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大小姐出身的少奶奶
《红楼梦》在以宝玉为中心的少年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与之共生的成年人的世界。在这个成年人的世界里,最光彩夺目的形象,莫过于 “二奶奶”王熙凤了。
王熙凤的影视形象,我一共看过刘晓庆、邓婕和姚笛三个版本,我觉得这三个版本都不错。王熙凤这个人物,是谁演谁像,因为我们每个人大概都知道,王熙凤应该是什么样的,同时也觉得这是普通人可以达到的一个境界。
其中,邓婕的王熙凤是我的童年,我现在想王熙凤的时候,还是会照着她的形象想。
但是我要说,我其实对姚笛版的王熙凤一直抱有好感。很多人可能不喜欢这一版的王熙凤,觉得有点过于娇弱了,但是正是这一点娇弱,填补了我长久以来对王熙凤的期待。
每一个成年人都是由少年人长成的。贾政是由贾宝玉长成的,王熙凤是由谁长成的呢?王熙凤是由黛玉、宝钗、湘云这些人长成的。她们长大了嫁人了,就变成王熙凤了。
请你别急着反驳我,我的意思不是说,黛玉她们长大了嫁人了就变坏了、变俗了。我是说,王熙凤并不是一个坏人,甚至也不是一个俗人。王熙凤和林黛玉的关系,就好比梅长苏和林殊的关系。梅长苏看起来跟林殊不一样了,并不代表梅长苏就是一个坏人、俗人,只是说明他长大了。
王熙凤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少奶奶,她在是少奶奶之前,也是像黛玉她们一样的大小姐,也是水做的骨肉。她在嫁人之后,有了很多改变,但是本质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如果我们卸掉她少奶奶的粉墨,仍然把她当一个女孩儿来观察,就会发现,她的行为更可以理解了。她仍然没有失掉那一点少女的心思,少女的美好。
我对姚笛版王熙凤的好感正在于,这个王熙凤最能让我们相信,这个少奶奶是大小姐出身的。邓婕版的王熙凤,细看来也是大小姐出身,但会更强调少奶奶的属性。王熙凤是泼辣的,但是她的泼辣不是粗豪,而是由大小姐的无拘无束变来的,她在泼辣的同时,仍然生活得很精致。
在上一个时代,我们更强调王熙凤“女强人”的一面;在这个时代,我们更有时间坐下来,品味一下这位“女强人”的精致。
放诞无礼的凤辣子
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王熙凤也第一次出场。
这次出场给人印象十分深刻,王熙凤是经典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没出场,就从后台传出一句笑语:“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读者在这里净去分析曹雪芹的手法多么高妙了,只有“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看出了问题的关键:“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问题的关键在于,王熙凤在贾府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当所有人的“敛声屏气”的时候,只有她是可以“放诞无礼”的。那么,王熙凤的身份为什么这么特殊呢?
