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3|陈传兴论“画室”|04
EXTITUTE|星丛共通体
文|陈传兴 责编 | 钱塘祠炒板栗的莫师傅
诗人但丁,恩格斯在意大利文版《共产党宣言》称之为“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但丁的新诗承载了新时代的形式欲力,以先锋的姿态爆破旧世界的诗歌秩序,在中世纪提前预告了新时代的现代性。激进现代主义观念的开端。文中“陈传兴把恩格斯的1893年意大利文版《共产党宣言》序言从诸多本译本序言中打捞出来,因为这序言在等待但丁诗人重生于新时代。作者将一个共产主义时刻引向诗学:语言政治革命及其对多重异质语言的重新沟通。”本文继续一一回应本雅明对波德莱尔的指控。文中聚焦本雅明认为波德莱尔美学书写的前后矛盾。波德莱尔的摇摆挣扎与现实政治相关。共时存在的另一场域,马克思在在巴黎公社运动后对《雾月十八》对1848年进行否定性回顾,革命并非纯然的历史经验事件,它与隐藏在其后的国家,二者携手共同完成相互否定促进的过程,二者互为对方养料、工具。马克思近距离直观感性地书写2月革命,至1871年《法兰西内战》,完成对历史的辩证性思想构建,以辩证历史观重新审视1848年的革命,书写革命与国家如何完成权力绝对化的进展。国家神话之否定性构建,异时空对映,实证与理论构建。 “不平等的世界里,母语经验平等地赋予每人创制共同的诗性世界的潜能。诗人,革命家,都将穿越美学、政治的双重边缘而重新诞生。”(《先锋的时间异构》)本文摘自《新美术》(2021.4),院外将分为八次推送,感谢作者与杂志的授权。
L'Univers Illustre|1863
1863|陈传兴论“画室”|04|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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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高度颂扬波德莱尔书写,诗、散文和评论中的灵光,巴洛克寓言启示。然而处身在马克思唯物辨证批判系统下,虽偶尔会有犹太教义的弥赛亚救赎神秘暗影,终究,他不时会对波德莱尔那些评论书写的混乱、前后矛盾严苛指责:
在帝国,拿破仑三世,保持、发展他的阴谋者习惯。……我们会发现这些特征在波德莱尔的理论书写中。他经常以肯定论[apodictique]方式推出其见解。论证不是他的事。他甚至回避争辩,当他的论点之间出现很粗暴的前后矛盾不一致而需要澄清说明。他将《1846年沙龙》献给布尔乔亚,他自认为是他们的代言人,但他的态度却不是魔鬼律师。在这之后,举例来说,他斥骂反对“好品味”派文学时,他用最愤怒的波希亚口吻指责“善良布尔乔亚”“代书”“他们的人”。[1]
本雅明似乎想象法国19世纪40年代后的布尔乔亚阶级具有稳定、持续不变的特质。相较于这种持衡稳定社会结构,波德莱尔1846年的高度支持态度,到了1851年的逆转,否定观点,因此就会被视为立场混乱,前后不一致的个人错误。然而就当时的历史事件,政治动荡,短短几年间国家体制激烈变革,1848年2月推翻路易菲利普七月皇朝,建立第二共和,同年6月旧贵族联合布尔乔亚,资产阶级血腥镇压左翼社会主义,成立宪政议会,资产阶级共和国取代先前七月皇朝的资产阶级君主制。马克思指出这是无产阶级“历史性的……光荣失败”,资产阶级全面统治,以所谓人民的名义:“一个阶级对其他阶级实行无限制的专制统治。”[2]这个彻底失败的二月共和国革命,历史的逆流,“人物和事变仿佛是一些颠倒的施莱米尔[Peter Schlemihls]——没有肉体的影子,革命自己麻痺自己的体现者,而把热情的强力完全赋予自己的敌人”[3]。
而共和国其实是两个旧王朝结合,为了第二帝国政变登场,1851年12月,所作的准备。马克思形容第二共和的政治意识型态,煽动为了安宁,而安宁又为了革命,有热情而无真理,有真理而无热情。“有历史而无事实,发展的唯一动力仿佛是日历,由于相同的紧张和松弛状态的不断反覆而使人倦怠。”[4]
马克思这段论述,第二共和的二元对立不断自我循环,却不能带动任何生产性、历史和社会。最后导致整个时代、社会的虚无倦怠、耗弱。本雅明批评波德莱尔的理论欠缺辨证性,不能建构概念与系统。只有某种单一的历史建构的观念可能,如同马克思所言,只有历史而无事变,真理和激情互斥不能共存,波德莱尔放弃真理追寻,代之以巴洛克寓言保存激情。
