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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3|陈传兴论“画室”|03

星丛共通体| 院外 2022-10-04


EXTITUTE|星丛共通体

文|陈传兴    责编 | 钱塘祠炒板栗的莫师傅

诗人但丁,恩格斯在意大利文版《共产党宣言》称之为“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但丁的新诗承载了新时代的形式欲力,以先锋的姿态爆破旧世界的诗歌秩序,在中世纪提前预告了新时代的现代性。激进现代主义观念的开端。本文中“陈传兴把恩格斯的1893年意大利文版《共产党宣言》序言从诸多本译本序言中打捞出来,因为这序言在等待但丁诗人重生于新时代。作者将一个共产主义时刻引向诗学:语言政治革命及其对多重异质语言的重新沟通。”文中引用康德借生物学“替代器官”【Vincariance】的概念,“由于欠缺不足或障碍,自行形成以完全新的方式,以便保存已经存在者,幼儿产生一种异常生物”,揄揶单纯形式上强调画家个人激情的空间构成,却被冠之以浪漫主义的的法国画派是一种“移植产生的怪物、畸胎”,否定了德国、英美浪漫主义运动的思想革命。波德莱尔对于浪漫主义的认知的途径是迂回的。先天地,对于德拉克洛瓦及其所引领的法国浪漫主义画派的推崇,让他身处一团名为浪漫主义的迷雾中。波德莱尔对浪漫主义持续困惑,在不同的阶段以不同的形式与书写策略来回往返扣问,不断自我否定。“何谓浪漫主义?”1846,是感觉的态度,对浪漫主义的浪漫想象凝结成1863年对德拉克洛瓦的追悼著作。1846年的形而上的想象,1863年以经验实体回应,是否预示着即将出场的另一位写作者的书写轨迹?本雅明拧干波德莱尔艺术评论中的浪漫主义水分,却又不肯舍弃其现代性的部分,只将其浪漫主义色彩评论归结为“自然神学”,“自然与、神秘主义的理念表现”、“纯真的失落”,认为波德莱尔的现代性论述的构建中,只有二元对立,不能进而综合。波氏的思想中当真的缺乏辩证么?“不平等的世界里,母语经验平等地赋予每人创制共同的诗性世界的潜能。诗人,革命家,都将穿越美学、政治的双重边缘而重新诞生。”(《先锋的时间异构》)本文摘自《新美术》(2021.4),院外将分为八次推送,感谢作者与杂志的授权。

Les Étapes du dandysme|1898

1863|陈传兴论“画室”|03|2021

本文4000字以内|接上期

波德莱尔透过爱伦·坡和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接触感染到青年德国浪漫主义诗和超验唯心观念哲学,片面也许,多重翻译与改写,误读形构出特殊浪漫主义片刻残片闪烁在他的曲折书写运动轨迹。此种隔阻,回旋和延迟的变异,波德莱尔的浪漫主义姿态,再生或异类移植,多重语言、文化和思想的交织,不是单纯的文化思想混血现象;抗拒、诱惑和交媾,肉体化过程涉及繁复的精神经济交换工作,某种精神货币交换价值。由此,或许应该先提出一个疑问,对波德莱尔而言,他所接受想象的浪漫主义是什么?作为一个推崇德拉克洛瓦绘画和其引领的法国浪漫主义绘画流派,其思想内容和表现方式,和德国浪漫主义美学的距离、同异性?介于一个有明确哲学思想及实践的美学运动,和只具有模糊论述定义的绘画流派。浪漫主义一词对波德莱尔而言,先决地带上暧昧模糊意义,规定。更深刻的可能是德国浪漫主义孕生巨大的美学思想革命,继法国大革命之后另一场激烈变动,这是苍白的法国浪漫主义绘画运动所缺乏的精神欲力生产和爆发。此欠缺不足,自然影响到德国浪漫主义运动和思想的扩散、诠释收受的可能性。这也可以阐译波德莱尔迂回绕路,通过英美浪漫主义诗人的树林小径去隐晦接触德国浪漫主义思想产生的思想质变。此种移植借用的操作策略,晦暗潜言的姿态,不是方法,放弃定义和系统思想规定,类近于康德在其第三批判,《判断力批判》第64节,谈论自然物种的自我保存,增殖和凋零现象,他以寄生和共生概念想象植物,树的每一部分,叶子和树干共同构成一个类和个体的生命保存、延续。某种奇特寄生共体,叶子产自树,而树也需要叶子去自我保存。树也会因为过多落叶而死亡。再生、芽接,接枝可以用来延续树的生长,同株或异株,特殊寄生关系。


