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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的循环|《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中译版序
Original
星丛共通体|
院外
2022-10-04
《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是法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朗西埃的哲学奠基之作,其中的思想要点,贯穿了他之后所有的研究。而本书写法,像是讲述故事,讲了一名法国教师雅科托的不凡经历。雅科托依据一本传统的小说课本,创设了他的教学法,其中关键,就是教师自身并不授以具体的知识,鼓励学生运用自己的认识能力,教师只用“验证”学生是否学会。这场教学实验打破了以往将学问与无知对立的教育逻辑,教师将作为一名无知者让学生意识到自己心智的真正力量。这不仅促生了一种社会改良的有效办法,更提出了一种平等的哲学:即所有人都能建立作为人的尊严、认识自身的知性能力并决定其用处。由此开启解放的循环。作者雅克·朗西埃1940年出生于阿尔及尔的法国哲学家,巴黎第八大学哲学系荣休教授。早年与老师阿尔都塞合著《阅读〈资本论〉》,后来走上独立的思想道路,成为当今法国激进理论的代表人物之一。近年撰写了多本著作探讨美学与政治的关系,包括《电影的寓言》《被解放的观众》《美感论——艺术审美体制的系列场景》《失去的线索——关于现代虚构作品的随笔》等。院外感谢译者与出版社授权,本期节选了朗西埃为中译本撰写的序言。
文|雅克·朗西埃 译|赵子龙 责编|XQ
《无知的教师:智力解放五讲》中译版序|2019
本文3000字以内
自从这本《无知的教师》在法国出版三十几年来,我每见它又有一种新的译本出现,总有特别的感情。我也不免会遇上中国读者拿起这本书时会有的疑问:今天对他而言,一个十九世纪初的法国离奇教育家的故事、这个在本国旋即被人遗忘者的故事,还有什么意义?
而答案或许就在这个问题当中。如果说这本《无知的教师》在1980年代的法国出版时反响平平,但今天却存在于众多的语种里,从阿拉伯语、韩语、瑞典语直到亚美尼亚语,这就是因为,它的现实性不在于某种教人学习语言的教育方法。它的现实性,就在于它的离奇:它间离于各种良性的教育方法,也间离于我们对各种社会的秩序与演进的思考方式本身。雅科托不属于那些教育改革家,不像他们留下著作供后人去分清可用的方法和乌托邦设想。他远为激进地对教育秩序和社会秩序的互相关联重新提出质疑。
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生活在现代社会构建过程中的一个转折点。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风波后,此时的欧洲提出一种政治和社会构想,它可以总结为:完结革命,而“完结”【注1】有着两重意义:终结革命所引起的反复动荡和种种热望,转变各种机构和人们的心态,以这必要的转变来扼制革命的暴力;走出平等的狂热追求与革命乱局的年代,为各种社会和政府构建一种现代秩序,以此沟通两者:进步——让社会不陷入停滞,与秩序——让社会摆脱不断的危机。而要沟通秩序和进步,人们自然发现,其模式就在一种象征两者结合的机构中:教育机构。在这个实质性与象征性的场所,权威的行使与子民的服从在原则上的目的,只是促使这些子民在进步中达到他们能力的极限:让多数人学会课程内容,让优秀者习得能力转而成为教师。
