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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3|陈传兴论“画室”|05

星丛共通体| 院外 2022-10-04


EXTITUTE|星丛共通体

文|陈传兴    责编 | 钱塘祠炒板栗的莫师傅

诗人但丁,恩格斯在意大利文版《共产党宣言》称之为“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但丁的新诗承载了新时代的形式欲力,以先锋的姿态爆破旧世界的诗歌秩序,在中世纪提前预告了新时代的现代性。激进现代主义观念的开端。本文中“陈传兴把恩格斯的1893年意大利文版《共产党宣言》序言从诸多本译本序言中打捞出来,因为这序言在等待但丁诗人重生于新时代。作者将一个共产主义时刻引向诗学:语言政治革命及其对多重异质语言的重新沟通。”马克思《雾月十八日》的书写,散乱的历史事件尚未能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异时于城乡单子孤立状的农民阶级依附着现代性潜能,这块思想上的空地迅速被插上第二帝国的旗帜,灌之以“拿破仑观念”操控型塑成第二帝国的精神基底,在被迫流入了无产阶级的队伍后成为了日后帝国的否定性力量。革命前进的方向是退回帝国,召唤出旧日幽灵掌控新帝国的意识。本应该是革命主体的资产阶级,在1848年的激变中慑于革命的力量,转而寻求帝国的庇佑,让渡政治实践权利与自由权,进一步协助打造国家机器。外部时间乱序,波及共时精神场域,时间混乱与阶级的不稳定性干扰着波德莱尔的书写。“不平等的世界里,母语经验平等地赋予每人创制共同的诗性世界的潜能。诗人,革命家,都将穿越美学、政治的双重边缘而重新诞生。”(《先锋的时间异构》)本文摘自《新美术》(2021.4),院外将分为八次推送,感谢作者与杂志的授权。

Civil War (Guerre Civile)|Edouard Manet|1871-1873

1863|陈传兴论“画室”|05|2021

本文4000字以内|接上期

时间性错乱,让人看见马克思所言“有历史而无事变,发展的唯一动力仿佛是日历”的1848年2月革命的时间性困惑又再一次用另一种形式复返,这似乎指出某种无意识之时间性伤痕仍然在某些层面干扰,或甚至支配马克思之思想生产,一种透明的历史光学装置预放在判断力之前,当面对世界、期待现象发生时,折射并黏滞想象和知性的对应。简言之,马克思所碰触到的1848年2月革命的困惑,革命的时间性问题,事件的当下此刻时间所引生的共时性[synchronicity]如何决定历史性、延时性,“有历史而无事变”所指的正是这个时间现象问题。《雾月十八日》1869年第二版序言所出现的时间性错乱文章段落,出现在两大段落之间。上面一段批评1852年同年出版的雨果之《小拿破仑》和蒲鲁东的《政变》两书都犯了类似错误,将政变历史完全放在拿破仑三世个人身上,不论是正负面评论都没看到历史动力决定原则,阶级斗争。后面段落,马克思指出法国近年众多著作,“历史研究、批评、讽刺、诙谐”破除拿破仑神话,进行解魅的重大精神革命,都未为人注意。对雨果、蒲鲁东1852年著作的批评,从历史观和社会政治批判角度,马克思移转了1848年革命的同时性[simultanéité]到1852年的回顾论述,共时性问题被主观回忆经验隐蔽、替代。无时间性,或更正确说,阶级斗争决定时间性的先天原则让共时性被阶级、阶级意识发生的片刻所取代。这样操作,实际上就产生了《雾月十八日》中零散失序穿梭出现在大量历史事件陈述中,跳跃无逻辑性地论述阶级与阶级意识和矛盾,却不能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全书大量的诗意隐喻修辞,处处充满浪漫主义精神暗影,“拿破仑观念”和阶级、阶级意识之形塑与控制成为第二帝国的精神所在。


《雾月十八日》书中最明确定义阶级、阶级意识之性质,法国占大多数人口的小农阶级,不是工人无产阶级,作为对象。这段关于阶级的规定性定义,经常被引用的理论,依据马克思从历史源起所造成的政治—经济基础去归纳,19世纪从拿破仑土地政策改革到第二帝国形成的近乎半世纪法国农民的特殊社会阶层特质。马克思由这阶层发现一般硬性范畴规定的所谓阶级定义并不绝然符合。拿资产阶级、工人无产阶级之阶级定义去分析法国小农社会就会产生矛盾、不一致,因而发生了“既是又不是阶级”的自相背反现象:

 

数百万家庭的经济生活条件使他们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与其他阶级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各不相同并互相敌对,就这一点而言,他们是一个阶级。而各小农彼此之间只存在地域联系,他们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们彼此之间形成共同关系,形成全国性的联系,构成政治组织,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又不是一个阶级。[1]



