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郭慧敏 实习生/ 程佳维 张涵博
编辑/石爱华
2021年12月23日，律师吕先三刑满出狱，起初他并没有认出四岁的儿子“小二”
2021年12月23日，卷入“套路贷涉黑案”的律师吕先三刑满出狱。
在看守所和监狱的三年，这位昔日律师，除了看书学习，或是在操作台前做工，给钱包卡槽打胶固定外，大部分时间他会一遍遍琢磨，失去他这个“顶梁柱”，家人是不是跟“无头苍蝇”似的，这样的担忧成为他狱内压抑感的主要来源。
外面，妻子赵静始终相信吕先三作为律师不会参与到委托人的案件中，更不会诈骗。3年内她跑遍相关部门反映情况，她写文章、发微博为丈夫发声，对愿意代理的律师千恩万谢，成为别人眼中“为夫伸冤”的妻子。
偶尔，他们会通过律师听说对方的消息，比如吕先三在狱内充满信心，但瘦了不少，赵静在狱外四处奔波，有条不紊。
如今，这对申诉之路上的夫妻，又走在了一起。【相关报道：卷入合肥套路贷涉黑大案的小律师吕先三 | 深度报道】
白湖监狱滨西监区门口，出狱后的吕先三紧紧抱住了四岁的儿子“小二”
2021年12月23日，合肥市白湖监狱滨西监区门口，吕先三冲着走过来的妻子喊了声“赵静”。因为几个同穿黑色狱服的男人混在一起，赵静并没有认出他，听见喊声才看过去，快步扑到对方怀里。几秒钟后，吕先三松开赵静，说：“辛苦了”，赵静回：“没有”。办完出狱手续，吕先三和妻子挽着走出来，路中间一个男孩正蹦蹦跳跳，把装苹果的圣诞袋子甩到了地上。吕先三径直走向车子，没认出这个蹲下来捡苹果的小孩儿就是儿子“小二”。他急着脱下从监狱穿出来的棉衣，换上赵静双十一抢购的冲锋衣。赵静没买丈夫要的最小号，她琢磨着按照他的饭量，瘦下去的30斤估计没多久就能长回来。“你是不是没认出来，小二啊”，刚从车里出来，吕先三就听见赵静喊他，妻子把“小二”往前一推，吕先三跑着迎过去，一把抱起儿子举得老高，“我的小二啊，爸爸走的时候你还好小好小”，说着把头埋进儿子怀里，赵静在一旁看着，刚刚还念叨“眼泪早都哭干了”，这会儿又抹起泪。回去路上，吕先三始终把儿子抱在怀里，虽然儿子眼神总是回避，问话也不怎么回答，吕先三还是不停地问，“四岁半啦，上小班中班还是大班啊”“哥哥好不好啊”......赵静则一直罗列着帮过自己的人，同学、朋友、律师、陌生人，边说人家为他们付出了多少多少，边催促着吕先三挨个打去电话感谢。吕先三原本是合肥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2009年通过司法考试，在律所实习并转为正式律师后，开始代理民事案件，包括交通事故、借贷案等。一直以来，他与妻子和两个儿子生活安稳，直到2018年3月15日，吕先三因涉嫌诈骗罪被突然刑拘，一家四口的平静生活也被打破。吕先三被拘，起因是他受徐维琴、邵柏春等人委托，陆续代理了12起民间借贷案，在徐维琴等人被指套路贷后，作为代理律师的吕先三也因此被检察机关指控为徐维琴等人实施套路贷的团伙成员。36天后，吕先三被取保。除了被指控“诈骗罪”之外，吕先三还因被指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进而被提起公诉。2019年1月22日，合肥中院决定以涉嫌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诈骗罪对吕先三批捕，9个月后，合肥中院一审判决认定涉黑罪名不成立，仅以诈骗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2年。2020年11月17日，该案二审宣判，吕先三刑期由12年减至3年。从家到监区开车需要将近两小时，吕先三出狱这天，赵静一家早上6点便驱车出发。车子跑在高架桥上的时候，正赶上日出，赵静和儿子都伸手去“抓”，沿途巢湖的水被照得泛着光，赵静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赵静记得，2018年3月15日，吕先三被带走时，她正在去买录音笔的路上，因为丈夫说待会儿开会要用。