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绘本里的“中国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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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看绘本，绘本作者中有两个华裔特别打动我，一个是我之前写过的陈志勇（Shaun Tan），另一个是今天想说的杨志成（Ed Young）。
相对于生于澳洲的70后陈志勇，杨志成算是爷爷辈。他1931年出生于天津，在上海长大，17岁跟随家人到香港，20岁就读于美国伊利诺伊州大学建筑系，1962年转行从事插画工作。这两位华裔基于移民背景，都在作品里发出过“寻根”的信号。
杨志成画了大半辈子，创作过80多种绘本，兼任图文作者的有17种。他三次获得凯迪克大奖，两次获得安徒生插画奖提名，这一生可谓勤奋、多产,又颇具成就。这些作品题材许多源自中国，亦源自他在国外生活六十余年的中国心。
○ 这幅名为“Daughters”的插图中是杨志成的女儿们。
他居住在纽约威斯特彻斯特县，与两个女儿和两只猫咪生活在一起。
扯不开的“中国结”
在改编、推广中国故事上，杨志成不遗余力地创作。随着他在中国的名声鹊起，国内引进了他的不少作品，我所知道的有《狼婆婆》《七只瞎老鼠》《月熊》《公主的风筝》《饥饿山的猫》《小忍者》《我只想要一只小狗》《塞翁失马》《生肖鼠的故事》《叶限》《雪山之虎》等。
○ 杨志成的个人官网主页，透露出浓厚的中国味道
拿早期引进的两个作品来说，一个是《狼婆婆》，这本书有个副标题，叫“来自中国的小红帽”，故事和西方的小红帽有相似之处，只是不同于猎人救助。在这个故事里，三个孩子机智地与狼斡旋，最后战胜了狼，实现了自我拯救，看得更痛快。另一个叫《七只瞎老鼠》，改编自我们耳熟能详的“盲人摸象”，这本书用剪贴技法，在漆黑的底色中拼贴出色彩造型，对比强烈，把故事老梗翻出视觉新意，七只瞎老鼠高高扬起的长尾巴，像自大的利剑，指向越无知越渴望征服世界的心理。
在技法风格上，我看到了两个时期的杨志成。早期的他，也许在绘本创作上非专业出身，有过许多尝试，手法多样，尤其擅长给中国故事选用合体的媒材。他说，自己是从中国画的哲学中寻找创作灵感。
比如，用中国传统剪纸表现《公主的风筝》；用水墨表现The Sons of the Dragon King；在中国版灰姑娘《叶限》里，他用了粉彩和水彩，并借鉴了屏风设计版式。这些作品，在结构上运用了欧美成熟的绘本技法，在视觉上融入了东方写意。中后期，杨志成的创作逐渐沉淀于“拼贴”的手法，在综合媒材如此发达的今天，他用剪刀和纸片拼贴，巧思布景造物，风格越发大气，天地万物皆可成形，有一种大道至简的洗练。
○ The Sons of The Dragon King，2004年出版
○ 《公主的风筝》内页插图，1967年出版，获1968年度凯迪克绘本提名奖
除了中国故事的创作，他的作品涉及题材颇广，还有民间传说、历史事件、动物保护、文化现象等等，这和他多元的国际身份背景有关。在创作准备上，杨志成很重视从真实世界获取素材，严谨求证。
比如他画《叶限》时，跑到广西少数民族地区去采风；创作《快乐王子》时，在欧洲一些博物馆考察资料，城镇容貌，去教堂看天使的模样；在创作《月熊》时，美国动物园没有月熊，他就去找电影；他还创作过一本名为Sadako的绘本，描述一个日本小女孩在原子弹爆炸后罹患癌症的故事，为了运动会不穿鞋子跑步这个细节，他还亲访过这个女孩的学校。通过提炼这些事实，他希望创作出吸引人的画面，让读者获得根本性的认知。
○ Sadako内页插图，1993年出版
一所房子里的童年记忆
要理解一个艺术家，离不开了解他的童年，有些艺术家的身世扑朔迷离，所幸杨志成的人生轨迹很清晰。2011年，他推出了自传体绘本《爸爸建的房子：一位艺术家在中国的童年记忆》（The House Baba Built — An Artist's Childhood in China），这对于解码杨志成和他的作品，是一本关键性读物。书的封面有个孩子、狗和一扇铁门，杨志成邀请读者，推开这扇门，开启精神之旅，和他一起回溯在上海时期的童年生活。
杨志成的父亲名叫杨宽麟，是中国著名的建筑工程师，生于1891年，膝下有五子，对于还是孩子的杨志成，爸爸所有的成就，则是爱的庇护。1935年，杨爸爸想办法在上海租界区的边缘地带，建设了一所三层楼的房子，特别在屋顶设计了双层砖墙和18英寸厚的混凝土板，在战争年代躲过了炮火，不仅保护了他们家，还有其他三家邻居，让孩子们能相对安全地长大。
在这本书里，他给童年的自己贴了个标签——一个梦想者、安静、害羞，而别人给他起的绰号是“哑巴”。尽管墙外战火纷飞，爸爸筑起的围墙里的童年仍然是快乐的，杨志成和兄弟姐妹们一边读书，一边过着劳动、捉迷藏、抓蟋蟀、养蚕的趣味生活。如果说日子有什么艰难，那一定就是饥饿了，杨志成形容当时孩子们像竹笋一样疯长，却每天难以饱食，了解了这样的经历，你就会理解他在创作《饥饿山的猫》时的感慨。
除了盖房子，杨爸爸对孩子们的呵护和影响渗透在生活里，讲故事，玩游戏，提议在游泳池野餐等等。杨志成回忆他对故事的热爱与付出，部分原因来自父亲，比如父亲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有关王子和燕子的故事，他多年以后才知道，原来是王尔德的作品《快乐王子》，因为这个童年的印记，他还出版了《快乐王子》的绘本。
