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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杭州失去双亲,也在杭州找到了爱

于佳 真水无香公益 2019-09-17

第9期

本文大约4400字,阅读预计12分钟。


我早放下了仇恨,也原谅了杀害我父母的凶手。


插画 | 壹禀


小林家乡,在河南潢川,2007年,她12岁,第一次来到父母打工的城市,大巴车走到杭州,要7、8个钟头,或者更久,她记不清了。 

2011年,小林再来杭州,是给父母奔丧。 

2016年,小林大学毕业,回来杭州,找到了好工作,并在G20杭州峰会前顺利贷款买到一套80余平的居所。 

那天她从斑马线那边走来,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女孩一样,梳着简单的马尾,背一只斜跨马鞍包,匆匆忙忙,绿灯一亮,毫不迟疑。 

只是等她坐下来,她眼中忽而闪过的悲伤,依然不容分辨。 

幸好,她还遇见了杭州余杭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卢俊辉(现余杭公安分局临平派出所教导员),小林称呼卢俊辉,总是叫“我卢叔”,这一个“我”字,像是她的口头禅,可又透着不能分享而又无法取代的亲密与信任。

以下为小林自述—— 

急着来杭州看爸妈,爸妈已遇害


2011年,我17岁,正读高二,在刚刚结束的期末考里,考进班级前三,这是一个可以从普通班转到尖子班的好成绩。 

这年暑假,我不准备来杭和爸妈团聚,想争分夺秒报个补习班,冲刺高三。 

可就连平时最支持我读书的小舅舅也忙不迭地催促着,“快去你妈那儿,放假就走。” 

小舅舅把我们托给老家亲戚的亲戚,我和我18岁的姐姐、12岁的弟弟一齐坐上大巴车,猝不及防地,往杭州奔。 

这不是我们三姐弟第一次来。在我们老家河南潢川,大部分老乡都是常年在外,2011年时,我爸爸妈妈也已经来杭打工7年。 

我爸烧菜很香,他和妈妈有一辆三轮平板车,车上有炉灶,灶旁边是各式各样配好的家常菜,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跟着施工队走,哪里盖楼就把平板车开去哪里去,在工地的棚子旁支灶台炒小灶。我爸爸的鲫鱼豆腐汤在工友中也是叫得很响的。 

我们三姐弟就是新闻里的留守儿童,但这也不稀奇。能来杭州团聚,很多同学还很羡慕我们的。 

我爸妈在杭州也没有固定的住所,就住在工地旁简易的棚子里,我们来了也一样住棚子,有年刮台风,没处躲,全家人拿着所有的被单跑到工地旁最近一个小区,在地下自行车棚临时安了家,直至大雨散去。 

这些年来,从三墩到下沙,到钱江新城,到余杭区余杭镇金星村,我们三姐弟读书的学费,就是在爸爸妈妈一勺一勺的灶台上,攒攒出来。 

第一次来杭州,我还在读初二,直到快回家前,我爸才找了个空,带我和我弟出去兜风。我爸说西湖没意思,他要带我去浙大。 

当时我们住在亲亲家园附近的工棚,我爸骑着电动车带我们去转了紫金港校区,进去没几分钟,不知道往哪边走,就又从大门出来。 

我知道我爸一直盼望着我能读大学,期盼着我能考来杭州,但大概是怕我压力太大,送我们去车站路上,我爸又说,只要考上大学就行。 

然而,我爸妈都没能看到我读大学。 

后来,我无数次会想到这一年,会想到老人家说的祸不可避。 

2011年,真的真的很不一样。过年时,我们老家要放长鞭,那挂鞭差不多有2米,但放炮时,中间断了三次,后面虽然续上了,也响了,但总觉得是个疙瘩,我们一个村子的人都是在一处买了炮仗,可其他人家都是从头响到尾。 

那年我弟12岁,按老家风俗,男孩12岁生日时,父母不管多远都要赶回去,要请全村看电影,我弟生日前,父母早早联系好了电影放映员,可等我弟生日时,我父母都没回来,电影也没放。 

等我们总算来了杭州,以为和爸妈近了,但来了差不多15天,一直见不到他们,问我大伯伯,我大伯伯说我爸爸出车祸,妈妈在医院照顾。可我向来不生病的,来杭州后,就不断呕吐、发烧,直至去了医院,在医院,我问我大伯伯,我爸妈在不在这里?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我大伯伯又回答,等你明天早上好了,就可以见到你爸妈。 