结果东西没买到手，她就听说丈夫被带走了，赶回办公室时，她发现桌上放着徐维琴、邵柏春相关借贷案的判决书。赵静猜测两件事可能有关，便打给跟吕先三共同代理借贷案件的律师，对方只是一直重复“你别找我”，后来干脆不再接赵静电话。另一边，吕先三于3月16号晚上被送至肥西县看守所。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吕先三跟审问人员交代，自己所代理的徐维琴相关案件属于民事纠纷，借款人自己都认可债务关系，不存在诈骗事实，而且此前法官在判决这些案件的时候也从未指出存在任何犯罪事实。吕先三回忆，无论他怎么解释，当时的审问人员都不接茬，在他的讲述里，审问人员曾变换不同的审问方式与他沟通，有人让他作证人指控徐维琴等人，还有人骂他是个“不要脸的律师”，问他是不是跟徐维琴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吕先三认为，大部分审问的地点属于“非法审讯地点”，比如看守所的驻检办公室，但工作人员每天都会留出20分钟左右，把他带到审讯室做简单笔录。在此期间，针对吕先三一案，侦查机关以其涉嫌诈骗罪移送审查起诉，但合肥市检察院以“证据不足”为由不予批捕，后经合肥市公安局申请复议、复核，合肥市检察院及安徽省检察院仍然维持对吕先三不予批捕决定。2018年4月20号，吕先三被取保。回家后，他第一时间跟赵静解释了徐维琴相关的借贷案，让她别担心，因为“这个犯罪事实根本不存在，不管他们怎么搞都没问题，我就有这个信心”。可是很快，合肥公安机关向检方递送了《要求复议意见书》，其中提到，“邵柏春等人涉嫌诈骗案是我市侦办的首例以虚假诉讼手段实施‘套路贷’诈骗的系列案件，省市领导高度重视该案的办理，并明确将该案作为我市‘扫黑除恶’第一案侦办。”最终，2019年1月22日，在事实和证据未发生变化的情况下，合肥中院决定以涉嫌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诈骗罪对吕先三批捕。 同年10月24日，合肥中院一审判决认定吕先三“涉黑”罪名不成立，但因犯诈骗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2年，并处罚金15万元。吕先三回忆，庭审宣判当天他重申自己未构成犯罪，在表示不想继续听结果后被带下了庭。
赵静在监狱门口，拍下吕先三的释放证明
吕先三在合肥看守所度过了两年多，直到2020年11月17日，案件二审宣判后，才转至白湖监狱滨西监区服刑。看守所每天会有一两个小时的“放空”时间。从房间铁门走出，到院子里随着人群转圈时，吕先三总在想：“到了二审法庭，我辩还是不辩”。辩的话，他觉得就那么简单的事情，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不辩，不存在犯罪事实这个事情要怎么说明呢......想不通，他又会想到家人，“我自认算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我，他们肯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偶尔，吕先三会在看守所看看书，或者趴着睡会儿，跟同号房的人聊天时他从不提及案情，“因为我不认为自己触犯了刑法，而关进那个地方的，绝大部分都是有罪的，我不想深聊”。一开始，吕先三还会提笔写信，后来他听律师说，自己寄出的信家里几乎收不到，也就不再写了。三年间，吕先三寄出的信，赵静只收到过两封。信中，他以父亲的口吻嘱咐两个儿子，“爸爸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要努力分担、理解妈妈一点一滴的辛苦，她是我们家的英雄”。不光在丈夫眼里，在公婆、朋友、律师和许多其他案件家属的口中，赵静也都是功不可没的。