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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大小姐出身的少奶奶

张一南 张一南 2024-04-06
王凤姐接风迎贾琏

《红楼梦》在以宝玉为中心的少年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与之共生的成年人的世界。在这个成年人的世界里,最光彩夺目的形象,莫过于 “二奶奶”王熙凤了。

王熙凤的影视形象,我一共看过刘晓庆、邓婕和姚笛三个版本,我觉得这三个版本都不错。王熙凤这个人物,是谁演谁像,因为我们每个人大概都知道,王熙凤应该是什么样的,同时也觉得这是普通人可以达到的一个境界。

其中,邓婕的王熙凤是我的童年,我现在想王熙凤的时候,还是会照着她的形象想。

但是我要说,我其实对姚笛版的王熙凤一直抱有好感。很多人可能不喜欢这一版的王熙凤,觉得有点过于娇弱了,但是正是这一点娇弱,填补了我长久以来对王熙凤的期待。

每一个成年人都是由少年人长成的。贾政是由贾宝玉长成的,王熙凤是由谁长成的呢?王熙凤是由黛玉、宝钗、湘云这些人长成的。她们长大了嫁人了,就变成王熙凤了。

请你别急着反驳我,我的意思不是说,黛玉她们长大了嫁人了就变坏了、变俗了。我是说,王熙凤并不是一个坏人,甚至也不是一个俗人。王熙凤和林黛玉的关系,就好比梅长苏和林殊的关系。梅长苏看起来跟林殊不一样了,并不代表梅长苏就是一个坏人、俗人,只是说明他长大了。

王熙凤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少奶奶,她在是少奶奶之前,也是像黛玉她们一样的大小姐,也是水做的骨肉。她在嫁人之后,有了很多改变,但是本质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如果我们卸掉她少奶奶的粉墨,仍然把她当一个女孩儿来观察,就会发现,她的行为更可以理解了。她仍然没有失掉那一点少女的心思,少女的美好。

我对姚笛版王熙凤的好感正在于,这个王熙凤最能让我们相信,这个少奶奶是大小姐出身的。邓婕版的王熙凤,细看来也是大小姐出身,但会更强调少奶奶的属性。王熙凤是泼辣的,但是她的泼辣不是粗豪,而是由大小姐的无拘无束变来的,她在泼辣的同时,仍然生活得很精致。

在上一个时代,我们更强调王熙凤“女强人”的一面;在这个时代,我们更有时间坐下来,品味一下这位“女强人”的精致。

放诞无礼的凤辣子

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王熙凤也第一次出场。

这次出场给人印象十分深刻,王熙凤是经典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没出场,就从后台传出一句笑语:“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读者在这里净去分析曹雪芹的手法多么高妙了,只有“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看出了问题的关键:“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问题的关键在于,王熙凤在贾府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当所有人的“敛声屏气”的时候,只有她是可以“放诞无礼”的。那么,王熙凤的身份为什么这么特殊呢?

王熙凤是王家的大小姐,王夫人的亲侄女,王夫人是她在贾府的有力靠山。她和贾宝玉也是有血缘关系的,是贾宝玉的表姐,从DNA上说,黛玉、宝钗、凤姐和宝玉的亲戚关系是平等的。

在没结婚的时候,凤姐就管贾府玉字辈的少爷们叫哥哥、弟弟。即使在凤姐结婚后,宝玉管她也是叫姐姐,很少叫嫂子,除了这么叫显得亲切以外,也不排除宝玉是从小管她叫姐姐,没有改口。

凤姐则管贾珍他们叫哥哥,这或许也不完全是指着贾琏叫的。凤姐嫁到贾府,也是出一个门进一个门,处处轻车熟路。

但是,事情没有那么凑巧,凤姐并没有做她姑姑的亲儿媳妇,而是做了王夫人的侄媳妇。她丈夫贾琏管王夫人叫婶子,跟王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凤姐的公婆,是贾赦和邢夫人,一对很不讨喜的老家伙。这里面,就生出了种种复杂的关系。