十九世纪的欧洲精英人士所追求的正是这种现代秩序:它建立于有知者对无知者的权威,并且争取力所能及但适合而止地削减两个群体的差距。1830年代,法国这个最彻底地经历了大革命的国家,也由此认为自身尤其需要构建一种合理的现代秩序以完结这场革命,其核心主题于是成了教育【注2】:由受教育者负责培训精英、治理社会,同时开展某些教育形式,向民众提供必备且足够的各种知识,让他们以自身的步调去弥补差距,以免他们无法缓和地融入这种基于科学指导与良性政府的社会秩序。教师要依照一个适应粗粝智力的水平而循序渐进的进步过程,将自身掌握的各种知识传递到那些对此不知者的头脑中。对于当时的精英们来说,教师既是基于哲理的范式,也是符合实际的中介,可以将民众带入现代的社会和治理秩序。民众教育是两种人的主题词:追求秩序者想让民众受过教育有所敬重;追求进步者想将知识作为巩固自身权威的利器。正是在这个节点上,雅科托对他的时代以及我们的时代发出了他彻底不同的声音。
他提醒人们的是:学校和社会声称要逐步缩减的差距,实际上是它们自身赖以生存的、并不断延续的差距。谁若从不平等的状况出发,将平等作为目的,就只能将平等无限推迟。教师告诉学生,如果听懂了他的讲解,某一天就能在知识上与他平等。但这种讲解,作为缩减无知者与知识的间距的经验主义手段,其作用完全相反:它是象征性的社会装置,不断地再造着学生的无知,而且,它不仅形成了对教师的依赖,更建立了对各智力不平等的深信。无知者每次发现的都是一道鸿沟,它隔开了通过讲解才能求知的人、掌握着讲解这门学问的人。同时他也忘记了,他听懂讲解的前提是他懂得教师的语言;而且他学会这门语言、他的母语,并没有靠教师讲解人,只是通过去听、去猜、去复述周围人的口中说出的各种话;而且知识不会从一个人脑中来到另一个人脑中:教师首先是一个讲话的人,而学生首先需要去翻译这些话并作为己用。平等不是必须期待的东西,不是需要等待的结果。它总是已经存在着,即使人们不愿正视它。如果没有平等,甚至不平等也无法讲出自己的道理。一个低等者如果服从某个指令,必须先要懂得派来的指令,还要懂得自己必须服从它。在某种意义上,他必须平等于自己的主人才能去服从他。这种含义,就包含在雅科托的惊人公式中:所有智力皆为平等。这不是说各个头脑的各种成品都有同等的价值,而是说智力在其各种展现中都是同样的。这不是确证某项积极的真理让人们相信,而是提出一种假设让人们去努力检验,提出一条准则来指导智力的使用。我们在思考、言说和行动时必须假定所有人共有同一种能力。
注1:完结(achever),在法语中意为“完成”或是“终止”某事物。——译注
注2:法国公共教育部(ministère de l’instruction publique)于1828年正式成立,后转为现今的法国教育部(全称法国国民教育与青少年部)。——译注
平等不是目的,它是一个起点。这就是约瑟夫·雅科托所宣告的空前未有的革命。我们不能从不平等到达平等。我们只能从这一端或那一端出发,根据这个起点形成逻辑。从不平等出发的这种做法,出自各种社会的通常秩序,也出自那些进步论者和革命者。他们期待让一批受教育的先锋力量运用社会科学,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自由与平等的世界。但另一条路还有待尝试,它的出发点是平等,是每个人都能行使检验的同等能力,而这只要他承认并有意运用这项能力。但这种意志不是自然成立的。这其中原因不仅是它被各种社会机构的规制所束缚,而且在过去和未来,它都易于顺从有知者的权威,之后最多是反过来蔑视那些人的知识。社会通常的运行状况不过如此,它让支配者和受支配者交换歧视。为了打破歧视的循环,我们就需要这种独特的行动,它就是雅科托所说的智力解放:下决心去出发,去行使自身的知性能力,并在行使中坚持它是属于所有人的能力;下决心去让自身举止如同平等世界的居民;让男女众人努力穿过各种事物和符号组成的森林,作出自身的知性历险,让自己被他人看作、并也将他人看作恒久劳作的探究者和艺术家,而非那种只学会了指挥与服从、逢迎与歧视的存在。这种检验劳动从不能保证产生结果,但它创建的是那仅有的值得我们投身其中的共同体形式。