[1] Ibid., pp. 24-25。本雅明引用的波德莱 尔文章,〈戏剧和老实人小说〉[Les Drames et les romans honnêtes, 1851]“好品味文学这里,和他们那些虚荣正经布尔乔亚之类,扩散、繁殖一整群不健康、滥情的轻佻女工 [grisettes]”(Curiosités Esthétiques, L’art Romantique. p. 569)。
[2]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1852)(1869),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 16 页。
[3]同注27,第 35页。Adelbert von Chamisso (1781-1838),PeterSchlemihls wundersame Geschichte (1814)。
[4]同注 28,第 34 页。
The Paris Mob–A Barricade in Paris|Boyd Houghton|1871
1848革命理论论述缺陷、矛盾和不足,其实也正是1848年革命不同1789年的大革命的深刻全面性,沦为短暂、冒进的巴黎城市市民暴动和镇压,没有扩散到全国,农民阶层,甚至一大部分工人阶级也未参与。波德莱尔的思想困境表征整个1848世代的精神挫败,不仅只是实践行动落空,同时也是无从理解这历史事件后的困惑、失望,一切都像迷雾,所有人的主动、自主性瞬间消散:“因为革命只是愤怒的表现,它的意义仍旧暧昧,共和国的性质犹待定义。”再加上其本质只是一种巴黎人的革命,没有任何为了权力引起冲突的真实,在外省也未引起群众示威。[5]
马克思借用浪漫主义传奇故事,无影人——用自己的影子和魔鬼交易获取名利的人物,作为拜物逐利的商人象征;马克思颠倒叙事角度,改拿被魔鬼收集的影子去代表失败的无产阶级革命分子,“没有肉体的影子”,资本主义时代的魅影幻象,而实际上他也可用来形容整个1848世代,未来第二帝国的精英分子,也即是福楼拜《情感教育》人物群像之风景。
1848年2月早春革命的幻想希望,到6月流血悲剧。马克思在这之间短暂过访巴黎,催促2月刚在伦敦印好的《共产党宣言》即时译成法文,6月初赶在血腥冲突前夕出版。马克思临场见证二月革命后的巴黎。同一时间法国史学家米什莱[Michlet],《法国大革命》头二卷,2月巧合呼应革命出版上市,在法兰西学院课程吸引市民知识分子,造成临时共和国政府不安。《共产党宣言》秘密国际工人同盟运动纲领文件,《法国大革命史》考掘梳理1789年大革命的历史,各自用不同角度诠释给予当时事件观点和意义。它们不约而同出现在巴黎二月革命暴风漩涡,“革命”的精灵带着不同的面貌,或更正确说,双面新天使操着不同语言,各自望向不同的地平线,薄暮近晚和晨曦破晓。秘密革命会社和大革命幽灵进入正在发生进行的新革命,短暂共舞,市民共和国或工人阶级,短暂持续的灰烬欢乐,旋即新秩序登场将它们逐入黑暗,帝国新秩序重新整合。历史脉动,瞬间开閤,激情与理智还来不及对话就被卷入无意识黑夜。1848年二月革命神话成为未思考、不能思考的历史不可知事物,语言、感性和理性的黑暗终极,历史透视观看的远方消逝点。
马克思1852年,拿破仑三世政变建立第二帝国,写就《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下文简称为《雾月十八日》),书中描绘分析1848年2月革命的段落犹然带着彼时鲜明的回忆,感性抒情的书写透露马克思当时的强烈失落挫败、心绪波动,历史见证的伤痕。1871年巴黎公社5月28日被镇压瓦解,两天后,马克思就完成并公开宣读《法兰西内战》(下文简称为《内战》)。从巴黎公社事件回看1848年二月革命,马克思掌握了历史辨证进程,先前临场见证的主观感性不再主导论述和书写,那不可知、不能思考的历史困惑,似乎在他使用否定性,否定的否定探针深入历史事件沉淀在记忆伤痕下,清冷病理分析语调取代那些大量抽象隐喻修辞。
[5] Zeldin, Theodore. Histoire des passions française,1848-1945. vol. 4. Colère et politique. chpt 4. “Le
republicanism.”Trans. Petry, Anne and Simone Manceau, p. 135.