再后来,我大伯伯拿给我一张报纸,他说,我不认字,这上面有一条河南的新闻,你自己念一下。 

我记得报上写,河南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妻被害,留下3个孤儿…… 

卢俊辉说,2011年6月22日发的案子,我不会忘记。这案子太惨了,夫妻俩被害的时候还紧紧护着床铺夹板里的13500块钱,这钱肯定是夫妻俩给孩子们攒的学费。 

半个月后,在刑警大队会议室,三个孩子听说杀害他们父母的凶手抓住了,三个孩子竟突然跪下,“咚咚咚”,给我们连磕了几个响头。“现在想想,我眼泪水都要掉下来的。” 

爸妈被害后七年,身边一直有卢叔


我第一次见到我卢叔,是在余杭公安刑侦大队,听闻我爸妈的死讯。 

去派出所之前,我大伯伯说,一会儿你们会看见好多警察,他们会是你们一辈子的恩人,见到以后要跪下磕头。 

等到了派出所,我们真的跪下来,直到被一群陌生又关切的面孔拉起来,他们都穿着警服,清澈湛蓝。 

这其中,最胖最高的就是我卢叔。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殡仪馆。那天送我爸妈走,哭得几度晕厥。那天也来了很多很多警察也,我卢叔也在。 

办完父母丧事,我们三姐弟又折回老家,姐姐和姥姥家住,我在舅舅家住,弟弟在爷爷家。每月月初,我账户上都会收到一笔汇款,由我分给姐姐和弟弟。 

在我们老家,我卢叔打电话给我,让我们好好读书,不要担心学费,能读到哪儿读到哪儿。 

再见到我卢叔,又隔了一年。我高考结束,考得不好,但过了二表录取线,我卢叔帮我问了好多杭州高校招生办,都是因为我分数不够,后面还是回河南读大学。 

但这个暑假我还是很幸运地留在杭州。我卢叔帮我联系了临平银泰,让我帮忙打价签,还免费让我借住在余杭刑警的宿舍里。临出发前,还给了我工钱,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这不是商场给的工钱,这是好心的叔叔阿姨一起凑给我的。 

我觉得我卢叔好像帮了很多人,因为有天他拿糖块儿给我吃,他无意中说到这是他曾经资助过的一个孩子刚刚当上老师,寄来的。 

2015年,大三暑假,我准备开始实习了,我卢叔事先又在杭州帮我联系好实习单位,他有时来接我去改善伙食,但从来不会把车停太近,他说他想看看我凭自己的真本事能把工作做到什么程度。 

实习时,要买被子、买洗脸盆,这些小事,也是我卢叔带我去的,现在这家店还在余杭,每次我从这里走过,都还记得当时我卢叔带我来买东西的样子,他胖胖的,拎着被子又捧着洗脸盆的样子,真的很可爱。我说他笑起来像弥勒佛,他说是因为他胖,但我觉得是因为他善。 

去年我想跳槽,也是第一时间问我卢叔,他不告诉我具体该怎么做,只是帮我分析我现在的情况,我的优点,我还需要进步的方向。 

我们三姐弟,不仅是我,我们全家人都很愿意听我卢叔的话,我们都能感受到他是真心实意为我们着想的。 

今年夏天,我弟弟也刚刚考上河南一所水利学院,这都要感谢我卢叔去“救”他。 

我爸妈刚去世那年,余杭好多警察都一起去我老家了,看我爷爷奶奶。那次我卢叔有别的任务,没能同行。 

可去年,接到我弟班主任电话,我卢叔马不停蹄跑了一趟河南。他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但是为了我们总是全力以赴。 

卢俊辉怎么也不会忘记那天的心情。他好担心立志(小林的弟弟)走不出来。当时他接到立志班主任电话,他急死了。周五乘了夜班的火车,在车上睡了一觉,周六早上六七点赶到了河南信阳,立志所在的学校。“别的孩子都在上早自修,立志不在。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卢俊辉简单地找班主任了解了情况,便赶到宿舍,叫立志,立志可能因为不好意思见到他,没开门,卢俊辉心一急,便把门给踹开了,直接把立志给揪了出来…… 