王夫人护着王熙凤这是理所当然的难得的是跟王熙凤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贾母也格外宠着王熙凤

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贾母介绍王熙凤是“泼皮破落户”,让黛玉管她叫“凤辣子”,这样的贬称,说明贾母是把王熙凤当成宝玉黛玉一样的自己人的,话里话外透着宠溺。贾母对王夫人,是九分客气夹着一分生分,对王熙凤却是无条件的亲热、信任。

王熙凤为什么能得到贾母的宠爱呢?因为她一嫁到贾府,就迅速地接受了史家系统的文化规则。王家是很讲规矩的,王熙凤在家的时候,对自家长辈想必是十分恭敬的,这一点在她跟王夫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还能看出痕迹。

但是贾母讲的是享乐,不喜欢那么多规矩。王熙凤在贾母面前,就都按贾母的喜好来,故意说些无伤大雅的笑话,甚至时常有分寸地拿老祖宗“打趣”,这一点,连嫁到贾府几十年的老媳妇王夫人,都没她做得好。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王熙凤在老祖宗面前的策略是,以轻轻的冒犯,表达作为晚辈深深的恭顺。曹雪芹形容王熙凤,用了一个典故,叫“斑衣戏彩”。

这个典故是说,有一个叫老莱子的人,是个大孝子,他孝顺的表现,就是七十多岁的时候,还穿上婴儿的彩衣,在父母面前装成小孩子,逗父母开心。

王熙凤在贾母面前,就充分发扬了这种“斑衣戏彩”的精神。在长辈面前,最大的恭顺,莫过于表现出小孩子的状态,去跟他们撒娇。

在撒娇中,向长辈表示,我在您面前完全没有藏着心机,我体会到了并万分感激您的宠爱。特别是像贾母这样的老人家,一定是喜欢会开玩笑而不失分寸的晚辈,而不会喜欢谨小慎微的小媳妇。

当然,王熙凤这个玩法,只在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面前有效。像尤氏、李纨她们,就只能选择做谨小慎微小媳妇了。王熙凤可以放诞无礼,一方面是因为她乖巧,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嫁入了背景相近的家庭。因为嫁入了背景相近的家庭,也就更容易懂得如何乖巧。

除此以外,王熙凤可以为所欲为,还有一些其它因素。比如,她是媳妇,不是姑娘。在封建社会,姑娘是要嫁出去的,只有媳妇才是家族未来的女主人,所以姑娘在娘家反而有点作客的味道,媳妇反而比姑娘更做得了家里的主。再加上媳妇是已婚妇女,相对来说也不用像姑娘家那么谨言慎行。

又比如,她是孙媳妇,不是儿媳妇,年龄、辈分都比较小,也更可以“倚小卖小”。姑娘家不好出面说的话,她可以说;长辈不好出面说的话,她也可以说。仅仅从身份上讲,孙媳妇也是一家之中最有资格“放诞无礼”的存在。

在传统中国,判断一个人是否成年,就是看他结婚了没有,结婚了,就是成年人了。所以,王熙凤是一个成年人,与贾宝玉他们这些未婚少年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从少年人眼中看来,她已经很大了。

实际上,王熙凤第一次出场的时候,不过十八九岁,比贾宝玉他们大不了几岁。从长辈的眼光来看,仍然是个小孩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孩子,就必须担负起旧时代大家庭中已婚妇女的种种责任。她经常不得不装腔作势,端起大人的架子来,特别是在小叔小姑面前拿出个嫂子的样子来。

实际上,不久之前,她也还是温室中的花朵,她的内心,又能比黛玉宝钗坚强多少呢?