王熙凤是王家的大小姐,王夫人的亲侄女,王夫人是她在贾府的有力靠山。她和贾宝玉也是有血缘关系的,是贾宝玉的表姐,从DNA上说,黛玉、宝钗、凤姐和宝玉的亲戚关系是平等的。
在没结婚的时候,凤姐就管贾府玉字辈的少爷们叫哥哥、弟弟。即使在凤姐结婚后,宝玉管她也是叫姐姐,很少叫嫂子,除了这么叫显得亲切以外,也不排除宝玉是从小管她叫姐姐,没有改口。
凤姐则管贾珍他们叫哥哥,这或许也不完全是指着贾琏叫的。凤姐嫁到贾府,也是出一个门进一个门,处处轻车熟路。
但是,事情没有那么凑巧,凤姐并没有做她姑姑的亲儿媳妇,而是做了王夫人的侄媳妇。她丈夫贾琏管王夫人叫婶子,跟王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凤姐的公婆,是贾赦和邢夫人,一对很不讨喜的老家伙。这里面,就生出了种种复杂的关系。
王夫人护着王熙凤,这是理所当然的。难得的是,跟王熙凤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贾母,也格外宠着王熙凤。
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贾母介绍王熙凤是“泼皮破落户”,让黛玉管她叫“凤辣子”,这样的贬称,说明贾母是把王熙凤当成宝玉黛玉一样的自己人的,话里话外透着宠溺。贾母对王夫人,是九分客气夹着一分生分,对王熙凤却是无条件的亲热、信任。
王熙凤为什么能得到贾母的宠爱呢?因为她一嫁到贾府,就迅速地接受了史家系统的文化规则。王家是很讲规矩的,王熙凤在家的时候,对自家长辈想必是十分恭敬的,这一点在她跟王夫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还能看出痕迹。
但是贾母讲的是享乐,不喜欢那么多规矩。王熙凤在贾母面前,就都按贾母的喜好来,故意说些无伤大雅的笑话,甚至时常有分寸地拿老祖宗“打趣”,这一点,连嫁到贾府几十年的老媳妇王夫人,都没她做得好。
王熙凤在老祖宗面前的策略是,以轻轻的冒犯,表达作为晚辈深深的恭顺。曹雪芹形容王熙凤,用了一个典故,叫“斑衣戏彩”。
这个典故是说,有一个叫老莱子的人,是个大孝子,他孝顺的表现,就是七十多岁的时候,还穿上婴儿的彩衣,在父母面前装成小孩子,逗父母开心。
王熙凤在贾母面前,就充分发扬了这种“斑衣戏彩”的精神。在长辈面前,最大的恭顺,莫过于表现出小孩子的状态,去跟他们撒娇。
在撒娇中,向长辈表示,我在您面前完全没有藏着心机,我体会到了并万分感激您的宠爱。特别是像贾母这样的老人家,一定是喜欢会开玩笑而不失分寸的晚辈,而不会喜欢谨小慎微的小媳妇。
当然,王熙凤这个玩法,只在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面前有效。像尤氏、李纨她们,就只能选择做谨小慎微小媳妇了。王熙凤可以放诞无礼,一方面是因为她乖巧,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嫁入了背景相近的家庭。因为嫁入了背景相近的家庭,也就更容易懂得如何乖巧。
除此以外,王熙凤可以为所欲为,还有一些其它因素。比如,她是媳妇,不是姑娘。在封建社会,姑娘是要嫁出去的,只有媳妇才是家族未来的女主人,所以姑娘在娘家反而有点作客的味道,媳妇反而比姑娘更做得了家里的主。再加上媳妇是已婚妇女,相对来说也不用像姑娘家那么谨言慎行。
又比如,她是孙媳妇,不是儿媳妇,年龄、辈分都比较小,也更可以“倚小卖小”。姑娘家不好出面说的话,她可以说;长辈不好出面说的话,她也可以说。仅仅从身份上讲,孙媳妇也是一家之中最有资格“放诞无礼”的存在。
在传统中国,判断一个人是否成年,就是看他结婚了没有,结婚了,就是成年人了。所以,王熙凤是一个成年人,与贾宝玉他们这些未婚少年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从少年人眼中看来,她已经很大了。
实际上,王熙凤第一次出场的时候,不过十八九岁,比贾宝玉他们大不了几岁。从长辈的眼光来看,仍然是个小孩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孩子,就必须担负起旧时代大家庭中已婚妇女的种种责任。她经常不得不装腔作势,端起大人的架子来,特别是在小叔小姑面前拿出个嫂子的样子来。
实际上,不久之前,她也还是温室中的花朵,她的内心,又能比黛玉宝钗坚强多少呢?
