街计划》第423-424页|
勒·柯布西耶设计的住宅并不取决于空间,也不取决于形态塑造:而是空气,在其间流动!空气,成了构成要素!因此,牵涉其中的不再是空间本身,也不再是形态本身,而是关系和交融。只有无法区隔的空间,别无他物。原本用来区分内外的住宅表层就此消失了。”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85页.
十九世纪的巴黎让人们——尤其是游手好闲之人——体验到了街道和住宅之间的相互渗透,不仅令人迷醉,而且具有预言的价值。由此,新建筑将这种相互渗透转化成清醒的现实。吉迪翁偶尔也会关注于此:“在不具名的工程中,某个交接点上的细节,也会变成建筑中的要素”。(此处指别墅)
吉迪翁论新建造第89页.
《拱廊街计划》第455页|
十九世纪最具特色的建筑项目——火车站、展览馆、百货大楼(借用吉迪翁的说法)——都以集体的重要性为目标。游手好闲者被这些“受鄙夷的、日常的”(吉迪翁语)结构所吸引。从这些构造之中,伟大的群众登上历史的舞台早已是可以预见的。他们形成了某种一反常态的框架,最后的船员们将在这一框架中毫不迟疑地将自己展现出来。
《拱廊街计划》第458页|
“除去某种所谓高雅的魔咒,”吉迪翁写道,“上一世纪那些透露着艺术气息的帘布和壁挂已经变得陈旧酸腐。”(吉迪翁论新建造第3页. )然而,我们仍旧相信它们所练就的魅力是至关重要的物证,但并不包括我们的建造实践在内,诸如铁质框架所固有的构造的可能性等等,而是针对人们的理解力以及透视时代的能力。如果愿意的话,人们可以从中解读出当时资产阶级的状况已经显露出了一丝衰落的迹象。不管怎样,这些材料都有着至关重要的政治意涵;超现实主义者像借用当代时尚那样地依恋这些事物,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换言之,如果像吉迪翁传授给我们的那样,从1850年前后的建造中解读出当前建筑的基本特征,那么接下来,我们也能从那个时代的生活以及显然是次要的已经消失了的形式中,认清当前的生活,当前的形式。
《拱廊街计划》第459页|
“走在埃菲尔铁塔毫无遮拦的楼梯上,或者说还能走在(马赛)运输桥的钢栈道上,人们就可以领会当下建筑最为基本的美学体验:透过悬挂在空中的薄薄铁网,万物涌现——轮船、海面、住宅、桅杆、地景、港口。就在我们攀爬之时,它们失去了各自独有的形态,互相纠缠在一起,与此同时,互相融合在一起。(吉迪翁论新建造第7页. )当前的历史学家只有以相同的方式,搭起细长而坚固的脚手架——哲学的结构——才有可能把往昔最为重要的面貌收罗到自己的网中。但是,正如这一由铁质构造开创的宏伟的城市景色(吉迪翁论新建造插图第61-63页.)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只在工人和工程师那里起作用,那些哲学家们,想要从中开拓出新颖的视角,同样的也应当不惧眩晕——去成为一名无所依赖,如果有必要的话,一名甘受孤独的工人(工作者)。
版权归编译者所有,编译者已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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