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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警事:下水道里钻出了偷渡客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1-05-25

记者/颜星悦

编辑/刘汨


与东兴一河之隔的邻国


在中国2.2万公里的陆地边境线上,东兴边境派出所守护着其中8.5公里的距离。

 

人们惯常把“戍边者”与孤苦的工作环境联系在一起,但在广西边陲小城东兴,这里有着出入境人数排名全国第三的陆路口岸。在2020年过去的前十个月里,这里已经抓获了291名偷渡者。

 

从水路、山路再到下水管道,派出所的民警需要尽可能掐断偷渡者的所有路线;边境防护网上有些地方已经补丁盖补丁,那是需要绷紧神经看守的走私隐患点;还有那些中外跨国家庭的矛盾纷争,也需要他们出面调解。                                                                                                                        

很难简单用“惊险”或是“琐碎”来概括这里发生的一切,距离东兴边境派出所不过500米远的地方,宽不过几十米的北仑界河静静流淌,见证着一幕幕边城警事。

廖鹏所在的东兴边境派出所守护着8.5公里的国境


第290名和291名偷渡客


2020年10月27日,凌晨1点56分,广西海岸线的西南端,边陲小城东兴已经沉睡。北仑河水风平浪静,中越友谊大桥两端的关口紧闭,从东兴这边望去,百米外的异国街道漆黑一片。

 

东兴边境派出所的宿舍里,民警贾诺被手机声吵醒,那头响起了执法办案队队长廖鹏的声音,“我们跟的那辆车进城了。”

 

听到这话,贾诺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那辆车”是运送外国人偷渡的嫌疑车辆,他们盯上已经有段日子了。贾诺拿上警械和廖鹏碰面,又带上两名年轻的警员,开车驶向距离边境不到百米的东盟大道。

 

通知贾诺前,廖鹏已经“踏过点”,他的目标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外籍妇女和一名精瘦的中国籍男子,两个人各骑一辆电动车来到这里,藏在了绿化带里。根据之前的线索,这一男一女是夫妻关系,也是一对“资深蛇头”。

 

到了后半夜,道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经过,怕引起目标注意,廖鹏让两辆车停在了距离电动车几百米外的位置。车里的气氛近乎凝固,一起来的两名年轻警察刚参加工作一年多,他们学着廖鹏的样子,通过后视镜监视远处的动静,这是他俩第一次参加偷渡抓捕行动。

 

十几分钟后,一辆黑色小轿车开到电动车旁,几乎没作停留又飞速开走,眨眼间,电动车旁的人影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全部下车,我们过去。”廖鹏下了命令,四个人顺着绿化带躬身摸了过去。走到十字路口,正赶上精瘦的男人骑车带着两个年轻女孩迎面过来。“别动,警察!”廖鹏的喝止没起作用,男人想踩油门冲过去,廖鹏和贾诺扑过去,被掀到了一边。

 

因为加速太猛,电动车歪向了一边,贾诺顺势抓了一把车尾,车子彻底倒了,他一手一个,抓住了车上的两个年轻女孩。骑车的男人跑进了绿化带,廖鹏跟着追了过去。

 

另一边,两个负责控制高个女人的年轻警察失手了,贾诺把抓到的两个女孩交给他们,自己返回去支援廖鹏。在一个没过膝盖的水塘,廖鹏几乎已经抓到了骑车的男人,但一个踉跄,又被男人甩开。又追出去了二十米,男人终于被按在地上、戴上了手铐。

 

“你们几个人一起拉外国人?”

 

“就我一个人。”

 

“不对,还有一个女的,你老婆呢?”

 

男人不再说话。

 

沿着东兴边境派出所负责的8.5公里长的边境线,廖鹏开车转了一圈,没能找到高个女人的那辆粉色电动车。他不甘心,又去查了监控,还是没有收获。

 

廖鹏决定再去女人家附近碰碰运气,刚开到那片居民区,那辆粉色电动车进入了视线,上面坐着一名穿着棕色毛衣的中年妇女,又开近了一点,贾诺确定就是目标,“她个子很高,超过一米七了。”

 

高个女人也发现了他们,一脚油门拐进了小巷子,汽车开不进去,廖鹏徒步追了上去。眼看距离越拉越大,廖鹏想赌一把“心理战”,边追边喊:“不要跑了,你认为你能跑得掉吗?”反复好几遍,或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高个女人从电动车上跳了下来,最终被戴上了手铐。

 

凌晨五点半,天蒙蒙亮了,廖鹏拖着湿漉漉的裤腿回到了所里。先前那两个年轻女孩也已经被带了回来,她俩是东兴边境派出所今年抓到的第290名和291名偷渡客。之后几天,其他涉案人员也被陆续抓获。


疫情期间抓获的偷渡者

 

从下水管道偷渡过境


在被廖鹏他们抓到前,两个外国女孩原本计划取道东兴去南宁和梧州打工。她俩一个29岁、一个18岁,分别交给了“蛇头”4000元人民币,相比疫情之前,这个价钱已经翻了一倍。

 