[1]同注 27,第 110 页。

The Third-Class Carriage|Honoré Daumier|1862-1864


马克思描述法国小农的生命世界,“生活方式、利益、教育程度”,一种近似单子的隔离、孤立的封锁状态,先天的被限定在土地与自然中,历史与国家权力,极度不自由状态,由外而内扼制自我意识和阶级意识形成的可能,马克思甚至半明显地说,即使其物质生产与交换的经济关系也是非社会性,前工业生产的家庭土地农业的“自给自足”(因而他们取得生活资料多半是靠自然交换,而不是靠与社会交往)。无法建构共体,这些隔离的不自由孤立小农单子,丧失聚合总体化的转变动能与企图,自我否定阶级特征意即共时性的取消和禁止。城市与农村的时间性差异,异时性矛盾,深植于工业革命进行的法国国家社会中,某种程度,它其实是构成现代性的必须性否定条件。《雾月十八日》将之作为第二共和的议会政体的失败,第二帝国取而代之的一个主要历史决定性因素。农民意识觉醒,革命化,反对议会制共和国,也即破除对第一帝国神话的绝对幻想,马克思认为这是一个特殊时刻,农民现代性的短暂出现,“议会制共和国时期,法国农民的现代意识和传统意识展开斗争”,[2]但这个短暂绽放的革命片刻在资产阶级对抗、威胁下再度消失沉入马克思所言的“历史地狱”,转向第二帝国,希望帝国幽灵能拯救它们,脱离“城市加之于乡村的意志的桎梏”。[3]城乡对抗,坚持异时性,反对共时性入侵也因而强化农民阶级自我矛盾暧昧特质。自我隔离,孤立于其他社会阶级之外。这种状态改变,必须打破农村单子的自给自足封闭生命世界,那就是农民在税赋、债务利息压力下失去土地所有权、自然生命权而成为流民,非志愿的流动加入城市无产阶级,[4]被强制纳入不自主的共体共时性。


《雾月十八》所阐述的法国第二帝国的农民阶级社会现象,一种稳定持恒的下层结构,支撑国家存续的基础。此种稳定性,相较于变动不定的1848年2月革命后的城市阶级,市民社会的政治激进要求和资本主义经济改变的欲望动机,其间的矛盾,不可能由正生成发展中的工人无产阶级去调协、沟通,和综合建构新的可能性共体;正是在这矛盾点上,农民社会的非共时性就成为法国第二帝国意识形态,“拿破仑观念”,可以运用操控的观念实体化机转的物质和能量基础。


《内战》结论定调为第二帝国,国家极权最后形式,而完成于公社的绝对否定。《雾月十八》在一个高度柏拉图主义哲学架构观点下,特别突显宰制国家机器的无形“拿破仑观念”无所不在的幽灵神权。马克思以召灵形容第二帝国呼唤第一帝国的幽灵复返,魅惑群众、市民。全书中充满大量的洞窟寓言的影子,从浪漫主义出卖影子给魔鬼的传奇,到最新的影像科技、摄影:

 

关于政变的谣传一刻也没有停息过,影子像彩色的银板相片一样已染上了各种色彩。……对巴黎人来说,这个政变的影子像幽灵一样习以为常。以致当这个政变终于有肉有血出现时,巴黎人还不愿意相信它。[5]

 

那么,依照马克思的形容,1848年2月革命是没有肉体的影子。而雾月政变,是否真的是影子道成肉身,具体实现,找到身体,抑或,这只是幻觉,影子附身在幽灵上,成为双重,甚至多重影子?马克思用伦敦精神病院、埃塞俄比亚挖金矿奴工这些现代洞窟寓言,指出“一个民族的感觉”:

 

1848―1851年间只有旧革命幽灵在游荡……自以为借助革命加速了自己的前进运动的整个民族,忽然发现自己被拖回到一个早已死亡的时代,而为了不致对倒退产生错觉,于是就使那些早已成为古董的旧的日期、旧的纪年、旧的名称、旧的敕令……[6]



[2]同注 27,第 111 页。

[3]同注27,第 112 页。

[4]同注 27,第 114 页。

[5]同注 27,第 97 页。

[6]同注 27,第 11 页。


Rue Saint-Antoine|Cicéri, Eugène |1848

马克思由雾月十八政变,第二帝国指出19世纪新的革命之诗意不能靠回忆,“那是向自己隐瞒自己的内容。19世纪的革命一定要让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


第二帝国的时间意识,回忆的时间,过去而不是当下,一如农民社会沈溺于历史地狱,两者的时间意识找到对应,另一种倒溯,复返的幽灵共时性,这时间作为国家理性,拿破仑观念之本体基础。第二帝国的历史,影子的历史。马克思阐述1848―1851的旧革命幽灵的政治实践过程,由多而二,最后综合成绝对的一,国家意识形态观念。各种政治理念派系相继登场、争执,最后消退,放弃最初的革命旨趣:自由与民主。