Rue de Constantine, Paris|Charles Marville|1865
巴黎公社事件作为新的历史运动座标,马克思澄清先前的不可思,不能掌握成为论述的困惑,给予观念和辨证理性。《雾月十八日》以人为本位的历史主义决定论,“有英雄而无功绩,有历史而无事实”,被扬弃代以辨证历史观,揭露1848年2月、6月革命性和历史动力。革命不再是机械性被动的,“发展的唯一动力仿佛是日历”。1848年的革命是革命,大写的,非具体个别国家区域,甚至时期,之一具现历史事件,“革命自己麻痺自己的体现者,而把热情的强力完全赋予自己敌人”的经验事实描述遮蔽革命作为历史和时间性之建立的本体意义,革命不只是,不应该被指称为某历史事件;《内战》从巴黎公社废墟回看1848年2月革命,革命的现象意义显露:“由此可见,所有的革命只是使国家机器更完善,而没有甩掉这令人窒息的梦魇。”[6]
革命不再是历史事件,各种社会经济政治因素所造成的结果;革命与国家,国家机器的否定辨证运作,是历史动力的源头,革命否定国家,国家机器过程完成自我否定,取消,一如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中完成赤贫化,自我取消。革命是国家,国家机器成立之必须性否定条件,而革命也运用国家,国家机器去自我否定,成为其共生之修复者和养料,甚至是歧胎培育,繁殖。马克思从这视角重新定位法国大革命,革命和国家共生交媾繁衍19世纪资产阶级在欧洲工业革命的代理人之否定性历史意义:“(政府机器)在第一拿破仑时代,不仅被用来压制革命,取消人民的自由权利,它还是法兰西革命的一种工具,借以打出国门,为法国的利益在大陆上建立一些大体与法国相仿的国家来替代封王朝。”[7]革命与国家、国家机器的否定辨证关系,国家压制革命,但同时也是革命的工具。
法国革命开始国家、国家机器的绝对化过程,实体转换成为超自然的人间神权,掌控一切:“提高它对现实社会的独立性,加强它对现实社会的超自然控制,这种控制实际上取代了中世纪的超自然苍天及天上圣徒作用。”[8]国家,国家机器成为“超自然怪胎”[9],第二帝国完成这个绝对至上权力的巨灵化历史过程,最后的发展阶段。“国家政权的最后,最高表现就是第二帝国。”公社革命,是这个绝对至上国家权的绝对否定:“第二帝国是这种国家僭权的最后形式,公社是它的绝对否定。”[10]
马克思借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否定辨证,视第二帝国为法国大革命所开启的国家权力至上化的历史进程之最后阶段,这阶段完成于国家——国家机器自我否定成巴黎公社的绝对否定表现。第二帝国的终结,不在于普法战争,而是其帝国精神绝对否定的自我扬弃,巴黎公社的历史废墟。超自然神权化的高度控制巨灵魅影消散,但这之后是否有光照在阴影被驱逐后?国家与革命的矛盾共生如何转变?《雾月十八》论述1848革命的感性近乎直观的表现,而《内战》形上学观念超验构建辨证性国家权力绝对化成为至上理念进展,表征国家神话之源起在大革命之后的变化。这差异性,一方面反映了马克思的思想观念变化,激情与真理的对话互诘,同时也是其论述之政治特质,混杂具体分析作为观念系统依据的政治、经济哲学书写,以及作为政治实践而必须具备的实证性在当下历史事件观照。此种实证性转变事件的有限经验时间标志成为普遍之时间性;也即是其判断力综合并超越了直观知性的批判分析,揭显事件之现象决定原则,历史性建构、诠释。恩格斯为1891年版写的《内战》导论简洁归纳这特质:
(两篇同为马克思所写的宣言)也和《内战》一样,突出显示了作者在《雾月十八日》中已初次表现出惊人的才能,即在伟大历史事变还在我们眼前展开或刚结束时,就能准确把握住这些事变的性质、意义及其必然。最后是因为我们在德国至今还忍受着马克思预言过的这些事变后果所带来的苦难。[11]
恩格斯这段话阐明马克思确切掌握了历史终极性,其目的论发展的自然技术,在一个工业革命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历史时刻。而这种超乎寻常的判断能力,恩格斯不自禁的用宗教、神秘主义的形容词,“马克思预言”“(德国)苦难”,弥赛亚的乌托邦想象穿透过度理性坚硬外壳。但这也不是恩格斯个人的想象,马克思自己也以近似的方式自我反映在他的“1869年第二版序言”(《雾月十八》):
我这部著作的结束语:“但是,如果皇袍终于落在路易·波拿巴身上,拿破仑的铜像就将从旺多姆圆柱的顶上倒塌下来”——这句话已经实现。[12]
诡异的时序错乱,1869年6月马克思写这篇序言时,普法战争还未发生,公社内战是隔年五月(1870年5月),4月12日毁掉旺多姆广场的拿破仑铜柱雕像。[13]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巨大明显的时序误植,1871年公社失败后的马克思平行时空降临在1869的马克思意识,书写。什么样的原因和动力促成这种迷乱?抑或,这是一段重写、改写,甚至伪文?总之,此种时间性断裂、折曲,都强调马克思思想超越性,将之神秘化成为预言,此种神话时间的欲望,或是偶像神圣化意向造成时间性折曲迷乱。
