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希金诺到巴黎,从消夏别墅到大皇宫|与马雅可夫斯基共事|六
1930年4月14日,马雅可夫斯基在其位于莫斯科卢比扬卡巷3号的公寓内饮弹自杀,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于36岁。马雅可夫斯基自杀后,关于其死亡与社会革命、情感纠葛关系的猜测从未停止。这个自革命前夕就站在先锋派运动旋涡中心的新派诗人,极擅长用其动听而富有感染力的演讲方式在公开场合朗读他的诗歌,搅动起一股疯狂的、未来主义的情绪。1912年,罗钦科在喀山聆听了一场如马戏般“翻天覆地的舞台景观”的未来主义演讲,留下了他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的最初印象。罗钦科这个原本已有左翼倾向的艺术学生,也因此成为了马雅可夫斯基的坚定追随者。对于罗钦科而言,马雅可夫斯基是富有魅力、却又够不诗意的诗人,是无私体贴的朋友,也是虚荣好胜的赌徒。文中,罗钦科袒露出对革命初期时光的复杂情感,他屡屡强调,尽管借回忆马雅可夫斯基牵出了左翼艺术家的无数生活、工作轨迹,但他不是颂扬也绝非要赞美那段为新艺术斗争的生活。可同时,罗钦科耿耿于人们已经有意忘记、闭口不谈“是左翼艺术家最早开始与布尔什维克合作”的事实。马雅可夫斯基恰自杀于革命时局的转向之时,他的死之复杂性,同罗钦科对革命的复杂感情一起藏匿于这篇零零散散的回忆书写中,带着罗钦科曾在少年时代有过的那般忧郁。《与马雅可夫斯基共事》一文写于马雅可夫斯基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前夕。与此同时,罗钦科与斯捷潘诺娃还在筹备发行单独一期《建设中的苏联》杂志,以纪念马雅可夫斯基。本文首发于1940年第三期《接班人》杂志,但内容被大幅缩减;随后刊载于1973年第六期《在书籍的世界中》杂志;另外还曾较为完整地收录在1982年出版的《А. М. 罗钦科:文章、回忆录、自传随笔、书信》 (А. М. Родченко. Статьи,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автобиографические записки, письма)一书中。我们现在看到的是这篇回忆文章的完整版,由译者译自俄文。在此感谢译者的辛勤耕耘。
文|罗钦科 译|王虹元 责编|yy
马雅可夫斯基在红场|1928
从普希金诺到巴黎,从消夏别墅到大皇宫|与马雅可夫斯基共事|六|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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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
普希金诺。
现在我要回到在普希金诺居住的最后一年。那时我住在离布里克夫妇和马雅可夫斯基他们不远的地方,而且每天都去拜访。
那栋别墅里住着布里克夫妇、马雅可夫斯基、库列绍夫、霍赫洛娃和她的儿子,以及经常造访的热姆丘日内一家。这还没提到其他的各色来客,尤其是每逢周日就会聚集在这里的人,比如:莱特、库什涅尔、阿谢耶夫、普多夫金、施泰因贝格、杰尼索夫斯基、卢埃拉、列维多夫、马尔金、拉文斯基、列文、廖瓦·格林克鲁格、卡西里、基尔萨诺夫、马雅可夫斯基一家、涅兹纳莫夫。
人们坐在一起,三五成群地聊天。另一些人打麻将,玩击木游戏,或者是打牌。
瓦洛佳玩游戏的时间比聊天多,他什么游戏都玩,有时候还会打气枪。
我女儿那时候5岁了,已经会背《火马》、《什么叫做好》和基尔萨诺夫的几首诗。