两个女孩供述,她们是通过北仑河边下水管道进入中国境内的,这也是最近几年才“兴起”的偷渡方式。

 

爬管道的危险不言而喻,5月的时候,廖鹏在东兴市北郊社区附近一个井盖旁抓到了一个带着海洛因偷渡的外国妇女,女人不知在哪儿摔了一跤,浑身都是泥水,她说在又黑又臭下水管道里走一个多小时,才能摸到井盖。“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可能就死在里面了。”

 

把偷渡者从“地上”逼到“地下”的,是最近几年修起的国防护栏。三米多高的墙体,几乎完全将东兴边境派出所管辖的8.5公里边境线连接在了一起,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专人值守的执勤点。只是在一些地形陡峭的小山坡上,围墙还未建起,隔着几十米的水面,能看到对面山上的外国国旗。廖鹏说,这些地方虽然山不高,但陡峭得难以攀爬。“东兴的红土地质十分疏松,小山坡的土踢一脚能塌半立方米。”

 

同时被掐断的还有水上的偷渡路线。北仑河宽五六十米,最窄处只有二十米,部分浅滩处水面没不过大腿,会水的人几分钟就能凫过。还有那种三四片木板拼接成的木筏,一次能带四五个人,到了晚上,他们在境外一侧上船,两岸都有人用手电提供引导。

 

2018年,随着东兴岸边安装了红外预警监控,宣告了水上偷渡的终结。狗尾濑抵边警务室是东兴离对岸国最近的警务室,10月下旬的一个上午,一个民警值守在硕大的屏幕前,随着鼠标快速滑动,在十几个屏幕间来回切换、放大缩小,细小到水上渔民捞起来的鱼,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技术手段的提高,并不意味着警察的工作变得轻松。5月的时候,廖鹏收到了一条偷渡的线索,他带着5名民警蹲守在村道旁的草丛里。他们不知道偷渡者具体的经过时间,蹲守从中午12点开始,5月的东兴又闷又热,乡间小道上的蚊虫更让人难忍。到了下午5点,几个年轻的民警已经有些熬不住了。

 

廖鹏看得出来,他们想发牢骚,又没敢,只是一个劲儿说快到吃饭时间了。廖鹏让大家再坚持一下,“嫌疑人不可能朝九晚五,只在咱们上班的时间出来。”

 

6点刚过,目标车辆终于出现。廖鹏带队将车围住,从车窗里看进去,6个外国年轻人重重叠叠挤在三个人的座位上。

 

几个偷渡者腿上全是泥,看上去很疲惫,带他们去指认现场的时候,廖鹏也觉得诧异,“居然会走这么远!”偷渡者的过境点在东兴北郊三十公里外,一块已经干涸的北仑河滩,长满了齐人高的杂草。他们每人给了“蛇头”3000块钱,走了十几个小时的山路才越境成功,之后被分批用摩托车接到东兴市中心,被抓获时,几个人已经准备前往其他城市了。


“偷渡也有春运”,东兴边境派出所的民警回忆起前两年的工作经历总结,两国传统节日相近,春节前大批偷渡者都会潜回外国,待到春节之后,又是一波偷渡高峰。

 

今年以来,因为疫情的原因,加上管控措施日趋严密,偷渡的人数开始减少。

 

边境线上的监控系统


防护网上的“补丁”


被抓住后,总有偷渡者和蛇头跟廖鹏“抱怨”,说他是“多管闲事”。

 

偷渡者中以年轻人居多,看着他们,廖鹏有一种复杂的心态。一方面,他能够理解年轻人想出来闯荡、追求美好生活的冲劲儿,但另一方面,虽然两国接壤,各自的法律还是要遵守,“就好像一对邻居,来做客也要敲门通报的,旁门左道进来不行,藏污纳垢更不可以。”

 

目前有800多名外国人在东兴登记了务工签证,疫情之前,每天有20000多人通过口岸进入东兴,除此之外还有备案边民两万多人。持有边民证入境的外国居民,可以在东兴当地停留三天,并允许从事旅游、贸易活动,如果要入境务工则需要由中国雇主担保,办理务工及相关出入境证件。

 

无论从历史的渊源,还是当下的生计往来,这注定是一对“过从甚密”的友邻,来自河对面街道上的邻国居民大都能听得懂东兴本地话,因为物美价廉的水果和零食,再加上便利的边民政策,东兴成了许多邻国居民周末出游的首选。不消说口岸旁几条街的外国特产店,连东兴的美甲店上都挂着外文招牌。

 

东兴边境派出所接到的报警电话有不少是外国人打来的,所里还挂着一面用外语写的锦旗。前不久一名邻国青年丢了钱包,被中国摩的司机“顺走了”,民警帮他找回钱包后,他特意送来了锦旗。

 

10月22日上午,110指挥中心转来警情,一个外国女孩的首饰盒丢了,女孩还在酒店隔离,民警黄文伟穿上防护服赶了过去。外国女孩的中文很流利,她三天前从东兴口岸入境,到了隔离酒店房间后发现首饰包不见了,女孩很着急,怀疑首饰是被人偷了,一个劲儿重复:“我的黄金首饰,要七八千的。”

