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由教育观

教育是对人一生最大的控制。因此，教育不自由，就不存在完整的自由，或者说不存在像样的自由。
我从两个角度讲自由教育。一个是宏观角度的，是体制方面的自由。另一个是微观方面的，是受教育者有不被强迫教育或过度操纵的自由。
从教育体制而言，当代社会所有的国家，都没有足够的教育自由。无论是美国，欧洲，还是其他国家，无一例外。
教育自由至少要满足这样基本条件：1、国家不得统一教育的内容，并要求学校强制执行。2、个人有选择多种学校的机会。
从现有的教育体制看，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是以公立教育为主，都有强大的教育监控机构，都有政府部门对教育机构进行监督评审，凡是不合格的，会被取消办学资格。也就是说，教育是政府垄断的行业，而不是市场竞争的行业。
比如说，你帮别人做一件事，别人给你钱，这本来是两厢情愿的事儿，为什么教育就需要政府特许，而不是学校和孩子或家长之间的纯自愿的交易行为？
其根本原因，是因为所有的政府，都需要通过教育系统对学生进行灌输。教育是公民教育的一部分，也就是说，通过教育系统，把孩子变成政府需要的人。
公立教育和私立教育也许稍有不同。但是，当私立教育必须依赖于政府的特许，随时可以因为不符合政府的规定而被取缔的时候，实际上不管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都是没有教育自由。
教育自由的首要条件，是政府退出对教育的垄断，并且退出对教育的不正当竞争。
为什么我强调政府必须退出对教育的不正当竞争？因为政府办学，可能用纳税人的钱去补贴学校。
在政府办的学校中，政府若可以用纳税人的钱，来补贴学校，那么，私立学校就处于竞争的不利地位，最终还是会被政府学校淘汰，成为极少数。
所以，从体制的角度考虑，教育自由的2个必要条件是：政府放弃对教育评审的垄断，以及政府不得动用纳税人的钱去办学校。
尤其是后者，更为重要。比如说，即使政府放弃对私立学校的管辖权，但是，他可以用大量的纳税人的钱去办校。私立学校收费每年一万，公立学校每年学费2元钱，设备师资却可能比私立学校更好(比如北京上海某些教师都是海龟博士的公立学校)，必然是大批淘汰私立学校。
政府可以办学校。前提是政府不得制造市场竞争之外的任何不公。即：政府不得给予政府学校任何特殊的政策，政府的学校也必须完全按照市场化来管理，教职工的收入必须来自学生的学费，办学的地皮必须是市场投票竞拍的地皮，借用银行贷款也是按照市场价支付利息，不得动用纳税人一分钱。
这就是我说的自由办学的体制：学校的种类，是由市场竞争演化形成的，而不是规定的。学校的竞争，是纯粹自由市场的，没有任何政府的权力干涉。
那么，正如诸位所关注的，穷人的孩子怎么办？不用纳税人的钱办公立的免费的学校，穷人的孩子上不起学，怎么办？？？
我的建议是：用教育券的做法。任何一个受教育者，可以到政府部门领取教育券。政府的来自纳税人的教育经费，是平均分配给每一个教育者的。
每一个受教育者，可以用教育券去支付他的学费。而学校则拿教育券到政府去换钱。这样，所有的学校，所有的受教育者，都遵从完全平等的市场竞争。这就是我说的教育体制的自由化。
教育自由化不是某些极端奥派人士所宣扬的禁止政府抢劫富人的钱给穷人免费教育。
我认为政府本来就应该抢富人的一点点钱(当然不能抢太多)，给最底层的穷人提供最基本的基础教育补偿——当然不是优质而全方位的教育。
通过缩小教育的不平等——而不是教育经费的绝对自由，可以减少穷人和富人教育方面的差异。让富人的孩子和穷人的孩子，虽然依然不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至少缩短这个起跑线的差距。
因此，我提倡的教育体制的自由，是限制政府垄断教育。
为什么要限制政府垄断教育？因为一旦政府垄断教育，则受教育者就失去了选择权。政府可以通过制定各种教育标准，【或者大众可以通过民主制度制定各种教育标准——民主依然是自由的限制者】，而导致学校的单一化，而失去思想传播的多样性。
因此，我的思想的核心，是个人思想传播的自由，是个人选择适合自己的教育方式的自由。人有权利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塑造自己，而不是被剥夺了选择权。而政府垄断教育，正是导致选择机会被剥夺的最大原因。
在自由市场下，也会导致某些教育方式的垄断性，会导致某些小众的教育方式因为缺乏足够的学生而变得越来越式微，最终被边缘化。