《红楼梦》里,凡是高门出身的小姐,都有一种很强的性格。这种性格,在湘云表现为豪爽,在探春表现为刚强,在黛玉表现为高傲,在宝钗则表现为自制和分寸感。这些不同的性格表现,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有人管这叫“小姐脾气”。

从积极的角度说,“小姐脾气”可以理解为优越的成长环境所保护下来的作为一个人的完整的自尊。王熙凤也是高门出身的小姐,她的“小姐脾气”则表现为泼辣。王熙凤的泼辣,也是惯出来的,而不是艰苦的生活历练出来的。从她的泼辣中,仍然可以窥见湘云、探春、黛玉、宝钗的影子。

王熙凤是放诞无礼的,湘云、探春、黛玉、宝钗她们,又有哪一个不是“放诞无礼”的呢?王熙凤只不过因为步入了成人世界,比她们多解锁了一些自由的权限而已。我们理解王熙凤的今天的泼辣,不能把她作为大小姐的过去割裂出去。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王熙凤为什么不识字

王熙凤与其他名门闺秀最显眼的不同,其实在于她是不识字的。

在《红楼梦》里,名门闺秀都是才女,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曹雪芹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但是毕竟,在那个时代,读书识字不是女孩子的必修课。

一个不识字的名门闺秀,仍然可以具有名门闺秀必需的各种教养,比如针黹女红,比如人际交往的礼仪,以及士族家庭管家的常识。王熙凤虽然不识字,但是在其它方面有卓越的才能,我们也不能认为她是没文化的。

王熙凤在那个时代不识字,就相当于在我们今天的时代不会开车。我们今天女性开车稀松平常,但是如果有一个女性不会开车,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而如果一个呼风唤雨、杀伐决断的女总裁不会开车,我们非但不会觉得她不女权,反而会觉得有点反差萌。

王熙凤不识字,就相当于女总裁不会开车。因为她已经足够强大了,存在某一个对她来说不重要的弱点,并不会让她变弱。

从审美的角度来说,越是强大的人物,我们越应该给她安排一个弱点,这样才显得生动、有张力。不识字,就是曹雪芹为王熙凤安排的弱点。同样,从人物群像的角度考虑,当所有人都是才女的时候,安排一个不识字的人夹在里面,才显得不那么单调,不那么无趣。

那么,如果说王熙凤是黛玉、宝钗变成的,难道她们会有一天变得不识字吗?或者说,曹雪芹安排不识字的那个人是少奶奶,这有什么典型性吗?

有的,因为不管是什么才女,一旦有了美满的婚姻,就开始有不写诗的倾向了。这绝不是因为生活的琐屑剥夺了她们的诗性精神,恰恰相反,消磨人的诗性精神的,应该是完美的生活。

伟大的诗,只能产生于悲剧,只能产生于对生活的不满。即使是欢乐的诗,要写得不轻浮,背后仍然要有深沉的悲剧背景,也要以生活中或大或小的不满为切入点。

纯粹欢乐的诗是可以写的,也可以写得有趣,但如果一个人长年累月只写纯粹欢乐的诗,那其实是没有意思的,那样只能写出千篇一律的诗。快乐是千篇一律的,只有悲剧才是丰富多彩的。

所以,一个诗人,在自己过得比较好的时候,应该自觉地控制自己,不写诗或少写诗,以免写出低品质的作品。一个诗人的男性人格,一旦做上了自己最喜欢做的工作,就应该自觉停止写诗;一个诗人的女性人格,一旦与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也应该自觉停止写诗。

在明清时代确实有这样的现象,才女们在结婚之后,就不大写诗了。她们自己的解释是结婚之后琐事缠身,没空写诗了。这样的话,你不要她们怎么说就怎么信。

写诗是一件不太花时间的事,不存在“没时间写诗了”这个可能性,一个人是不可能真的因为忙停止写诗的。婚后创作量下降的女诗人,都是婚后生活相对优裕的。越是对婚姻不满的、在婚后确实受到残酷压迫、甚至被迫承担痛苦劳动的女诗人,反而越有继续创作的动力。

由此可见,女诗人婚后不写诗了,不是因为受到婚姻生活的摧残,而是因为生活中不再有不满,不再有值得写的诗。她们总不能说“因为我过得太好了所以我不写诗了”,而只能说“因为我太忙了所以我不写诗了。”