瓦洛佳在《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不好》那本小书上写了话给她:“‘列夫’叔叔致穆莉娅·罗钦科”。在另一本小书《长大后做什么好?》上,他写道:“致可爱的穆莉娅——瓦洛佳。”
我们在普希金诺租了一个房间,但只在那里睡觉。我成天在河上打发时间,晚上或者下雨天就和布里克夫妇一起坐坐。他们的别墅是两层的,有两个阳台和一个很大的活动区;单是那个区域就占据了阳台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当时还掀起了一场麻将热潮,所有人都在打麻将,有时候能摆三桌。有时候麻将牌不够,就只好打纸牌了。
另外一项广受喜爱的活动是打乒乓球。我们甚至还举办了冠军赛,每个人要付不知三卢布还是五卢布,打赢所有人才算获胜。普多夫金就赢过了所有人,但是过了很久也拒绝收钱,说是不喜欢向命运借债。
整个周六周日,我们要给所有人准备吃的:包含野生浆果糊的午餐、沙拉、各种烤制的馅饼。安妮奇卡特别擅长这些;她是专程来这里过夏天的。
瓦洛佳不去游泳,每天早上都会去莫斯科一趟,在便条上给莉丽娅留下诗句和小画儿。他早晨在床上独自喝茶。无论晚上睡得多晚,他总是很早起床,趁清早的时间写点什么。
他坐在近郊列车上,沉默着,有时候闭起眼睛,间或写下点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娜塔莎·布留霍年科(Брюхоненко)的时候,她正和瓦洛佳一起站在栅栏旁,美丽,高大,年轻,嗓音低沉。我当时就想:“这姑娘和瓦洛佳好配啊。”我羡慕起他来了,迅速离开,留下他们两人独处。
奥夏抱怨道:有一天早上,他听到地板吱嘎作响,房子也在颤动,似乎有个男人在走路,但又很小心。他觉得是小偷,就问:“谁在那儿?”忽然一个男低音回答:“是我,娜塔莉亚·亚历山德罗芙娜。”
我和瓦尔瓦拉也开始在楼上的阳台和奥夏、热姆丘日内的妻子玩牌了。我们从晚上一直玩到早上六点左右。在那之前,大家渐渐累了,想要直接原地睡觉,懒得再走回自己的别墅去。不过其实回去只需要走50步。
有一次,我们白天就开始和瓦洛佳打麻将。他提议赌钱,但我拒绝了。于是他就提议用提供服务来替代。他输了,我赢了12次服务,觉得无聊,该走了。
瓦洛佳劝我留下,表示愿意提供服务:“给你倒点茶吗?”之类的。后来我们直接用获胜抵换六次服务,瓦洛佳赢了;再抵三次,他输了;再三次;又是赢;再三次,还是赢;再三次,这回他输了。我觉得厌烦,退出了游戏。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想要偿还自己欠下的服务,要我给他安排任务。我要他找一只大蘑菇,然后把一头途经的奶牛牵到花园里来。他完全服从地照办了,但提出要赢回剩余的四次服务——他赢了。
他心满意足地去莫斯科办事了。
我们在别墅的时候,还赶上了他的生日。我不想去莫斯科买礼物,于是就自己做了个“小棍游戏”,要求在抽出一些棍子的时候,不能触及其它。
瓦洛佳很喜欢这个游戏。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小棍都会出现在他的桌面上。
马雅可夫斯基《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不好》|封面设计 尼古拉·杰尼索夫斯基|1925
1925年
瓦洛佳代表艺术科学学院加入了1925年巴黎世界博览会委员会。在他的建议下,会方请我设计了“工人俱乐部”。而且还需要复制一下我们原先为莫斯科农产品加工企业协会、古姆,以及国家橡胶工业托拉斯制作的那些海报。
俱乐部的方案通过了,包括模型和图纸。但由于时间紧张,我们决定到现场去进行实际搭建。这样一来,我就需要去巴黎一趟。