所以,智力解放的理念显然不止某种教育方法。它之所以涉及教学活动,是因为通常的教学关系典型地体现出不平等的逻辑。但是,智力不平等的社会机构绝不限于学校范围内。它呈现在各种社会关系的表层,它无论在哪里,都会让言说交流在形式上划分角色,将人分为下令者和服从者,并且也分为指导者和跟随者、劝诱者和共识者、告知者和获知者、世界状况的讲解者和这套讲解的接受者。也正因此,它绝不限于昔日欧洲关于智力的一桩奇谈,而直接关系到我们的现状。我们的世界多少次失败于那些精英有知者应用社会科学以求平等之结果的尝试,现在分化在两种逻辑下:一种是强硬的不平等逻辑,它来自国家、资本或军阀,带有种族、宗教或其他因素;一种是缓和的不平等逻辑,它用一所大型学校的模式来理解世界。在这涵盖全球的学校里,人们分出那些优秀学生——某些个人或国家——因为他们内化了利益竞争的各种法则,也分出那些落后学生,因为他们无法摆脱那些“跟不上时代”的社会形式和那些“落后于时代”的理念【注3】。各种政府转变成教师讲解人,讲解着一套世界通行的逻辑,将此作为无可更动的科学必然性。各种媒体在宣告任何事件时都为它附加讲解,只为更好地演示出各种公共事务已经多么的复杂,只能靠有知者来主导。各种学校系统的不断改革,都是为了证明教育机构和社会经济机构之间那奇迹般的协调性还持续存在着,于是对那些在这协调中经历种种挫折的人,也更让他们知道他们失败的责任全在自身。但正是在这不平等看似已到处盛行的世界形势下,解放的理念又找回了它矛盾的现实性:这种现实性甚至就来自它的非现实性:它间离于各种支配形式所指定的存在方式与思考方式;它的实验性特点总是待人再去创新。
注3: “跟不上时代”(dépassé)的社会形式和“落后于时代”(arriéré)的理念,是著者借用法国媒体对罢工运动和左派理念常作的负面用语以作反讽。——译注
版权归译者所有,译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
《无知的教师》|西北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一版
目录|
中文版序|
自从这本《无知的教师》在法国出版三十几年来,我每见它又有一种新的译本出现,总有特别的感情。我也不免会遇上中国读者拿起这本书时会有的疑问:今天对他而言,一个十九世纪初的法国离奇教育家的故事、这个在本国旋即被人遗忘者的故事,还有什么意义?
第一章|一场知性历险
1818年,鲁汶大学的法国文学外教,约瑟夫·雅科托,经历了一场知性的历险。然而,他长久以来经历几多事业波折,本有可能错过后来的惊奇发现。
讲解中的秩序|
雅科托的心智中,突然有一种启示,指向任何教育系统都有的这道盲目信条:我们必须要讲解。不过,认准这道信条又有何坏处?人只有产生理解,才能得到认识。而人产生理解,就需要有人给他作过一遍讲解,需要有教师的话打破所教材料(matière)的沉默。但这套逻辑经不起过多追问。
偶然与意志|
受讲解人长成讲解人,一切周而复始。作为教员的雅科托本来也在其中,但一次偶然,将一个事实带到了他面前。而他一直认为,一切推理都要基于事实、服从事实。不过,我们不能因此把他看作唯物主义者。相反,就像提出散步足够证实何为运动的笛卡尔,或者像同时代的保皇派和信教者曼恩•德•比朗,他也认为,来自那活跃的、能够省察自身活动的精神中的各种事实,要比任何实质的物更为可靠。
使人解放的教师|