忙,意味着你喜欢你正在做的事,意味着你是被需要的。所以,忙,往往是过得好的委婉说法。一个男人得到了很好的官职,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他是在意自己诗歌品质的诗人,也会自觉不写诗了。不写诗的原因,他也不会说是自己过得好,而也会推说自己忙。

所以,当一位才女获得了满意的婚姻后,她就会开启王熙凤模式,告别那些伤春悲秋的诗词,开始为自己乐意肩负的责任而奋斗。她也不再会在乎才女的头衔,可以在更年轻的才女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才学不够。不管曾经是才女,还是不识字,这时候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如果一定要在《红楼梦》主角里安排一个不识字的,这个人必须是少奶奶,而且必须是各方面生活美满的少奶奶。

在中国的传统中,读书作诗是最受人尊重的,但是,如果你在其它方面实在有卓越的才能,那么不读书不作诗也是可以的。王熙凤就代表了这一类人,她的卓越才华,不表现在作诗上,而表现在了管家上。

王熙凤问病秦可卿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真的在管家吗?

大家都说,王熙凤是贾府的管家少奶奶。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王熙凤真的在管家吗?或者说,她是管家的一把手吗?

在这样一个世家大族里,“管家”是什么意思呢?管家的女主人,她的主要工作还不是管账。管账有专业的财务人员,女主人最多是偶尔过问一下,起个监督作用,具体的账目,她是不会天天查的。至于今天打个酱油,明天熬个绿豆粥的小事,更不是这种世家大族的女主人该操心的。

一般来说,像这样的世家,日常有哪些花钱的地方,花多少,肯定都有一整套的老规矩,女主人只要萧规曹随就可以了,最多只能做点小幅度的添添减减,如果改动稍微大一点,家里上上下下就要造反了。不仅花钱是这样,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有一套老规矩管着,都没什么改动的余地。

古代中国就是这样,不只是在家里,即使是男人在外面做官,也都要事事按传统来,没有多大自作主张的余地的。像贾探春那样大刀阔斧地更动家里的财务制度,那都是小孩子闹着玩的,不是主妇管家的常态。

那么,管家的主妇干什么呢?她们最主要的工作,是代表家族,应付亲戚朋友之间的日常交际。客人来了要接待,该回访的时候要回访,重要的亲朋好友要时常来往,不能生疏了,更不能失礼。

世家大族的社交活动繁多而复杂,男主人们往往又很忙,操心不过来这些事,那么就需要由女主人来专门负责,实在需要男主人出面的时候,也需要女主人事先安排,这叫做“管家”。

这个任务听起来轻松,其实需要极高的社交智慧和人生经验。管家的女主人,必须具有不亚于男主人的见识和文化常识,更需要熟知各家的亲戚关系,将细微的人情远近一一安排停当。

她还需要有足够大的面子,在出面接待贵客时不让对方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即使在今天,各单位之间为了保持友好合作而进行的互动,也是需要富于经验的领导来负责的。

那么,贾府的人际关系如此复杂,交往的都是最讲究的诗礼世家,就凭一个中学刚毕业的王熙凤,她能独立担负起“管家”的重任吗?

凤姐罢饭秋爽斋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王熙凤第一次见刘姥姥的时候,自己也说,“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道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这句话虽然是策略性的自谦,但我们也不禁要问,年轻的王熙凤,在“管家”的过程中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吗?得罪了刘姥姥无所谓,要是得罪了比较尊贵的客人怎么办呢?

其实,栋梁之材没有一夜之间长成的。管家的人要有一个培养的过程,是需要老一代管家人“传帮带”的。

封建社会的儿媳妇,在正式管家之前,要有一个跟在婆婆身边学习、历练的阶段。对她们来说,管家就是她们终身的职业,婆婆就是她们职业生涯的导师。所以,旧式的婆媳之间,还有同行、师徒的关系,远比今天纯粹基于姻亲关系的婆媳要亲密。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的婆媳关系与旧式的婆媳关系不能简单类比。

老一代的管家人是王夫人,她是“太太”那一代人里最能代表贾府与亲友交际的。王熙凤是她的指定接班人,这一点也没有疑问。但是,这不代表她会让王熙凤刚嫁过来就接手整个贾府的管家任务。