但是，相对于政府的垄断性而言，市场导致的不同的市场定位的学校会更丰富多彩。
一旦取缔了政府对教育的垄断地位，任何教育思想，任何学校，都可以自行在市场上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或者最终演化成市场所需要的类型。这个过程，是大家自愿选择的结果，而不是被政府统一的结果。
这就是我说的宏观意义上的教育自由，也就是取消政府对学校的绝对控制权。
下面我要说的，是微观方面的教育自由。
一个学校的功能，应该是帮助学生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如果一个学生想当一个科学家，学校要支持他当一个科学家；如果学生想做一个木匠，学校要支持他上课时间去做木工，而不是学那些他不喜欢的外语或化学。
如果一个美国学生想做希特勒这样的人，并且他有这样的天赋，学校的职责就是告诉他：这样的观念会被社会上很多人反对，这是你要面临的事实，但是学校不会因为你有这样的念头就不教你知识，也不会强行或软硬兼施要你改变理想。
因为学校是为学生服务的。学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评审一个学校是否有成效，就是看这个学校是否满足了学生的发展需求。
传统意义上的学校，是要学生成为学校和国家要他们变成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合格公民】，而不是让学生成为他们要成为的人。我想引用《病梅馆记》的观点：

那些学生，本来就是梅花苗。他们要生长，学校要做的，是给他们阳光、肥料，浇水，但是不是修剪和扭曲。

在自由教育方面，最伟大的典范，是尼尔在上世纪20年代办的夏山学校。夏山学校的原则是：任何人不能被强迫着去读书。
学生可以去任何一个教室听课。课表是给讲课的老师用的，不是给学生遵守的。学生如果不去听课，教师不得强迫他们去听。
有些学生在学校骑自行车好几年，最后爱上读书。
也有最极端的不喜欢读书的，一个孩子在夏山呆了十年，一节课都听不下去，就整天跟着木工师傅混，十年以后当了一个很不错的木匠。
夏山学校的宗旨，就是帮助学生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不能逼一个不读书的人脱盲——人有当文盲的权利。
因此，美国之类国家的义务教育法——让家长逼孩子必须读书的法律，本身就是侵犯自由的。
夏山学校那些孩子会不会后悔？诸位可以去看看几本书：《夏山学校》《夏山百年》《夏山毕业生》（即将出版），《飞吧，孩子》。
类似于夏山学校的教育理念的，还有日本的巴学园【参见《窗边的小豆豆》】以及在夏山理念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美国的瑟谷学校(sudbury school)。
夏山学校的孩子对他们的学校是最有感情的，他们跟别的学校对比，发现他们的人生是多么幸福。
在他们受教育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充满了自信。
因为，没有一个孩子因为读书不好而受到责罚，读书对他们来说是纯自愿的事儿，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读书不好而自卑，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因为自己有别的方面的爱好而自足。那么，夏山学校的观念，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是否有理论依据？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尼尔的三观，基本上是罗杰斯一派的。或者说与罗杰斯几乎一模一样。虽然尼尔对学生使用的心理咨询，是典型的精神分析学派，但是他的儿童发展观，是罗杰斯的人本现象学。
罗杰斯认为，孩子天生有一种辨别是非的本能。这本能是先验的，是由他的有机体决定的。因此罗杰斯提倡的，是有机判断理论。
他说的“完备的人”，就是他一生的发展过程中，所有的价值观，不是被社会压力强迫接受的，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本能的有机判断而选取的。
他凭着本能选择适合自己的价值观。并且融合到自己的人格里。
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完备的人。