在《红楼梦》里,凡是高门出身的小姐,都有一种很强的性格。这种性格,在湘云表现为豪爽,在探春表现为刚强,在黛玉表现为高傲,在宝钗则表现为自制和分寸感。这些不同的性格表现,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有人管这叫“小姐脾气”。
从积极的角度说,“小姐脾气”可以理解为优越的成长环境所保护下来的作为一个人的完整的自尊。王熙凤也是高门出身的小姐,她的“小姐脾气”则表现为泼辣。王熙凤的泼辣,也是惯出来的,而不是艰苦的生活历练出来的。从她的泼辣中,仍然可以窥见湘云、探春、黛玉、宝钗的影子。
王熙凤是放诞无礼的,湘云、探春、黛玉、宝钗她们,又有哪一个不是“放诞无礼”的呢?王熙凤只不过因为步入了成人世界,比她们多解锁了一些自由的权限而已。我们理解王熙凤的今天的泼辣,不能把她作为大小姐的过去割裂出去。
王熙凤为什么不识字
王熙凤与其他名门闺秀最显眼的不同,其实在于她是不识字的。
在《红楼梦》里,名门闺秀都是才女,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曹雪芹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但是毕竟,在那个时代,读书识字不是女孩子的必修课。
一个不识字的名门闺秀,仍然可以具有名门闺秀必需的各种教养,比如针黹女红,比如人际交往的礼仪,以及士族家庭管家的常识。王熙凤虽然不识字,但是在其它方面有卓越的才能,我们也不能认为她是没文化的。
王熙凤在那个时代不识字,就相当于在我们今天的时代不会开车。我们今天女性开车稀松平常,但是如果有一个女性不会开车,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而如果一个呼风唤雨、杀伐决断的女总裁不会开车,我们非但不会觉得她不女权,反而会觉得有点反差萌。
王熙凤不识字,就相当于女总裁不会开车。因为她已经足够强大了,存在某一个对她来说不重要的弱点,并不会让她变弱。
从审美的角度来说,越是强大的人物,我们越应该给她安排一个弱点,这样才显得生动、有张力。不识字,就是曹雪芹为王熙凤安排的弱点。同样,从人物群像的角度考虑,当所有人都是才女的时候,安排一个不识字的人夹在里面,才显得不那么单调,不那么无趣。
那么,如果说王熙凤是黛玉、宝钗变成的,难道她们会有一天变得不识字吗?或者说,曹雪芹安排不识字的那个人是少奶奶,这有什么典型性吗?
有的,因为不管是什么才女,一旦有了美满的婚姻,就开始有不写诗的倾向了。这绝不是因为生活的琐屑剥夺了她们的诗性精神,恰恰相反,消磨人的诗性精神的,应该是完美的生活。
伟大的诗,只能产生于悲剧,只能产生于对生活的不满。即使是欢乐的诗,要写得不轻浮,背后仍然要有深沉的悲剧背景,也要以生活中或大或小的不满为切入点。
纯粹欢乐的诗是可以写的,也可以写得有趣,但如果一个人长年累月只写纯粹欢乐的诗,那其实是没有意思的,那样只能写出千篇一律的诗。快乐是千篇一律的,只有悲剧才是丰富多彩的。
所以,一个诗人,在自己过得比较好的时候,应该自觉地控制自己,不写诗或少写诗,以免写出低品质的作品。一个诗人的男性人格,一旦做上了自己最喜欢做的工作,就应该自觉停止写诗;一个诗人的女性人格,一旦与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也应该自觉停止写诗。
在明清时代确实有这样的现象,才女们在结婚之后,就不大写诗了。她们自己的解释是结婚之后琐事缠身,没空写诗了。这样的话,你不要她们怎么说就怎么信。
写诗是一件不太花时间的事,不存在“没时间写诗了”这个可能性,一个人是不可能真的因为忙停止写诗的。婚后创作量下降的女诗人,都是婚后生活相对优裕的。越是对婚姻不满的、在婚后确实受到残酷压迫、甚至被迫承担痛苦劳动的女诗人,反而越有继续创作的动力。
由此可见,女诗人婚后不写诗了,不是因为受到婚姻生活的摧残,而是因为生活中不再有不满,不再有值得写的诗。她们总不能说“因为我过得太好了所以我不写诗了”,而只能说“因为我太忙了所以我不写诗了。”
忙,意味着你喜欢你正在做的事,意味着你是被需要的。所以,忙,往往是过得好的委婉说法。一个男人得到了很好的官职,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他是在意自己诗歌品质的诗人,也会自觉不写诗了。不写诗的原因,他也不会说是自己过得好,而也会推说自己忙。
所以,当一位才女获得了满意的婚姻后,她就会开启王熙凤模式,告别那些伤春悲秋的诗词,开始为自己乐意肩负的责任而奋斗。她也不再会在乎才女的头衔,可以在更年轻的才女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才学不够。不管曾经是才女,还是不识字,这时候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如果一定要在《红楼梦》主角里安排一个不识字的,这个人必须是少奶奶,而且必须是各方面生活美满的少奶奶。
在中国的传统中,读书作诗是最受人尊重的,但是,如果你在其它方面实在有卓越的才能,那么不读书不作诗也是可以的。王熙凤就代表了这一类人,她的卓越才华,不表现在作诗上,而表现在了管家上。
真的在管家吗?