康德引借生物学“替代器官”[Vicariance]概念:


当一个伤口为了弥补所欠缺的必需部份,在其邻近处而代之以另一部份;由此可能会产生在增殖时之畸形和怪物,因为这部分,由于欠缺不足或障碍,自行形成以完全新的方式,以便保存已经存在者,由而产生一种异常生物。[1]


替代器官移植产生的怪物、畸胎,这也许是波德莱尔面对欠缺真正的浪漫主义精神—青年德国浪漫主义、英美浪漫文学所宣扬、表现—那种所谓法国浪漫主义绘画时的困惑与震惊。不论是古典和新—古典,以及浪漫主义,19世纪前半叶法国绘画几乎完全自我困锁在希罗古代叙事、神话和东方主义的学院美学表现。没有丝毫浪漫主义的思辨批判,美学革命的实践性质。单纯只是因为在表现形式上强调画家的个人情感,激情挥发的图像空间构成,相较于新古典画派的理想化,高度节制理性的完美形式秩序,而被套上一个浪漫派绘画名称,约定俗成的成为批评与大众品味准则。自我否定,双重否定:否定德国、英美浪漫主义运动所引起的思想革命,操作抑制与遮蔽。扭曲套用没有实质的名称到一个完全背反、逆向的异质美学生产,否定性唯名畸胎的事实,为了延续后大革命——第一帝国瓦解的创伤后遗症影响到学院美术制度和生产持续发展,运用空洞诡辨的浪漫画派/新古典画派伪二元对立命题,强力树立在第二帝国场域,成为法国19世纪前半叶唯一的宰制,主流美学意识形态。波德莱尔的浪漫主义姿态,短暂微弱的浪漫主义片刻,书写时间性断裂,微妙地闪现上述双重否定的历史矛盾,病理症兆的聚集在想象力上,好的症兆,想象力危机。



[1] Kant, Immanuel. Critique de la Faculté de Juger.“(64) du caractère proper des choses, comme fin naturelles.” Trans. AlexandreJ. L. Delamarre, Jean-René Ladmiral, Marc B. de Launay, Jean-Marie Vaysse, LucFerry et Heinz Wismann, Edition Gallimard, 1985, pp. 334-335.

Wanderer above the sea of fog|Caspar David Friedrich |1817


将波德莱尔1859年沙龙的这种论点放入他的艺术批评发展脉络,无可置疑的,可发现他的浪漫主义困惑始终持续不断,构成其论述否定性动力。可以这种形容,这个1859年的浪漫主义片刻其实是残留,或复返的未尽精神机制工作,分析与修复面对他在1846年所碰撞到,意识或无意识,法国艺术深层双重矛盾所造成的主体性裂痕和思想基础欠缺,而提出一个根本问题,“何谓浪漫主义?”作为《1846年沙龙》小册第二章,继“献给布尔乔亚”前言,“批评的用处何在?”[2]


到今天仍没有人愿意给这词(浪漫主义)一个真实和肯定的定义。他们究竟如何能够肯定这整个世代所曾全身投入多年的战斗,就为了一个不仅仅是象征的旗帜。让我们回想过去这几年的纷争,发现只有少数浪漫主义者[romantiques],如果有,他们之间又更少数人找到浪漫主义[romantisme]。但他们都真诚、尽心去寻找。[3]