大多数人的痛苦，在于他的价值观不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去吸收的，而是被教育出来的“正确的价值观”，这导致他本人的本我和自我的冲突，而非常痛苦。
因此，罗杰斯的心理咨询方法，是以来访者为中心的咨询方法，对于求助的来访者，他要求对方表达他的所有的观点和不被人接受的种种价值观。
而作为心理咨询师，要给予“无条件的尊重”。也就是无论他的观点多么荒谬，无论你如何不喜欢他的观点，你都应该尊重他人持有与众不同的价值观的权利。这种尊重是无条件的。
一个心理有问题的人，必须经过得到无条件尊重体验，才能开始尊重自己的价值信条，逐渐理清价值体系。这是治疗的必须阶段。
而尼尔的夏山学校，一开始，就给了学生这样的机会。
学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是社会主流价值观要批量生产的同一个模具倒出来的人。他不是以一个“合格公民”的身份成为国家的一个分子。他首先是一个自由人。
学生可以做各种自己喜欢的事儿，需要统一的场合，仅仅在于公共领域的一些校规。而所有的校规，是大家在平等讨论的时候取得共识的。夏山的校务会议，人人都是一票，不管是校长，还是五岁的孩子，都得有一票。比如说，关于夏山学校的孩子喜欢满口脏话，孩子们觉得没什么，尼尔也纵容，但是一旦外界导致对夏山的恶劣印象，导致学校的学生减少。尼尔就对此不满。
他说：你们在外面骂人，这减少了我的收入，因此是对我的财产的伤害，因此我认为你们应该少说脏话。
最后大会通过的决议是：在夏山校内可以随便说脏话，但是在校外有外人在的时候，大家都暂停说脏话。夏山学校是我说的自由教育的典范：
教育的目标，是帮助学生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所谓自由，就是他的自我塑造，他的发展，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他的人生的每一步，他的每一条价值观，都是自己选择的，因此他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而不会推卸他的责任。
有人说自由教育和放任教育是有别的。他的意思大概是说，夏山学校已经超越了自由教育，已经是放任教育。
我的观点是：夏山学校不是放任教育。因为任何一个学生，需要学什么的时候，都有老师帮他。
他问任何问题，都有老师跟他一起探讨。他有任何困难，有心理问题，校长会给他做心理咨询，解除他的心结。夏山绝对不是一个放任教育，而是一个尊重个人选择的但是随时提供服务的教育。那么，主流学校教育有什么问题？主流学校教孩子“正确的价值观”。 价值观本身，是不该有正确和非正确之分的，只有你喜欢和不喜欢之分。
自由教育，所反对的，就是教孩子“正确的价值观”，所提倡的，是“让孩子在自己的生活中形成自己的价值观”。
主流学校教孩子“一个公民应该知道的知识和技能”；夏山之类的自由教育教孩子“你想学的知识和技能”。
因此，关键就在于一点：人是否有权利从小就不被灌输价值观。
尼尔非常厌恶主流学校，因为主流学校把成人社会的种种规范要求小孩子去执行。比如说，当初的主流学校，禁止学生手淫，给予严厉惩罚。
而夏山学校，则并不给孩子这种教育。校长公开说，手淫没有任何过错。夏山学校的男生女生的厕所也是共用的。
今天某些主流学校的禁忌和理念，在某些教育学家看来，也和当年禁止手淫、禁止早恋或禁止无神论的学校一样可笑。
有人说，“这种理论是给富人准备的，你得离群索居才行”，这观点其实恰恰相反。现在的欧美日本的公立学校，越来越接受夏山学校的风格，变得越来越像夏山学校。而那些给富人准备的私立学校，则更像1920年的私立贵族学校。对阶级地位的迷恋和追求，让中产以上阶级更希望孩子成为“被主流社会敬仰的人”。而美国藤校，则是这种迷恋的顶峰。美国因为缺乏贵族阶层，藤校出身就成为贵族身份的一种山寨代替品。这种身份迷恋，也是市场竞争的结果。
藤校理念和夏山学校的理念，是截然不同的东西，虽然那些藤校也标榜“帮助孩子成为想成为的人”，你只要看看他们学生的就业倾向，就知道它们是何等的价值单一：他们的主流目标，就是成为社会主流崇拜、羡慕、敬仰的人。这是一群为社会评价而生活的人。
以上就是我的自由教育观：宏观上，是取缔政府对教育的控制，教育变成一个更市场化的产业。微观上，教育的唯一功能，是帮孩子成为他想成为的人，而不是去塑造孩子成为社会要求他们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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