[6]马克思,《法兰内战》初稿(1871),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 99 页。
[7]同注 31。
[8]同注 31,第 98 页。
[9]同注 31,第 101 页。
[10]同注 31,第 101 页。
[11]同注 31,第 3 页。
[12]同注 27,第 4 页。
[13]同注 27,第 9 页。
Studying the Art of War (Fairfax Court-House) |Alexander Gardner|1863
版权归作者所有,作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新美术》|2021
未完待续|
"先锋派,一场世纪对话"|
20 世纪前30 年的先锋派运动激发了此后持续一个世纪的思想论辩。回看这场世纪对话,有必要先厘清先锋派艺术和通常所说的“现代主义艺术”究竟是何关系?是将先锋派置于连续性的历史中还是将它确立为一个历史断裂点?先锋派与艺术“体制”又有着怎样的关系?本专题选择了几个关键节点上围绕“美学先锋派”理论之争的历史性文本,以期穿透“avant-garde”在20世纪艺术领域的使用、引发的主要问题与争论焦点,爆破出先锋派运动的思想张力。
专题目录|
先锋的时间异构——“先锋派,一场世纪对话”专题代序 / 周诗岩
1863 / 陈传兴
艺术、社会、美学 / [德]特奥多尔· W. 阿多诺,艾寇 译
先锋派困境 / [德]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 撰, [英]约翰·西蒙 英译,陈嘉莹 汉译
浪漫主义和先锋派 / [意 ]雷纳托·波焦利,田延 译
比格尔《先锋派理论》选译 /[德]彼得·比格尔,赵千帆 译
先锋派与新先锋派——回答关于《先锋派理论》的一些批评 /[德]彼得·比格尔,杨娟娟 译
从政治转向美学?/[法]雅克·朗西埃,赵子龙 译
现代性再思考 /[法]雅克·朗西埃,周诗岩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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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第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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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的琴|阿多诺的艺术自律论
《美学理论》没有导言,只分十二章,不分节、目,与勋伯格的十二音体系暗暗呼应。作为一个理论文本,它本身更接近艺术作品,而不是我们一般印象中的论文。读阿多诺,需要细读,但是不能陷进字句里、陷进对于连续性的期待里。本文就先以最基本的方式,分几个要点,去把握阿多诺要表达什么观点,以及他是如何论证的,中心问题还是当代社会中艺术存在的可能性,以及他对于文化工业、自律艺术、介入艺术的看法。
01|“艺术现在两极分化为意识形态和抗议,而这只会伤害艺术”,那么艺术应该怎么办?
03|“为了和解的缘故,真正的艺术作品务必根绝一切和解的记忆痕迹”。
04|他反对介入艺术,反对文化工业,也反对“为艺术而艺术”。
05|哲学只是提问,在你们都觉得没有问题的地方他提出了问题。
当前的功能主义 | 1965
阿多诺借助对阿道夫·路斯的反装饰运动的批判,明确地指出功能主义的问题与实用功能的问题并不重合,无目的的艺术和有用的艺术,构不成截然对立。必要与多余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其实是作品内在所固有的,而并不以作品是否与外在的事物有关来区分。在任何已给出的产品中,无目的和目的性带来自由并非壁垒分明。这两个概念的相互关联是由历史造成的。无目的的目的性是目的性的升华。并没有与生俱来的审美对象,而只有在这种升华的张力场中才成为了审美的对象。阿多诺历史地指出到通常所谓功能主义的界限也就是资产阶级在其实践意义上的界限。然而有目的的形式也是其自身目的的语言。一开始是象征,后来成了装饰,最终显得多余。那个在冲动中表现的内在形象曾经是外在的东西,某种强制性的客观对象。
上 | 无目的的目的性确实是目的性的升华。并没有与生俱来的审美对象,而只有在这种升华的张力场中才成为了审美的对象。
中 | 所有的因素都互相关联,由此,建筑所要探究的是:特定的目的如何才能成为空间?以何形式?以何材料?
下 | 不能不加思索地就把有用、无用这些概念拿过来用……无论艺术家的作品有没有指向特定的用途,都不能幼稚地按照规定路线前进。
回复:BAU、星丛、回声、批评、BLOOM,可了解院外各板块的汇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