从1848年2月到1849年6月,法国急速地在各种政治体制轮替动荡,社会共和国、民主共和国,最后是议会制共和国,对社会主义的恐惧,让资产阶级不得不要放弃自己的政治权利,远离坚持的自由主义理念,由此交换获取更大的经济剥削权力。弃绝作为政治实践主体的权力,法律律则虚无化成为空洞规定社会行为法条,资产阶级成为参与国家机器完善化的共谋者,形成“拿破仑观念“的市民社会必须条件。这或许才能让人稍许穿透那个由激进革命实验挫败逆转成返祖的后进反启蒙帝国主义迷雾风景,史学家米什莱《法国大家命史》的1847前言中,声明他想探讨什么是大革命精神:“大革命在我们里面,在我们的灵魂,而在外方,他没有任何纪念碑。鲜活的法国精神,我可以在那里掌握你,如果不是在我內里?”[7]


大革命精神,已经内化成为法国精神主体的构成因,这段话,写在1848年2月革命前夜,多少透露了彼时社会氛围,革命幽灵复返的气息可闻。然而随着2月革命之后的激烈社会动荡,米什莱回顾头两卷出版正逢1848年2月革命,巧合呼应了当时政治变革,但之后血腥残酷事件,让1850年出版的后三卷,没有任何评论回响,好像生命全停止,他孤独一人在档案室:“仍然在世界废墟中孤独工作,某些时刻,我会错觉自己是最后幸存者。”[8]


经过十多年沉淀,米什莱在1868年前言中回顾20年前,那时各种急躁、混乱失序的论述、派别分歧争执,他认为时间梳理彼此的困惑,他不反悔,也不会否定自己所曾说过;所有问题的答案,米什莱认为都可从大革命那里得到。所有人都是大革命之子,追求总体、国家。而马克思在《雾月十八日》所言之大革命幽灵复返。似乎预设了整个1848世代人的感伤妥协,接受政变第二帝国,幻想新的大国。米什莱反覆来回1789和1848,深思所谓大革命的语言,大革命无限性为何会失败,但他深信,大革命不仅是过去历史事件,它是具有持续的当下性、即时性,即使是以幽灵方式:“对未来而言,这看起来似乎诡异,那就是我们这些48年的异议分子,可能是最激烈的,都曾是紧系于过去,‘历史、考古’。这些混杂时事的论战,我们和阴森的暗影认同。[9]


米什莱作为48年参与者,他见证历史复返的过去时间幽灵,被这时间性所困惑,但不像法国农民落入历史地狱,或是市民阶级被“拿破仑观念”的过去魅影所遮蔽。米什莱以历史、考古的历史认识去临近某种诡异时间性,正确说,时间性自身借大革命具体化为多重时间性平行开展,从当下回溯,或召唤过去的同时等待未来。考古历史性的无限性。米什莱的历史暗影,似乎和马克思《雾月十八日》的柏拉图洞窟寓言有巨大差异,不会被记忆、过去所囚禁。米什莱是否寄望于大革命时间性去自我救赎,从帝国时间性的创伤中寻出可能的未来出口。也即是说,马克思所描绘的绝对至上“拿破仑观念”与国家机器宰制,可能只是某种概念先行,当真正的历史时间考古展开时就会动摇甚至瓦解。



[7] Michlet, Jules. 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vol. I,édition établie et commentée par (1869), Gerard Walter, Gallimard, 1939, p. 1.

[8] Ibid., p. 9.

[9] Ibid., p. 10.

Studio portrait of Aron Cahn in military uniform Military|1864

版权归作者所有,作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新美术》|2021

未完待续|

"先锋派,一场世纪对话"|

20 世纪前30 年的先锋派运动激发了此后持续一个世纪的思想论辩。回看这场世纪对话,有必要先厘清先锋派艺术和通常所说的“现代主义艺术”究竟是何关系?是将先锋派置于连续性的历史中还是将它确立为一个历史断裂点?先锋派与艺术“体制”又有着怎样的关系?本专题选择了几个关键节点上围绕“美学先锋派”理论之争的历史性文本,以期穿透“avant-garde”在20世纪艺术领域的使用、引发的主要问题与争论焦点,爆破出先锋派运动的思想张力。


专题目录|

先锋的时间异构——“先锋派,一场世纪对话”专题代序 / 周诗岩

1863 / 陈传兴

艺术、社会、美学 / [德]特奥多尔· W. 阿多诺,艾寇 译

先锋派困境 / [德]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 撰, [英]约翰·西蒙 英译,陈嘉莹 汉译

浪漫主义和先锋派 / [意 ]雷纳托·波焦利,田延 译

比格尔《先锋派理论》选译 /[德]彼得·比格尔,赵千帆 译

先锋派与新先锋派——回答关于《先锋派理论》的一些批评 /[德]彼得·比格尔,杨娟娟 译

从政治转向美学?/[法]雅克·朗西埃,赵子龙 译

现代性再思考 /[法]雅克·朗西埃,周诗岩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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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艺术之所以是革命的,是因为艺术的谜底就是乌托邦。

03|“为了和解的缘故,真正的艺术作品务必根绝一切和解的记忆痕迹”。

04|他反对介入艺术,反对文化工业,也反对“为艺术而艺术”。

05|哲学只是提问,在你们都觉得没有问题的地方他提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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