更现实的做法是带着王熙凤一起管家,先让她从事一些辅助的工作。在管家这件事上,其实王夫人是王熙凤的师傅。

具体来说,王熙凤从事的辅助工作,就是接见一些不重要的客人,比如刘姥姥。遇到这种不重要的客人,王夫人就会支给凤姐应付。反正像刘姥姥这样的客人,万一得罪了,也没什么后果,不妨让凤姐练练手。

有了凤姐,王夫人就不用见刘姥姥这样没价值又难缠的客人了,对她来说,也已经是减轻了一个巨大的负担了。如果真来了贵客,王夫人还是会亲自接待的。

当然,跟刘姥姥,周瑞家的总不会说:“因为您是不重要的客人,所以让少奶奶来见您。”肯定是说:“现在我们家就是少奶奶当家。”特别是周瑞家的还要在刘姥姥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人脉”,虽然她只有能力给刘姥姥引见少奶奶,但是她一定会尽最大可能吹嘘少奶奶在贾家的权势,强调她就是当家人。

更何况,王熙凤的权力确实是得到王夫人的背书的,在刘姥姥面前,她就是全权代表王夫人、代表贾府的。如果刘姥姥问起来,王夫人肯定也是说:“啊,我现在早就不管事了,都是凤丫头管呢。”

像刘姥姥这样不重要的客人,对世家大族的生活圈子并不熟悉,是没有能力识别其中的玄机的,周瑞家的跟她说现在是二奶奶当家,她会深信不疑,也不敢怀疑,最多是赞叹一句“这么年轻就当家了啊”。

可能你会说,第二回里,冷子兴说了王熙凤是当家人啊。对于冷子兴的话,你也不能百分之百地信。虽然冷子兴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开启了上帝视角,但是他远远不是上帝,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事实上,你可能没有注意到,他是周瑞的女婿。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一切,其实都是有他自己的视角、自己的立场的,这个立场就是周瑞家的立场,是荣府高等下人的角度,而且是倾向于王夫人这边的。他说王熙凤是当家人,可能就是因为他丈母娘说王熙凤是当家人。

王夫人的团队,肯定是要隆重推出王熙凤的。王熙凤是未来的当家人,这一点必须得跟亲友圈强调。王夫人肯定会拼命地夸耀王熙凤聪明能干,为自己分忧。如果有较为疏远的亲友真的相信了王熙凤已经是当家人,王夫人也会极力地确认这一点,绝不会去抢王熙凤的风头。

明白内情的世家大族,也能理解这种人际关系,不会特意去辩白此事。周瑞家的,包括冷子兴,肯定会顺着王夫人的口风说,他们对王熙凤这个年轻的主子也有崇拜心理,因此也会夸大她在家族中的作用,塑造她的光辉形象。毕竟,往王熙凤脸上贴金,就是往王夫人脸上贴金。

甚至连王熙凤自己,可能一开始都不是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是接待不重要的客人。王夫人在跟她交代任务的时候,肯定说的是“今天有个客人,你接待一下”,而不是“今天有个不重要的客人”。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弄不好王熙凤也是第一次接待客人。她打扮得“脂光粉艳”,坐在炕上故意不看刘姥姥,低头拨手炉里的灰,看起来很高冷,实际上这正说明她不知道来客的深浅,心里紧张。

她不知道对方其实只是一个来借点小钱的农村老太太,更怕对方看自己年纪轻,轻看了自己,所以故意端着架子,过分地打扮起来,与来客拉开距离。这时候,她明白自己已经肩负起了主妇的责任,但内心还是一个有点胆怯的小女孩。

在第一次从王夫人手里接过任务的时候,王熙凤其实还有点小孩子第一次被委以重任的小激动。当她完成了接待刘姥姥的任务之后,她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接待的是什么人,这时候又会有点小失落。