在这样一个世家大族里,“管家”是什么意思呢?管家的女主人,她的主要工作还不是管账。管账有专业的财务人员,女主人最多是偶尔过问一下,起个监督作用,具体的账目,她是不会天天查的。至于今天打个酱油,明天熬个绿豆粥的小事,更不是这种世家大族的女主人该操心的。
一般来说,像这样的世家,日常有哪些花钱的地方,花多少,肯定都有一整套的老规矩,女主人只要萧规曹随就可以了,最多只能做点小幅度的添添减减,如果改动稍微大一点,家里上上下下就要造反了。不仅花钱是这样,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有一套老规矩管着,都没什么改动的余地。
古代中国就是这样,不只是在家里,即使是男人在外面做官,也都要事事按传统来,没有多大自作主张的余地的。像贾探春那样大刀阔斧地更动家里的财务制度,那都是小孩子闹着玩的,不是主妇管家的常态。
那么,管家的主妇干什么呢?她们最主要的工作,是代表家族,应付亲戚朋友之间的日常交际。客人来了要接待,该回访的时候要回访,重要的亲朋好友要时常来往,不能生疏了,更不能失礼。
世家大族的社交活动繁多而复杂,男主人们往往又很忙,操心不过来这些事,那么就需要由女主人来专门负责,实在需要男主人出面的时候,也需要女主人事先安排,这叫做“管家”。
这个任务听起来轻松,其实需要极高的社交智慧和人生经验。管家的女主人,必须具有不亚于男主人的见识和文化常识,更需要熟知各家的亲戚关系,将细微的人情远近一一安排停当。
她还需要有足够大的面子,在出面接待贵客时不让对方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即使在今天,各单位之间为了保持友好合作而进行的互动,也是需要富于经验的领导来负责的。
那么,贾府的人际关系如此复杂,交往的都是最讲究的诗礼世家,就凭一个中学刚毕业的王熙凤,她能独立担负起“管家”的重任吗?
王熙凤第一次见刘姥姥的时候,自己也说,“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道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这句话虽然是策略性的自谦,但我们也不禁要问,年轻的王熙凤,在“管家”的过程中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吗?得罪了刘姥姥无所谓,要是得罪了比较尊贵的客人怎么办呢?