在雅科托的实验中,他对学生们的指示就是这样的迫使。而它收效甚巨,不仅是对学生而言,也对这位教师而言。学生们不靠教师做讲解而学习,但并非完全不靠教师。他们之前不知道的东西,现在他们知道了,所以雅科托仍然教了他们些什么。而他没有向学生传授自己的学问,所以学生所学的,并不是教师的学问。
力量的循环|
雅科托似乎从实验中得到了足够的启示:人可以去教自己所不知的,这仅仅需要他解放学生,也就是迫使学生运用自己的智力。教师要做的,就是将一个智力限制在一个任意的循环里,让它只有靠自己才能走出去。要解放一个无知者,只要并且只有先解放自己,这就是意识到人的心智的真正力量。无知者能靠自己学到教师所不知的,只要教师相信他能做到、并迫使他实现他的能力:这里有一个力量的循环。
第二章|无知者的课堂
然后,让我们跟随帖雷马科,一起登上卡吕普索的海岛。让我们跟这几位参观者一起去探视那痴妄之人的洞庭……
书中的海岛|
他用的是这一本书。他可以用《帖雷马科》或另一本书。是偶然将《帖雷马科》送到了他手中,而这本易用的书始终被他采纳。《帖雷马科》有多种语言的翻译,容易在书店买到。它不一定是最出色的法语作品,但它文风纯粹、词汇丰富、寓意朴实。读者可以从中学习神话和地理,还可以靠这本法语“翻译”,领略维吉尔的拉丁语、荷马的希腊语。总之,这是本经典的书,这类书可以让一种语言展示它核心的形式和力量。
卡吕普索和锁匠|
尽管让他胡诌,我们只看事实。我们看到,是一个意志发出要求,另一个智力对此服从。有一种活动,让智力行进在一个意志的绝对限制之内,我们就叫它关注(attention)。这种活动在各处没有区分,它可以去辨认字母形状、背诵一个句子、探索两个数学对象之间的联系、拼组一些元素为一段话。
教师与苏格拉底|
事实上,教师的基本活动就是这两项:他去询问(interroger),要求一段言说,也就是说,他要一个本来无知或自弃的智力去展现自己。他去检验这个智力在劳动中的确投入了关注,没有在这段言说里随便地说来逃避限制。为此,我们是不是需要一位循循善诱和博学的教师?恰恰相反,博学教师的学问,会让他更容易破坏这种方法。
无知者的力量|
我们要先让反对者知道:我们不是让无知者装出有学问的样子,更不会用一种民众的学问来反对学者的学问。的确,我们需要有所知,才能评判劳动的结果、检验学生的学问。而无知者所做的,比这更多也更少。他不是去检验学生的发现,而是去检验他是否作了探究。他是去评判学生有没有投入关注。
关系每个人的事|
为了检验这种探究,我们还需要知道探究的意思。而这是我们方法的核心。要解放他人,就要先解放自己。这就是认为自己的心智是旅行者,与所有其他的旅行者同类,是与众多知性存在分担着共通力量的知性主体。
盲人与狗|
这是因为,我们要检验的恰是这一点:所有可以言说的存在,在原则上是平等的。贫穷家庭的父亲可以约束子女的意志,从而检验子女跟自己有同样的智力、跟自己同样地探究;而在书中,孩子探究的是著书者的智力,从而检验其智力与自己的智力在同样地施展。这种相互联系就是解放之方法的核心,是一种新哲学的原则。
一切都在一切之中|
一切都在一切之中,这是力量的自我循环。这种力量源自平等,它去任何人类成果中探寻智力的手印。雅科托为此设计的练习,震惊了巴蒂斯特•弗鲁萨尔,他是进步论者、格勒诺布尔的小学校长,陪同议员卡西米尔•佩里耶的两个儿子来到鲁汶。
第三章|平等者的理性
我们需要深入探索这些成果中的道理:“我们指导孩子,是基于各智力皆平等的主张(opinion)”。
大脑与树叶|
我们从这个开头说起:高等心智如此钟爱的树叶。我们可以如其所愿地承认,树叶是千变万化的。我们只想问:你怎么从树叶的差别,过渡到了智力的不平等?不平等,只是差异的某一种,而这一种差异并不见于树叶的例证。叶子是物质存在,而心智是非物质存在。将物质的属性推及精神的属性,岂非一种谬误?