 

黄文伟先调了酒店的监控,发现没有人进出女孩的房间,他跟女孩解释,可能是从口岸到酒店的路上出了问题,但也不能确定是遗失还是被偷。安抚好女孩的情绪,黄文伟回到派出所,把一路上十几个监控摄像头的录像都调了出来,开始一一排查。

 

更棘手的是那些涉及中外跨国家庭的警情。10月底的一个凌晨,一个男人在街坊面前破口大骂着:“滚回外国去。”十几米外,一个瘦小的外国女人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民警刘钢和黎建毅赶到时,男人身上的酒气还没散去,他说外籍妻子参加传销被洗脑了,还给自己“戴绿帽”。刘钢把男人拉到一边,他还是怒气不消,喊着妻子的“脑子被人控制了”。刘钢劝他考虑下女儿和母亲,别太冲动了。

 

另一边,黎建毅陪在外国女人身旁,用手机翻译和手势跟她沟通,女人说她很怕再被丈夫打,不想回家。黎建毅转头和男人的母亲沟通,能不能先给儿媳在宾馆开个房间度过这晚。老太太不肯,觉得儿子儿媳之间只是沟通出了问题。就这么僵持了十五分钟,有个女邻居开口帮外国女人说话,黎建毅借着机会跟女邻居商量,说好让外国女人先在她家过夜。

 

处理与外国人有关的警情,唯一的“窍门”就是耐心,东兴边境派出所配了两名辅警作为专职的外语翻译,做笔录时一个问题通常要翻译几遍,还有那些处理纠纷时引用的法律条文,也必须确定对方完全明白。为了打消外国人关于“公平”的顾虑,每次执法结束时,民警会特意告诉他们投诉监督的方式,还有不满意的地方也可以再打电话来。

 

除去这些琐碎的纠纷,对于另外一些事儿,东兴边境派出所民警们容忍度是零。

 

越过边境线的不止有游客、商贩,还有毒品。KTV是涉毒案件的高发地,廖鹏曾在KTV的两名外国籍女子身上查获过100多克K粉和一公斤冰毒,当时“外国妹”正在以8万人民币一公斤的价格将手中的冰毒转手。对于酒吧、KTV的巡查尿检,成了东兴边境派出所每天例行的工作之一。

 

东兴边境线上的防护网不少地方打着“补丁”,那是多年前走私留下的痕迹。边境线上长期有民警值守,但是总有走私人员趁着夜色,找个暗处把走私货物丢进来。防护网上补丁盖补丁,很多地方已经不止被破坏过一次,光是今年,边境派出所就破获了12起破坏边境设施的案件。

 

走私的物品各式各样,有贵重木材,也有冻品,只要避开关税运进来,都能获益不浅。走私者很有“团队精神”,民警黎建毅指着边境附近的一栋20多层的住宅楼,“几年前,这个小区顶层都被他们租下来了,就在上面用望远镜监控我们,看我们不在哪一块,他们就叫人从哪一块上货。”


东兴街头遍布有国外文字的店铺


“桂P0911”


凌晨1点,“桂P0911”行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作为出警巡逻车,它是东兴边境派出所最忙碌的一辆警车。车上,民警黄文伟哼着在部队学的军歌,“头顶边关月,情系天下安,当兵走四方,时刻听召唤……”

 

所里老资格的民警总会想起以前穿军装的日子。2019年之前,这里还叫“东兴边防派出所”,他们都是隶属公安边防部队的军人,直至2019年公安边防部队全部退出现役,转为移民管理警察。

 

廖鹏当了6年军人,换上警服两年,“事情还是做一样的事”。廖鹏说,“人多的地方,事儿就多,我们的责任,就是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挡在国境外面。”

 

“有人说我们是南疆第一大所。”聚餐时,有民警骄傲地说起了这个称呼,防城港新来的见习民警都要来东兴所先轮岗几个月。一个中国人民警察大学的毕业生已经东兴所四个月了,他觉得,在这里学到的东西,比同学在其他派出所一年学到的还多。所里默认的休假制度是“忙的时候延后休,不忙的时候再休”,四个月之后他发现,“基本没有不忙的时候。”

 

廖鹏今年31岁,他经常每天只睡4个小时,皮肤粗糙,看起来比同龄人显老不少。10月22日他去了趟北京,领取了国家移民管理机构“十大国门卫士”评选的提名奖,26号他又回到了所里,一路上匆匆忙忙,没顾上回40公里外的家里看看。

 

2017年,廖鹏在东兴抓到了一个杀人后偷渡到中国的境外黑帮头目,同时,外国方面也抓获了一个中国电信诈骗团伙。


一个傍晚,中越友谊大桥上,廖鹏和其他三名同事穿着防弹衣,押着嫌犯走到了桥中央的白色边境线上,对面押着嫌犯的也是四名外籍警察,双方完成交接后,相互敬礼。


“那天桥两边有很多人围观,我们的照片还上了外国的新闻”,廖鹏说,那天是他当警察以来最骄傲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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