其实,栋梁之材没有一夜之间长成的。管家的人要有一个培养的过程,是需要老一代管家人“传帮带”的。
封建社会的儿媳妇,在正式管家之前,要有一个跟在婆婆身边学习、历练的阶段。对她们来说,管家就是她们终身的职业,婆婆就是她们职业生涯的导师。所以,旧式的婆媳之间,还有同行、师徒的关系,远比今天纯粹基于姻亲关系的婆媳要亲密。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的婆媳关系与旧式的婆媳关系不能简单类比。
老一代的管家人是王夫人,她是“太太”那一代人里最能代表贾府与亲友交际的。王熙凤是她的指定接班人,这一点也没有疑问。但是,这不代表她会让王熙凤刚嫁过来就接手整个贾府的管家任务。
更现实的做法是带着王熙凤一起管家,先让她从事一些辅助的工作。在管家这件事上,其实王夫人是王熙凤的师傅。
具体来说,王熙凤从事的辅助工作,就是接见一些不重要的客人,比如刘姥姥。遇到这种不重要的客人,王夫人就会支给凤姐应付。反正像刘姥姥这样的客人,万一得罪了,也没什么后果,不妨让凤姐练练手。
有了凤姐,王夫人就不用见刘姥姥这样没价值又难缠的客人了,对她来说,也已经是减轻了一个巨大的负担了。如果真来了贵客,王夫人还是会亲自接待的。
当然,跟刘姥姥,周瑞家的总不会说:“因为您是不重要的客人,所以让少奶奶来见您。”肯定是说:“现在我们家就是少奶奶当家。”特别是周瑞家的还要在刘姥姥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人脉”,虽然她只有能力给刘姥姥引见少奶奶,但是她一定会尽最大可能吹嘘少奶奶在贾家的权势,强调她就是当家人。
更何况,王熙凤的权力确实是得到王夫人的背书的,在刘姥姥面前,她就是全权代表王夫人、代表贾府的。如果刘姥姥问起来,王夫人肯定也是说:“啊,我现在早就不管事了,都是凤丫头管呢。”
像刘姥姥这样不重要的客人,对世家大族的生活圈子并不熟悉,是没有能力识别其中的玄机的,周瑞家的跟她说现在是二奶奶当家,她会深信不疑,也不敢怀疑,最多是赞叹一句“这么年轻就当家了啊”。
可能你会说,第二回里,冷子兴说了王熙凤是当家人啊。对于冷子兴的话,你也不能百分之百地信。虽然冷子兴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开启了上帝视角,但是他远远不是上帝,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事实上,你可能没有注意到,他是周瑞的女婿。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一切,其实都是有他自己的视角、自己的立场的,这个立场就是周瑞家的立场,是荣府高等下人的角度,而且是倾向于王夫人这边的。他说王熙凤是当家人,可能就是因为他丈母娘说王熙凤是当家人。
王夫人的团队,肯定是要隆重推出王熙凤的。王熙凤是未来的当家人,这一点必须得跟亲友圈强调。王夫人肯定会拼命地夸耀王熙凤聪明能干,为自己分忧。如果有较为疏远的亲友真的相信了王熙凤已经是当家人,王夫人也会极力地确认这一点,绝不会去抢王熙凤的风头。
明白内情的世家大族,也能理解这种人际关系,不会特意去辩白此事。周瑞家的,包括冷子兴,肯定会顺着王夫人的口风说,他们对王熙凤这个年轻的主子也有崇拜心理,因此也会夸大她在家族中的作用,塑造她的光辉形象。毕竟,往王熙凤脸上贴金,就是往王夫人脸上贴金。
甚至连王熙凤自己,可能一开始都不是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是接待不重要的客人。王夫人在跟她交代任务的时候,肯定说的是“今天有个客人,你接待一下”,而不是“今天有个不重要的客人”。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弄不好王熙凤也是第一次接待客人。她打扮得“脂光粉艳”,坐在炕上故意不看刘姥姥,低头拨手炉里的灰,看起来很高冷,实际上这正说明她不知道来客的深浅,心里紧张。
她不知道对方其实只是一个来借点小钱的农村老太太,更怕对方看自己年纪轻,轻看了自己,所以故意端着架子,过分地打扮起来,与来客拉开距离。这时候,她明白自己已经肩负起了主妇的责任,但内心还是一个有点胆怯的小女孩。