吕先三出事之后，赵静隔几天就会去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坐晚上9点57分的火车，睡一宿，当天晚上再坐同一趟火车回家准备上班，与此同时不断在微博发声，寻求帮助。一审宣判后，赵静决定带着儿子“小二”继续反映情况，有钱时她住在100多元的宾馆里，没钱了就到好心人家里挤两天，因为总是“搬家”，拉杆箱也被儿子坐坏了，后来她干脆借住在一位律师家里。赵静笃信丈夫是无辜的，她不在身边，大儿子的学习成绩不断下滑，三年级之后，赶上疫情，他跟爷爷回了老家，“一点网课都没上，玩儿疯了”。等到从老家回到合肥，大儿子脸上全是冻疮，写字也七扭八歪的。2020年8月，临近案件二审开庭，赵静回到合肥，刚到家，大儿子跑到边上说：“妈妈你知道吗，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我都恨不得立马到你边上”，赵静心里一阵酸。赵静总是说“砸锅卖铁也要伸冤”，当伸冤的代价远超出砸锅卖铁，尤其是真真切切影响到孩子的时候，“那能怎么办呢，只有搞（伸冤）下去，才有点希望”。
出狱这天，吕先三早上四点多便醒来收拾东西，他把要还给监狱的床单被罩、衣服鞋子都整理好，再把自己的东西打包，为了不影响别人，全程蹑手蹑脚，收拾了将近两小时。家里，赵静也一宿都没怎么睡，把过去写的上访材料、媒体报道统统翻看一遍，找出吕先三原来的手机，找回他的微信账号，等到天亮。接回吕先三以后，赵静把手机拿给他，教他用支付宝扫安康码，让他用自己的身份道谢，还在餐厅定了包间，邀请几个亲近的朋友庆祝。大家举杯的时候，吕先三二哥提起，“今天车里导航说了一句话特别好，今日走过所有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话音刚落，大家齐刷刷鼓起掌来。放下酒杯，赵静去叫儿子吃饭，强撑一上午的小二饿着肚子，在沙发上睡得正香。这天，大儿子因为要上学，没有去接吕先三，赵静跟丈夫商量，等儿子放学回家，一定要他去开门。下午5点40分，敲门声准时响起，正在书房接受采访的吕先三小跑出去，门外的小孩壮实了很多，门里的父亲消瘦了很多，小孩眼神直勾勾盯着这张脸什么都说不出来，吕先三一手关门，一手拉过孩子贴脸、亲吻、搂在怀里，“宝贝，可想爸爸吗？可想爸爸吗？”吕先三不停问，儿子不停点头，却把手从吕先三的手里抽了出来。正好快到圣诞节，赵静提前准备了圣诞树和圣诞气球，都挂着小彩灯，二儿子盯着彩灯看，赵静喊：“来，小二，拍照啦”，二儿子马上面向镜头，条件反射似的把手里的玩具举在胸口，跟举着“救救我爸爸”的牌子时，姿势一模一样。影响不只埋在二儿子小小的身体里，这些赵静还来不及跟吕先三讲。三年间发生了太多，除了孩子变得高高壮壮、老人越发佝偻，人的精神、心上都刻下痕迹，“我总觉得我父母没那么自信了”，以前，提到这个农村出身、在城市里安家立业的律师儿子，两个老人满眼骄傲，“现在一举一动都好像有些怕，反正就是变了”。出狱之后，吕先三要做的事情太多。他要听妻子讲述这三年的经历、照顾好父母的身体、还要为儿子们勾勒一副“监狱图画”，在那个场景中，他做过工、吃过苦，但他不断战胜和收获着，“我要让他们知道爸爸依旧优秀，爸爸没有做过坏事情”。当然，吕先三还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做过坏事情”，“在两年期限内，肯定要准备充分以后去申诉”。采访结束，吕先三起身去找螺丝刀，跟儿子一起，试图把奥特曼玩具坏掉的一条腿修好，“以后这些事情，有爸爸会给你解决”。【版权声明】本文著作权归北京青年报所有，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摄像头里永远也走不出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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