投入关注的动物|
我们知道,如果去辩解各智力皆平等,这也是循环论证。所以我们走向另一条路:我们只谈我们所见的;我们指出事实,不求给出它的原因。平等的智力这个词,是概括性的表达,它汇集了我观察两个低龄孩子时所发现的所有事实。”
操纵智力的意志|
这种根本的逆转,反映在人的定义的再次逆转中:人是操纵智力的意志。意志是理性之力,而我们必须让这种力量摆脱观念派和实物派的论争。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必须明确笛卡尔的我思中的平等。
真诚的原则|
有两种根本的欺瞒:一是声称“我说的是真理”,一是断定“我不懂怎么说”。那回归自我的理性存在,知道这两种意见的空洞。最基本的事实是,人不可能无视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欺骗自己,只可能忘掉自己。“我做不到”就是忘掉自己的一句话,它让一个理性的人从此隐藏。但在意识和行动之间,没有任何恶意的精灵可以插足。我们需要逆转苏格拉底的格言。他说:“谁的恶都不是有意的。”我们反过来说:“所有的愚昧都出自恶习。”
理性和语言|
真理不会讲出自己。真理是一体的,而语言是零碎的。真理是必然的,而语言是任意的。语言任意性的这个论题,甚至在被普遍教育法提出之前,早已把雅科托的课程变成了众矢之的。雅科托为鲁汶的就职课程所定的主题,沿自十八世纪的狄德罗、巴特神父的问题:句子的“直接”结构将名词置于动词和表语之前,这是自然的结构吗?法语作者们是否有权利认为这种结构标志着法语的智力优越性?雅科托对此一举否定。
我也是画家!|
从此就有了那奇特的方法,而创始人将它付诸不少痴妄之举,包括教授素描和绘画。他先让学生去讲自己想要再现的内容。比如,他可以临摹一张素描。在学生开始去画自己的作品之前,我们不能给他讲解该用什么方法,那是有害的。我们知道其中的道理:那样做可能让孩子感到自己缺乏能力。于是,我们相信这个孩子有意志去模仿。而对这个意志,我们还要检验。
诗人们的教诲|
人必须要学习。所有人都共有这种能力,以其经历快乐和痛苦。但这相互的类似,对每个人而言,是要去检验的潜质。人若要建立这种相似,就要走过不相似的漫长之路。我必须检验我的思想中的理性、我的感受中的人性,但为此,我只能随它们去旅历各种符号的森林,而这些符号本身没有意愿去说什么,与思想和感受没有任何契合。
平等者的共同体|
于是,我们可以设想一个被解放者的社会,这也是一个艺术家的社会。这个社会不去划分谁有知或无知,谁有或没有智力。它只看到行动的心智:总之这些人知道,某个人在自身的艺术中达到完善,只是因为他个别地运用了所有理性存在共有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是每个人都能体会的,只要他退回意识的私有空间,让欺瞒在其中失去意义。
第四章|歧视中的社会
但是,我们并没有可能的社会。我们只有现存的社会。我们沉浸于这些梦想,而现在有人敲响了门。
重力的法则|
我们沉浸于思索那些思考的心智如何围绕真理划下弧线,而物质的运动却遵从另外的法则:引力与重力。在这些法则下,所有的身体都昏聩地加速冲向中心。我们前面说过,人不应从树叶推导心智,从物质推导非物质。因此,智力不适用物质的法则。不过这句话的成立,是针对可以分别看待的个体智力:它是不可分的,不处于共同体,不与他人共有。
不平等的激情|
因为分心,智力就会附入物质的命运,而我们发现,这种分心的起因是一种独特的激情:歧视、对不平等的激情。意志的堕落,并非由于追逐财富或财产,只因站在不平等的立场思考。不平等并不是由什么事造成的结果,而是一种原始的激情;或更确切地说,不平等的起因,正是平等。
辩术的痴妄|
辩术的力量,源于某种推理技艺,装作有理来消解理性。自从英国和法国的历次革命把议会权力重新置于政治生活的中心,有些不懈追问的心智又发起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重要质疑,即人们是否在用虚伪的力量模仿真实的力量。
自认高等的低等者|