波德莱尔开宗明义立即指出欠缺明确定义所谓浪漫主义,造成一整个世代的焦虑和纷争,而创作的欲望也环绕,离不开解答这课题。而对于批评家波德莱尔而言,澄清并定义名称范畴的首要解题工作,不论是哪一种方法策略:逻辑思辨,或历史诠释,抑或语源分析,波德莱尔全部回避,代之以模糊主观断论取代,循环论证让根本问题蒙上更不透明迷惑:“浪漫主义正确说,既不在于主题选择,也不在于精确真理,而在于感觉的态度[La manière de sentir]。”更简要,核心概念指称浪漫主义,浪漫主义艺术最现代,最为这个时代的表现,时代的道德:“浪漫主义即现代艺术,即秘密性、颜色,朝向无限的灵感。”


接续格言断片式主观意见,波德莱尔以颜色在不同国族地理的特殊倾向,建立差异分别艺术史上不同地区和艺术家的风格:“浪漫主义是北国分子。北国(画家)是色彩家,梦与魔幻是迷雾之子女。”波德莱尔在下一个章节长篇细论颜色,颜色和描绘[des-sins]之矛盾。最后将全部有关浪漫主义绘画的论述结束在第四章,德拉克洛瓦作为浪漫主义绘画代表人物上,深入分析其各时期作品。这篇评论开启近二十多年,书写分析评论德拉克洛瓦作品历程,1863年的追悼著作结束漫长的友谊书写想象运动,最后的浪漫想象。


如何看待、诠释波德莱尔这短短章节,“何谓浪漫主义?”的历史意义和位置?若依照波德莱尔自己之反思,批评之任务和目的,所提出的美学要求,整合感性激情朝向绝对:“每时每刻批评都触及形上学”。那显然,“何谓浪漫主义?”的企图、尝试是一个失败的计划。而这正是为何它成为波德莱尔一再复返回到这课题场域上,用不同的形式和书写策略,诗、散文与评论交错扣问、质询、审判。《1859年沙龙》的浪漫主义片刻,1863年德拉克洛瓦悼文《德拉克洛瓦,其作品,生活》文章奇特地以非人称方式称谓画家,违反一般的语言文法使用:“何谓德拉克洛瓦?他在这世界上的角色与责任是什么?这是第一个要审问的问题?”[4]



[2] Baudelaire, Charles. “Salon de 1846.” CuriositésEsthétiques, L’art Romantique。参 见注 6,pp. 97-200。

[3] Ibid., p. 102.

[4] Baudelaire, Charles. “L’Oeuvre et la vie d‘EugèneDelacroix.” (1863) Curiosités Esthétiques, L’art Romantique, p. 423.

Le Massacre de Scio|Eugène Delacroix|1824

“何谓德拉克洛瓦?”[qu’est-ce Delacroix?]取代寻常问句的“谁是德拉克洛瓦?”[qui est Delacroix?]。如同《何谓浪漫主义?》的提问方式,形上学问题,德拉克洛瓦是否完成伦理道德的实践,德拉克洛瓦即是浪漫主义,美学任务实现。

德拉克洛瓦悼文之后,1863年年尾的《现代生活画家》则又似乎延迟,遥远时差,用另一种方式回答1846年悬置未解的浪漫主义疑惑,给予抽象格言的浪漫主义断片某种实体和历史经验躯体,浪漫主义精神再生,变形进入新世代。浪漫主义已不仅只是艺术表现方法、风格,它是时代精神。现代性的黑夜:“浪漫主义即现代艺术,即私密性、颜色,朝向无限的灵感。”(1846)


私密性,感觉的态度,浪漫主义的现代性,现代日常生活,城市现象。“现代性,是过渡、逃逸、偶然,一半艺术,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每个古代画家,都有其现代性”。[5]


他们是大城市的群众,闲逛,漫游者。上流社会的纨绔子弟,女性:“对于一完美的漫游者,狂热的观察者,那可是极度享乐,选择栖居于多数,浮动,运动不止,遁逃于无限之中。”[6]