当然,她还是愉快地接受了自己的日常工作就是接待刘姥姥的这个事实。王夫人之后肯定还塞给了她很多像刘姥姥借钱这样的事,想必她也是干得越来越轻车熟路了。王夫人也会渐渐地分给她更多更重要的任务。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王熙凤最以管家主妇形象出现的一场戏,是主持秦可卿的丧事,那一次,我们感觉王熙凤是管了大事了。实际上,我们仔细想想,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贾府的一个重孙媳妇死了。这件事本来是应该由秦可卿的婆婆尤氏来料理的,因为尤氏病了,所以才拜托妯娌王熙凤代理。

这样一个小媳妇死了,是不会麻烦到她祖母辈的王夫人的。王熙凤主持秦可卿的丧事,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主持另一个小孩子的丧事。只不过,曹雪芹用了“狮子搏兔”的笔法,把这样一件小事,写成了大场面。

王熙凤帮忙料理秦可卿的丧事,这属于她能力范围内一件稍有挑战性的事。王夫人稍有顾虑,劝她别接这个活儿,觉得你这孩子能行吗?王熙凤则年轻气盛,不辞劳苦地接下了这个活儿。这里面有她对秦可卿的情分,也有显露自己本事的动机。

贾琏从扬州回来时,她向丈夫表功,还特意提到了这件事,故意傲娇说“仍旧让我弄了个人仰马翻”,让丈夫向珍大哥哥赔不是,实际上,能办好这件事,她是很得意的。

王熙凤料理秦可卿的丧事,是基本成功的。她的成功,在于她生长于世家大族的环境中,富于这个阶层的生活常识。她通过有生以来二十年的观察和思考,敏锐地意识到,世家大族的积弊,往往在于“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这大概是世家的通病,甚至也是门阀社会的病灶:优势人群、世族高门尾大不掉,不听指挥;弱势人群、寒门庶族缺乏上升通道;优势人群和弱势人群的区别,则在于有没有“脸”,有没有体面、威望和关系网。

男人在外面治国,遇到这样的政治局面,也会觉得棘手。现在王熙凤在府里“齐家”,也遇到了类似的困境。她明白,必须给“无脸者”“上进”的机会,更要降服住“有脸者”。

所以,王熙凤一上任,首先要求,你们谁也不许说“我们府里原是这样的”这句话。因为她是外来的,这就堵住了这些宁府土著,特别是其中的“有脸者”欺负她最顺手的一句话。

王熙凤不等她们说,就料定她们有这句,这反映了她丰富的世家大族生活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后来她又找了一个迟到的“有脸者”,打了一顿,这也是针对“有脸者不服钤束”的措施。这么一来,宁府的下人就老实了。

至于王熙凤的管理方案很合理,这还都是次要的。她的管理方法,也是跟长辈学来的,也可以算是世家大族的老规矩,不能算是创新,只能说是这个世家小姐出身的少奶奶很有传统,很有办法。

王熙凤驾驭着宁府的一帮下人办丧事,算是乱世用重典。乱世用重典很有效率,但是也有缺陷,缺陷就是让宁府的下人恨她。本来你一个外来的人,直接宣布你们府上原来的规矩都不算数了,这就很招人恨了,更别说还把一个有脸的、骄纵惯了的下人打了一顿。据说后来王熙凤倒霉的时候,这个挨打的下人就给她插刀子了。

追求效率和不得罪人,是一对天然的矛盾。王熙凤整治世家积弊的办法,很多人并不是不懂,就是不敢用,怕得罪人。王熙凤仗着自己地位优越,再加上年轻气盛,所以选择了解决问题而得罪人。这几乎是她这个身份必然的选择,但是也让读者乃至作者替她捏了一把汗:万一她失势了,是会被这些小人报复的。

王熙凤这样的形象,在中国历史上也很有典型意义。我们与其夸她有管理才能,不如夸她有勇有谋、敢于牺牲。王熙凤的办法,不是训练新兵的办法,而是拯救末世的办法。所以曹雪芹给她的判词第一句就是,“凡鸟偏从末世来”,王熙凤这只凤凰,是末世特有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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