爸妈走时,弟弟还小,他有点不经事儿,上高中以后,更加沉迷于打游戏,我弟换了好几个班级,每位班主任都一直和我卢叔保持联系。 

去河南,是因为我卢叔听到他班主任说,他高三还把自己关在宿舍打游戏,就心急火燎地赶去了,当时我不在场,我听我弟说,他不好意思开门见我卢叔,我卢叔直接把门踹开。一番长谈以后,我卢叔还给他买了一个手机,让他定期打电话给他。 

回杭州后,我卢叔见到我说,不能怪我弟,他是想努力的人,只是孤单,无从下手。 

要说感谢我卢叔,那想说的真是千言万语。我觉得每一个人并不是每一个角色都可以扮演的尽善尽美,但作为曾经只是陌生人的卢叔及帮助过我们的那些叔叔阿姨,对我们做的那些举动真的已经足够尽善尽美了,哪怕人们都会说警察的正义感和责任感要比普通人的更强,但是持续的资助我们的事情需要的真的不仅仅是这些。

现在我们也想好好爱身边人


我从工作以后,就不再接受我卢叔给的生活费了。我卢叔已经对我们太好太好太好了。 

2016年,我工资刚开始每月1800,自己的食宿都在公司,每餐一、两块钱就够了,每月寄800给我弟弟用。 

今年我弟上大学后,我给他生活费标准降低了,虽然我涨工资了,但每月只寄给他500,如果不够让他自己想办法,刚开始他还去找我卢叔告状,但我们阵线一致,现在我弟弟周末时去做快递分拣员,一天能赚100块钱。 

老实说,我一直想着,要如何报答我卢叔,还有那么多杭州的爸妈们。 

从大一开始就想自己赚钱,入学第一件事就是卖猕猴桃,四个人卖了一周,最后每人分到5块钱。 

后来想想,我卢叔和杭州的爸妈们大概从来没想过我用钱去回报,他们只是一心地盼着我们姐弟好。 

我老公是我高中同学,我们不准备办婚礼了,但要结婚前,总要和我卢叔说一下。 

我卢叔听了第一句话就说,“你的工资自己留着攒嫁妆,小志(小林弟弟)的学费还是我们负责。”我坚决没同意。 

我知道自己已经足够幸运,遇见了我卢叔这样的陌生人,却比亲人更亲,但我不想“浪费”这种亲情,不要他们再资助我们,并不是不亲了。 

我卢叔见到我,从不谈及工作,尤其是他办案的经过,我知道他是怕触及我的伤痛。但其实我早已放下了仇恨,我也原谅了杀害我父母的凶手。 

有人问过我,这是你失去父母的地方,怎么还有勇气在这里安家? 

杭州,确实是让我失去父母的地方,但这也是我父母拼了命想守住13500块钱的地方,我想,如果我能在这里努力生活,对爸爸妈妈也是一种告慰。虽然我在一瞬间失去双亲,但还是感受到了这个世界、这座城市的很多爱意。 

我现在和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2016年,杭州峰会前,公公婆婆齐心协力凑了24万元首付,给我们买了房。 

在我们老家,如果父母双亡,尤其是被害,谈婚论嫁时,是很忌讳的。我公公有天无意聊天时和说,“我儿子哭着问我们,能不能接受这样一个女孩子来咱们家?” 

我心里非常感激我公公婆婆,让我再有机会叫爸、妈。他们为了我们能生活得尽量没有负担,也在努力打工。我公公在滴滴跑车,婆婆在一家学校里当保洁员。 

我丈夫在货拉拉,工作地点在下沙。但为了让我从临平去九堡上班路上舒适些,去年我们贷款买了车以后,他让给我开,每天自己骑电动车往返下沙,风雨都是。 

我公公婆婆不仅非常疼我,对我弟弟也特别好。暑假,我弟弟来住我家里,我们上班忙,我婆婆给他洗衣服,还带他去超市挑他喜欢的食物,双休日,我们还带他去宁波看大海。 

今年,我的心愿是能顺利怀孕,有个健康的宝宝。再攒些钱,以后想再能有机会学习进阶。我去这家公司工作前,面试的其它三家公司也欢迎我入职了。这是一个努力就有好运的时代。 

我很喜欢苏运莹唱过的一首歌《生活倒影》,大概讲的就是一个年轻人,他有些忧伤,但又觉得无从说起,但后来,总会明媚起来。其中最喜欢这两句歌,这样唱,“风轻轻拂过半山腰,春天时刻万物苏醒了。云轻轻盖过他头崖,悲伤过去迎来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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