颓唐放浪主义[dandysme]特别会出现在过渡时代,当民主尚不具有完全权力,当贵族仍只是部分动摇,堕落。……颓唐放浪主义是英雄主义的最后闪烁在颓废中……是落日,是流星,很特殊,没有温度,但却充满忧郁。[7]


(当MG.)尝试解释现代性中的美,特意再现那些过度打扮化妆,以各种人工的夸饰,不论他们是属于那个社会阶级。[8]


1846年的浪漫主义艺术,空泛抽象的感性形容,1863年具体呈现,有时间性、道德与社会阶级属性,性别差异的现代性剧场,不是一个历史事件出现在特定时代。它是一个永恒流转的二元辩证历史性,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古代/现代性。波德莱尔借此让浪漫主义依附现代主义,而超越原先的经验,历史事件的限制,成为某种可能的普遍性美学原则,重新诠释德国浪漫主义源起的美学革命倾向、动力。


本雅明抑制、排除波德莱尔的浪漫主义思维意识,但却不忽略其现代性论述之重要,这种操作似乎回避了现代性黑夜的疯狂,不确定性,而企图想将之改造成为积极的批判思想建构:“古代性[antiquité]和现代性之间的对映是波德莱尔唯一的历史建构概念。它排除一个辨证建构更多可能,比起他所未曾包含的。”[9]欠缺辨证性,换句话,就是只有二元对立偶而不能进入综合:“辨证图像其历史事物形式能符合歌德所要求的,一个综合性事物。”[10]因就这个不足、缺失,本雅明认为波德莱尔的现代性论述就不可能构成系统,其所具有的认识性可能就变得暧昧、可疑。本雅明在一个片段中,用隐喻方式形容欠缺辨证法则的思想、书写,就像一艘有风却停滞水面的帆船:“对辨证学家而言,重要的是掌握历史的风扬帆,因辨证对他即:扬帆。用什么方式去升帆,这是最重要。而文字就是他的帆。他升帆的方式,就是让他们成为概念。”[11]



[5] Baudelaire, Charles. “Le Peintre de la viemodern.” (1863) Curiosités Esthétiques, L’art Romantique, pp. 453-502, p. 467.

[6] Ibid., p. 463.

[7] bid., p. 485.

[8] Ibid., p. 494.

[9] Benjamin, Walter. Charles Baudelaire. p. 236.

[10] Ibid., p. 235.

[11] Ibid., p. 231.

 Carriages and Horsemen|Constantine Guys


版权归作者所有,作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新美术》|2021

未完待续|

"先锋派,一场世纪对话"|

20 世纪前30 年的先锋派运动激发了此后持续一个世纪的思想论辩。回看这场世纪对话,有必要先厘清先锋派艺术和通常所说的“现代主义艺术”究竟是何关系?是将先锋派置于连续性的历史中还是将它确立为一个历史断裂点?先锋派与艺术“体制”又有着怎样的关系?本专题选择了几个关键节点上围绕“美学先锋派”理论之争的历史性文本,以期穿透“avant-garde”在20世纪艺术领域的使用、引发的主要问题与争论焦点,爆破出先锋派运动的思想张力。


专题目录|

先锋的时间异构——“先锋派,一场世纪对话”专题代序 / 周诗岩

1863 / 陈传兴

艺术、社会、美学 / [德]特奥多尔· W. 阿多诺,艾寇 译

先锋派困境 / [德]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 撰, [英]约翰·西蒙 英译,陈嘉莹 汉译

浪漫主义和先锋派 / [意 ]雷纳托·波焦利,田延 译

比格尔《先锋派理论》选译 /[德]彼得·比格尔,赵千帆 译

先锋派与新先锋派——回答关于《先锋派理论》的一些批评 /[德]彼得·比格尔,杨娟娟 译

从政治转向美学?/[法]雅克·朗西埃,赵子龙 译

现代性再思考 /[法]雅克·朗西埃,周诗岩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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