○ 《爸爸建的房子: 一位艺术家在中国的童年记忆》内页插图
杨志成还提到了他的绘画启蒙，有一天他重感冒，妈妈给了他纸和蜡笔，他脑海里想画牛仔，却怎么都画不出来，他的堂兄帮助他画出来后，他觉得绘画简直是魔法，开始着迷起来，上学时常在课堂笔记上作画。长大后，杨志成和兄弟姐妹们像龙的孩子们一样各奔前程，杨爸爸在给孩子们的信里写到：成功和幸福生活的衡量标准不在于你为自己做了多少，而是你为别人做了多少。这样的父训，影响了杨志成的一生。
杨志成读大学时选择建筑专业，算是子承父业，他毕业后去了广告公司，公司倒闭后，他去中央公园绘画，因为画了很多动物，和童书契合，1962年他出版了第一个作品《自私的老鼠和有关自私的故事》（The Mean Mouse and Other Mean Stories），逐渐走向绘本创作，在绘画中成就了他自己。
自1951年赴美，杨志成一度同家人分隔了二十多年，1978年才首次回国。1990年和2002年，杨志成两次到上海看望这所已然衰败的房子，当他和女儿讲述房子的故事时，产生了为后代留下记忆的冲动，他从朋友和亲戚那里收集到老照片和地图，邀请了作家Libby Koponen整理文字，借助绘本重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房子，致敬他的父亲。杨志成在后记中坦言：这本书虽然成型了，也只是生命的片段，我学会在创作中接受人类努力重建现实的局限性。
汝若为川涧
尽管经历了战争、流转、移民和回归，杨志成从童年的父母、手足、家族、朋友之爱里出发，在绘本创作里，把爱传递给更多的人。
在2012年新浪采访杨志成的视频中，老先生清癯安静，仍然带着一点“童年的标签”。他在回忆亚洲动物基金找他创作《月熊》的经过时，提到了两个细节：一个是他发现多年后母亲还给他的童年玩具，就是月熊的造型，它激活了他的创作灵感，虽然这个木头小熊保存多年，他却豁达地捐给了该组织。另一个则是他私人的小秘密，原来在《月熊》里，他悄悄植入了妻子、女儿和恩师的头像。关于妻女的情感秘密，在2015年出版的绘本《汝若为川涧》（Should You Be a River），有了更公开的表达。
原来，2007年，杨志成的妻子去世，他带着11岁和13岁的两个女儿开始单亲家庭的生活，几年后，他跟女儿聊天时，发现孩子藏着对母亲的思念，触发了杨志成的创作。于是，他联合摄影师朋友和书法艺术家，共同做出了这个作品，寄托了对亡妻的哀思。在绘本的前环衬里，优雅的中国书法展示了这首诗歌：
汝若为川涧 吾宁赛急流
汝若挂高瀑 吾当喊求救
汝为明湖镜 吾即镜中影
汝若一颗子 吾仰望高枝
汝若大森林 吾以风动摇
汝若为清风 吾作涟漪洄
汝若起微波 吾为浅岸接
汝卧冷沙滩 吾供火取暖
汝若一堆火 吾以火炉盛
汝若为烟雾 吾助上升天
汝若现云霞 吾化成万象
汝为霹雳雷 吾以手掩耳
汝若为暴雨 吾以山谷接
汝作虹桥梦 吾亦迎头喜
我初看绘本时，惊到了，拼贴出的一帧帧画面极具视觉冲击力，图文壮阔华美，如此爱曲，人间能有几回闻。在它的诗性脉络里，跳动着汉诗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跳动着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看到后记，不禁泪目此爱之深切。今天，我们的爱活跃在社交媒体里，谁都可以在键盘里快速敲出N颗心，但，我们真的深爱过吗？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天下绘本之多，各有其美。杨志成虽然在美国多年，仍然热爱中国传统的诗词、书法，还学习国画、太极。我看他的作品越多，越觉得在画面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杨志成擅长借助故事表达哲思，我特别喜欢看他在作品里留下的题记，非常适合成年人去感受，比如：
○ 感谢大地上所有的“狼”，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好名字借给我们，用来代表活生生的坏人。——《狼婆婆》
○ 献给健全的“心灵之熊”，我们要唤醒绿色的人性，这种人性在由“需要”伪装成的贪婪中消失了。——《月熊》
○ 献给源自匮乏时期的独特美德，尽管人们对其不愿触碰或知之甚少，但那却是通往人性与生命富足的门径。——《饥饿山的猫》
因为成长经历的缘故，相比于陈志勇，杨志成的中国印记要深得多。他说：“我参与绘本工作，一方面是想要引介中国的故事，另一方面，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来到美国，我也希望多理解西方的故事，拓展我自己的眼光和表现形式。”书画、诗词、书法、太极……这些独具东方特色的艺术形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艺术风格，让他的绘本美得素朴、开阔、诗性、深情，流动着东方气韵。
百变：又叫女巫大人，绿光绘本收藏馆（新浪微博@绿光picturebooks）馆主。热爱阅读和旅行，兴趣过剩，好奇好玩好学。二十年前，开始走向世界，每到一处逛逛书店买买绘本，开创了以绘本收藏为特色的艺术小馆，期待世界各地的你，送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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