那高等的心智,在纳税选民的集会上驾轻就熟地郑重演说,他可能觉得从前更好;如果在从前那些煽动性的集会上,那些来自底层的民众就能像风向标一样,忽而顺从埃斯基涅斯反对德摩斯梯尼,忽而顺从德摩斯梯尼反对埃斯基涅斯。不过我们要看一看事实究竟。这种蠢笨,让雅典民众摇摆不定,时而支持埃斯基涅斯,时而支持德摩斯梯尼,而它其实有确切的内涵。
哲人王与人民主权|
所以说,仅有平等,才能解释不平等,而那些不平等之众,则始终无以思考这种不平等。理性的人,他清楚公民是反理性的,也清楚这是无解的难题。虽然唯有他看到了这不平等的循环,然而他知道,自己作为公民,也无法跳出这个循环。“我们仅有一种理性;但并不是它构造了社会秩序。所以它不会带来福祉。”
如何理性地反理性|
所以,理性的人只有服从公民的痴妄,同时尽力保留自己的理性。某些哲人提出应对的方法:他们说,人不应只有被动的服从,有其义务就应有其权利!但这种说法正是源于分心。义务的概念,根本没有、也根本不会牵连到权利的概念。屈从者,就是绝对地屈从。从中寻求补偿,不过是可怜的自欺欺人之计,其结果最多是将屈从合理化,或是让人更能假装自己避免了屈从。
阿文提诺山上的讲话|
我们可以先这样回应:事态并非不可救药,毕竟在任何社会秩序下,所有个体仍有可能成为理性的。社会永远不会是理性的,但其中仍然会有奇迹,会有一些理性的时刻。这种时刻,不是各智力的重合,因为那仍属于钝化;它是理性意志的彼此认可。
第五章|解放者的猴戏
因此,雅科托的学生并没有太难的功课。他只用向任何地方、任何处境里的所有人宣告这则消息或这种恩惠:人可以去教自己所不知的。
解放的方法与社会的方法|
普遍教育法不能编入政党的改革方案,智力解放也不能成为反叛的旗号。是一个人才能解放一个人。是一个个体才能有理性,且仅有自己的理性。教学法不只上百种,学校里的钝化者也在教人学习;一个教师就是一件物,当然他不如书本那样易于翻阅,但我们同样可以对他学习:对他加以观察、模仿、拆分、重组、感受他的投入。
人的解放与人民教育|
我们要向所有人宣告。当然,首先是向穷人宣告,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学习手段:他们付不起讲解人的工资,也没有条件度过十年寒窗。而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尤其承受着智力不平等之下的偏见。我们正是要让他们摆脱遭受欺压的位置。普遍教育法是适于穷人的方法。
进步论者们|
我们可以尽管让他们随其本性,守护现状,忧心忡忡。不过除了他们,还有一些进步论者,这些人本来也不应该担心旧的智力层级受到瓦解。对这些追求进步的人,我们可以按照字面去理解:他们是迈步向前的人,他们将足迹遍布欧洲……如果听说某项有益的新发明,就不会只是加以赞叹和评论,他们会尽其所能拿出自己的工厂和土地、资本和时间,对它进行试验。
羊群与人群|
雅科托感谢伯爵先生的热情,但同时却不得不指出后者的分心。他感到奇怪的是,后者既然拥护智力解放的理念,又何必通过这个教育方法学会来推行它?所谓“教育方法学会”,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其实是一个高等心智的集会,想选出最好的方法去实施家庭教育。这显然是认为这些家庭没有能力自行选择。他们如果自己去选择,就必须是已经受过教育的。这样的话,他们就不需要有人指导,也就不需要这个学会,这与学会的立意互相矛盾。
进步者的循环|
如此结局,并非因为德•拉斯泰里先生的头脑已经不堪辛劳。这是智力解放所要遭遇的冲突,因为它要面对那些同样想为穷人谋福利的人、那些进步论者。钝化权势的批评早已让创始人给予回应:“在今天,更甚于从前,你没有任何胜算。有些人相信自己在进步,他们的意见却牢牢地套在转轴上;我笑他们的努力;他们从此一步不前。”
倾洒在人民头顶|