除了俱乐部的项目之外,我还要负责我们展馆的内外装饰、大皇宫那边三个展厅的设计、施工,以及展品的放置工作。
总而言之,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在1925年4月出发并投入工作。在巴黎,我每天从上午10点到晚上6点都在展馆度过,在家的时候也会设计方案。这样工作了三个半月。
瓦洛佳也来了巴黎,那时他正准备去美国。我们一起度过了几个晚上。他带我参观了巴黎,介绍我认识了艾丽莎·尤里耶夫娜和莱热。
爱伦堡也带我在巴黎逛了逛。我在莫斯科的时候就结识了他的妻子Л. 科津采娃,她是我在呼捷玛斯的学生。
爱伦堡给艺术起了个外号,叫“有何必要”。当我看到艺术,而非技术的时候,也会这么想。
当时的我只承认技术。
瓦洛佳在酒店被人偷了东西,很快就离开了。他应该没有参加开幕式。
我在巴黎给自己买了一台有12个胶卷暗盒的“赛普特(Sept)”、一台配有80/2.7天塞(Tessar)镜头的4*6画幅最小尺寸帕尔莫斯相机(Minimum Palmos)。当时还没有徕卡;而最时兴的相机是“艾卡(Эка)”,爱伦堡就用它拍照。
我那时还是个很差劲的摄影师,在巴黎也很少拍照。而且,因为语言不通,我总怕惹麻烦。
爱伦堡拍摄街道、人和房屋。房间里随处都是水槽和浴缸;胶片也像布单似的,挂得到处都是。“艾卡”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很贵,尺寸有电影镜头那么大。
简而言之,这一切都让我从工作中分心。现在巴黎在我笔下变得好无聊,但我还是常常想到它。比如说可以写写拜访莱热的事、在展馆的工作,还可以描绘一下巴黎、卢浮宫、展览、马戏等等。确实,这些与马雅可夫斯基无关,但还是有必要写下来。后来,当我的《巴黎来信》由“列夫”发表,波隆斯基辱骂了我。哎,当然了,应该顺便和这位安静的“阿波罗”单独算账的。
工人俱乐部|罗钦科|1925
巴黎来信……
我读了一遍,发现写得特别好。现在却写不出来了。可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了当时那种方向性,或者说是一种逼仄之中的明确性。现在你把一切都讲得拖泥带水,反复思考,总想着:要写得有文化气息、欧洲气质,理性对待历史;过去会痛批那些将军、沙皇、地主——就结束了。
现在却不然。要知道,将军有很多类:苏沃洛夫是一类,库罗帕特金是另一类;尼古拉是一个样,而彼得一世就完全不同;地主里亚布申斯基是一种人,地主茹科夫斯基是另一种……
我拿到普鲁斯特的第三卷,正在读……唔,形式棒极了,但内容是讲什么的?
公爵夫人们的部分完全无法阅读,而那些对门厅、房间、马匹的描写——它们的延伸和交织是那么乏味漫长,放在旁边的那本斯威夫特简直就是天堂,可以引发全新的思考。
普鲁斯特没帮上什么忙,其中有些混乱之处——在我写的东西里本来就已经够多了。
我没有兴趣描绘那时的巴黎,而且虽然可以写得很长,马雅可夫斯基的占比却不太多。
大皇宫那边给我们分了三间大厅——真没想到。我们既没钱布置,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多展品可放。大皇宫本来是宫殿或者皇家马厩[1],已经用作展览场地很久了,因此墙壁又脏又破,上面还有钉子留下的小洞;地板也是一样;光线透过屋顶脏兮兮的窗户照射进来。我的任务就是省钱、省时又独具一格地把这里布置出来。我想到用胶合板做出轻盈的支架,用纸把墙壁糊上之后粉刷,至于地板……地板就用掺了胶的炭黑上色。
我还布置了一些侧立的挡板,将它们刷成灰色、白色、红色。这样,当你从其他国家(比如波兰)的展厅走过来的时候,既看不到“苏联”的标识,也看不到红颜色,但是那块红色会随着你的前进而逐渐将你包围,直到你在进入展厅的地方看到火红的“苏联”字样。