在第一次从王夫人手里接过任务的时候,王熙凤其实还有点小孩子第一次被委以重任的小激动。当她完成了接待刘姥姥的任务之后,她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接待的是什么人,这时候又会有点小失落。
当然,她还是愉快地接受了自己的日常工作就是接待刘姥姥的这个事实。王夫人之后肯定还塞给了她很多像刘姥姥借钱这样的事,想必她也是干得越来越轻车熟路了。王夫人也会渐渐地分给她更多更重要的任务。
王熙凤最以管家主妇形象出现的一场戏,是主持秦可卿的丧事,那一次,我们感觉王熙凤是管了大事了。实际上,我们仔细想想,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贾府的一个重孙媳妇死了。这件事本来是应该由秦可卿的婆婆尤氏来料理的,因为尤氏病了,所以才拜托妯娌王熙凤代理。
这样一个小媳妇死了,是不会麻烦到她祖母辈的王夫人的。王熙凤主持秦可卿的丧事,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主持另一个小孩子的丧事。只不过,曹雪芹用了“狮子搏兔”的笔法,把这样一件小事,写成了大场面。
王熙凤帮忙料理秦可卿的丧事,这属于她能力范围内一件稍有挑战性的事。王夫人稍有顾虑,劝她别接这个活儿,觉得你这孩子能行吗?王熙凤则年轻气盛,不辞劳苦地接下了这个活儿。这里面有她对秦可卿的情分,也有显露自己本事的动机。
贾琏从扬州回来时,她向丈夫表功,还特意提到了这件事,故意傲娇说“仍旧让我弄了个人仰马翻”,让丈夫向珍大哥哥赔不是,实际上,能办好这件事,她是很得意的。
王熙凤料理秦可卿的丧事,是基本成功的。她的成功,在于她生长于世家大族的环境中,富于这个阶层的生活常识。她通过有生以来二十年的观察和思考,敏锐地意识到,世家大族的积弊,往往在于“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这大概是世家的通病,甚至也是门阀社会的病灶:优势人群、世族高门尾大不掉,不听指挥;弱势人群、寒门庶族缺乏上升通道;优势人群和弱势人群的区别,则在于有没有“脸”,有没有体面、威望和关系网。
男人在外面治国,遇到这样的政治局面,也会觉得棘手。现在王熙凤在府里“齐家”,也遇到了类似的困境。她明白,必须给“无脸者”“上进”的机会,更要降服住“有脸者”。
所以,王熙凤一上任,首先要求,你们谁也不许说“我们府里原是这样的”这句话。因为她是外来的,这就堵住了这些宁府土著,特别是其中的“有脸者”欺负她最顺手的一句话。
王熙凤不等她们说,就料定她们有这句,这反映了她丰富的世家大族生活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后来她又找了一个迟到的“有脸者”,打了一顿,这也是针对“有脸者不服钤束”的措施。这么一来,宁府的下人就老实了。
至于王熙凤的管理方案很合理,这还都是次要的。她的管理方法,也是跟长辈学来的,也可以算是世家大族的老规矩,不能算是创新,只能说是这个世家小姐出身的少奶奶很有传统,很有办法。
王熙凤驾驭着宁府的一帮下人办丧事,算是乱世用重典。乱世用重典很有效率,但是也有缺陷,缺陷就是让宁府的下人恨她。本来你一个外来的人,直接宣布你们府上原来的规矩都不算数了,这就很招人恨了,更别说还把一个有脸的、骄纵惯了的下人打了一顿。据说后来王熙凤倒霉的时候,这个挨打的下人就给她插刀子了。
追求效率和不得罪人,是一对天然的矛盾。王熙凤整治世家积弊的办法,很多人并不是不懂,就是不敢用,怕得罪人。王熙凤仗着自己地位优越,再加上年轻气盛,所以选择了解决问题而得罪人。这几乎是她这个身份必然的选择,但是也让读者乃至作者替她捏了一把汗:万一她失势了,是会被这些小人报复的。
王熙凤这样的形象,在中国历史上也很有典型意义。我们与其夸她有管理才能,不如夸她有勇有谋、敢于牺牲。王熙凤的办法,不是训练新兵的办法,而是拯救末世的办法。所以曹雪芹给她的判词第一句就是,“凡鸟偏从末世来”,王熙凤这只凤凰,是末世特有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