沿着他们的思路下去,普遍教育法也可以成为一种“优良方法”,加入这新式的钝化:它是一种自然的方法,因为它尊重孩子的智力发展,让他的心智得到最有效的操练;它是一种积极的方法,因为它让孩子养成自己推理解决难题的习惯,让他掌握语言、懂得责任;它是一种经典的训练,因为它传授伟大作家的语言,略去文法家的术语;它是一种实际而高效的方法,因为它省去了学校里耗费时间的过多年级,培训出富有学识、熟悉工业的年轻人,让他们准备好进入各种有助于完善社会的职业。
旧教师的胜利|
于是我们看到,普遍教育法、甚至智力解放的说法本身,都可以被进步者用于他们的工作,为旧教师助力。两者还作好了分工:进步者掌管方法和专利、学报和期刊,始终拥护解释、无限追求更完善地去完善解释。旧教师掌管学校和考试,保护坚实的基础,即作讲解的学校和社会的训诫力量。
教学化的社会|
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尤其是那些热心为人民追求共和与福祉的人。共和派将人民主权作为原则,但他们很清楚,拥有主权的人民不再是仅仅追求物质利益的无知群众。他们也清楚,共和政体代表各项权利和义务的人人平等,却不可能下令宣告各智力皆平等。
全一学的故事|
这个时候他所能做的,只有坚持他的异见。于是雅科托对事泾渭分明。对那些前来拜访的进步论者,他有一把“筛子”。当这些人围在他身边为平等的事业激动万分时,他只是淡然地说:人可以去教自己所不知的。可惜筛子的作用太过彻底,他的做法,就像用手指去拧紧总是松劲的发条。
解放的墓志铭|
这段话,便是《全一哲学遗集》的结语。这本书由约瑟夫•雅科托的两个儿子、医生维克多和律师福蒂内在1841年出版,而创始人已在1840年8月7日辞世。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他的墓碑上,追随者们刻下了智力解放的那句信条:“我相信上帝所造的人类心灵能够不靠教师而自我教育”。但这些话,显然在墓碑上也难以刻写留存。几个月后,铭文遭人破坏。
关键词索引|
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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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知者的边界:《无知的教师》与知性历险|批评·家线下活动|20210514
批评·家是一个时刻准备着的后勤策源地。自2014年上线以来,“批评”(criticize/ critical)这个与危机(crisis)有共同词根的词,一直是小站不言而喻的基底。在这个空间中,“批评”兼具动词的进攻性与形容词的反思立场,理论与历史得以相互碰撞,从而勾连具体个案与基本议题的交织。本次线下活动“批评·家”不定期地召集批评家与艺术家组织线下活动,以各自的方式面向共同关心的议题,通过每个人关心的议题及创作行动中切身经验的分享,带出对于基本问题的讨论。在这一过程中,批评·家希望建立一种共同的创作、研究,甚至是相互批评的关系。
这场教学实验打破了以往将学问与无知对立的教育逻辑,教师将作为一名无知者让学生意识到自己心智的真正力量
福柯的微笑
福柯名义上是讲生命政治问题,但其内容主要讲的是1970年代的联邦德国总理施密特和法国总统德斯坦实行的经济政策,并追根溯源到二战后百废待兴的联邦德国的新自由主义理论和实践。他质疑新自由主义在国家、民主、市场、自由等传统概念上添加的刻版成见。新自由主义的解构总体性时,抬高了多元性,这仍然是用一种压制主体、使公民臣服的主权模式。福柯抛弃了传统解放政治的总体性历史观和集体行动的策略,站在被治理者的斗争和诉求一边。直言者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不惜冒犯政治权威和大众。这是福柯内心的写照,也是他的生命形式。
他的天鹅之歌是悲鸿哀鸣,是独唱,而不是大合唱的领唱。他的局部斗争策略,其实是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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