不过,地板上的炭黑随着参观者们的步伐进入了其他展馆,沾染到了他们蓝色或金色的地毯上……
大家开始抱怨,但是没有用,我们只能说我们没有钱。最后他们自己出钱给我们铺设了通道。
我和瓦洛佳凭借广告作品获得了银牌。此外,我还凭剧场和室内设计得了两块奖牌。
我们本来可以拿金牌的,但是法国当时对苏联的态度不太好,也不鼓励公然的政治宣传。法兰西是个女商贩,她什么都卖。
我在“工人俱乐部”放了很多杂志和书籍。结果每天都有参观者顺手牵羊。我们就默默地放一些新的。组委会告诉我们,大家会偷东西是因为我们安保薄弱。
可是我们回答:那怎么办呢,我们很穷的。于是他们给我们安排了警察。
克拉辛同志给我们这些从莫斯科过来的展馆工作人员下达过命令,要求大家穿得正式一点。
我们的政府专员彼得·谢苗诺维奇·科甘为了参加场馆和展览的开幕仪式,购买了……
一个圆筒大礼帽。
它被放在一个精美的硬纸盒里。但是在开幕式延期的那段时间里,他的孩子常从椅子上跳到礼帽上,然后再把它放回盒子。等到需要参加开幕式的那天,礼帽早就已经空有外表了。但是彼得·谢苗诺维奇并没有惊慌。他从来不曾佩戴这顶帽子,而总是把它拿在手上。
有一次,瓦洛佳要我印一张列宁的照片。我手头有之前在列宁博物馆翻拍的照片。我拿了两张给他。一张是列宁讲话时的头部照,另一张是列宁站在红场一辆卡车上的站立照。他把它们挂在他位于卢比扬卡的房间里。那张列宁讲话的照片直到最后一刻都挂在墙上;另外一张大概是从墙上扯下来了。
想必他是看着这张照片写下了那首诗……
《与列宁同志谈话》。
一个星期天,我跟布里克夫妇和瓦洛佳商量好,去给他们拍照。我大概是中午12点左右到的。先从房间里开始。我拍了莉丽娅在电话旁、窗户边的照片,还拍了瓦洛佳、贝斯金、瓦尔瓦拉和莉丽娅在桌前的合照。谁也没有料到,阿韦尔巴赫突然来了,还引发了一场纠纷。我到花园去了——这是在亨利克胡同(Генриков переулок)——给所有人拍了照,然后就一直等着瓦洛佳过来。但是他因为不想和阿韦尔巴赫一起拍照,没有来。
简单点说吧,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阿韦尔巴赫离开了,瓦洛佳这才下楼到花园里,可是已经太晚,天色太暗了。我拍了三次,但是曝光时间那么长,而且又是手持拍摄,相机一直在抖。
总是这样,很难给瓦洛佳拍照:他要么吵架啦,要么打牌啦,要么就彻底不在。
昨天晚上,莉丽娅·尤里耶夫娜和卡塔尼扬来我们这儿看那张马雅可夫斯基的旅行地图。他们很喜欢。我给他们看了一些包含马雅可夫斯基的素描、彩色写生和照片。
波隆斯基写了一篇名为《“列夫”还是“勃列夫”》[2]的底栏文章,文中专门谴责了我从巴黎写的那些信。我读过文章之后,非常不愉快,觉得气恼、嫌恶至极。为何要这样歪曲,且如此傲慢;为何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会写下这么拙劣庸俗、充斥着低廉小报文风的诽谤之词。
[1]事实上大皇宫并非宫殿,最初是为1900年世界博览会兴建的展览馆。(译者注)
[2]“勃列夫”为牌桌用语,指投机或虚张声势。(译者注)
马雅可夫斯基纪念碑
版权归译者所有,译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Родченко А. М. Опыты для будущего: дневники, статьи, письма, записки. М.: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ГРАНТЪ»|1996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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