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从生下来就没体验过匮乏,这导致他对物质没什么概念。对他来说,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用完了伸手再拿就是。他从来不懂什么叫精打细算,更不懂什么叫生计艰难。一般人写贵公子,一定是穷奢极欲的,但是贾宝玉甚至连穷奢极欲的概念也没有,因为他从来没有过求之不得,没有过被亏欠的感觉,所以并不需要过多的物质来补偿亏欠。曹雪芹曾经借下等婆子的口吐槽贾宝玉:“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贵公子的这个特点,李商隐还有一个更雅致的形容:“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用金子做成子弹去打鸟,打完金弹就不要了,也不去捡,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光洁的井床看着银光闪闪的,新鲜得不得了,格外爱惜。李商隐写的是一个“十三身袭富平侯”的公子哥儿,比贾宝玉还要更阔一点,年纪跟贾宝玉差不多,性格也差不多,都有着迥异于常人的价值观。物质上的富足,给了宝玉一种豁达之气。“这值什么”是他的口头禅。在“晴雯撕扇”的名场面里,他为了哄晴雯开心,说出了一段名言: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 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这话说得多么豪迈,把物的价值看得极轻,把人的心意看得极重。而且他不是说说的,晴雯真的拿了扇子来撕,他还在旁边怂恿道:“撕的好,再撕响些!”还把麝月的扇子抢过来让晴雯撕,让麝月自己到匣子里再去拣扇子,还说出了那句标志性的“什么好东西”,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这说明,他对外物的态度真是这么无所谓。当然,他是为了哄晴雯开心,但如果是买一把扇子要算计半年的穷小子,再怎么怜香惜玉,只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换成今天的网络爽文,霸道总裁在这时候可能会说:“我搬十箱扇子来,女人,你跟我走吧。”这样其实还是太崇拜物质了。霸道总裁文的逻辑是,只要堆上足够多的物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其实这还是迷信物质的力量,还是太把钱当钱了。真正把钱不当钱,应该是贾宝玉这样,觉得“千金”也买不来“一笑”,财物在人的精神愉悦面前,卑微得不值一提。像贾宝玉这样,才是真正的少爷做派,才是真正的“有钱人发言”。宝玉这种轻视外物的态度,其实是很有男性魅力的。有人总觉得女孩子喜欢高富帅,其实这不是因为女孩子拜金,也不是因为高富帅愿意在女孩子身上花钱,而是这种轻视外物的态度,对女孩子很有吸引力。你不需要一掷千金为女孩子买什么奢侈品,只要在付账的时候别跟服务员掰扯优惠券的事,只要别惊呼“你怎么买这么贵的周边啊好浪费”,就很加分了。其实这也不需要你多么有钱,只需要你像贾宝玉一样,内心没有匮乏的概念。如果你实在做不到,那你只要克制着不说“晴雯是看上贾宝玉的钱”,也可以显得稍微高贵一点。贾宝玉不在乎钱是一贯的,给身边的女孩子们,特别是物质上不那么富足的丫鬟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贾环就做不到这一点。其实贾环的生活条件是跟贾宝玉差不多的,不同的是他的内心有匮乏感。第二十回写到,贾环跟宝钗的丫鬟莺儿赌钱,赌急了耍赖,莺儿就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贾环是主子,也是男孩子,居然赖丫鬟的钱,这是很让人看不上的行为。宝玉的行为就和他形成了鲜明对照。宝玉和丫鬟玩,从来不会因为输了钱着急,即使剩下了钱,也还是会散给小丫头们,然后“一笑就罢了”。“一笑就罢了”,写出一个宝玉的典型形象。这样的宝玉,是令人喜欢的。宝玉可以这样,是因为他没有匮乏感,贾环就不行,所以他听了这话的第一反应是:“我拿什么比宝玉呢。”进而得出结论:“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这是典型的贾环式归因。连宝钗从旁劝慰他的话都是“人家笑话你”。贾环的这种心理,确实值得“笑话”。这时候,宝玉正巧走过来,他是怎么劝贾环的呢?他说: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 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在宝玉的意识里,没有什么比“寻乐顽去”更重要了,这也是来自贾母的教诲。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也不值当哭。这里不好,就到别处去玩;这个东西不好,就去玩别的东西。这时候贾环不敢回嘴,但是他心里肯定在默默地想:“那是你!我能跟你比吗?你去哪儿玩都有人捧着你,送到你手边的东西都是好的,我就不一定了。”宝玉给出的建议很豁达,但这是基于宝玉特有的对世界的信心。在宝玉的概念里,即使有不好玩的地方,不好玩的东西,也是小概率事件,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下一个遇到的东西,还会是好的。贾环就没有这样的信心,在他的意识里,下一个地方、下一个玩具,大概率会是更不好的。像贾环这样的人,时时刻刻存着这样的担心,就难以理解宝玉的豁达。贾宝玉的轻视外物,是与他的身份相符的,但这种性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其实已经与物质上的贫富无关了,而成为了一种具有审美性的人格。贾宝玉也不是对任何物质都无所谓,有的时候,却又小气得很,“连个线头儿也是好的。”什么样的线头儿是好的呢?当然是凝结着人情的线头儿,女孩子给的线头儿,特别是林黛玉给的线头儿。大观园题对联那一回,贾宝玉从贾政那里出来,几个小厮上来表功,说自己在老太太面前说了好话,讨宝玉的赏。宝玉说一人赏一吊钱,小厮居然说:“谁没见过一吊钱!”看来宝玉平时赏小厮赏得太多了,惯得小厮都染上这个不稀罕钱的毛病了。于是,宝玉就任凭小厮们把他身上佩戴的荷包、扇囊之类“尽行解去”。这又是宝玉的日常大方了。袭人一看宝玉“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明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了。结果林黛玉生气了,因为她刚做了一个荷包给宝玉,既然“宝玉的荷包都被小厮解走了”,那么其中一定也包括黛玉给他做的那个。黛玉觉得宝玉也太大方了,连自己送的荷包都这么随便给人,气得把正给他做的香袋儿剪了。谁知宝玉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大方,他知道自己的小厮有这个习性,怕他们把林黛玉送的荷包抢走,特意戴在衣服里面了。对于需要在乎的东西,宝玉是格外珍惜、格外细心的。随便让小厮解走荷包,和精心护着林黛玉送的荷包,大方和小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比如第四十五回,宝玉雨夜来看黛玉,黛玉怕他回去路上滑倒,给他一盏玻璃绣球灯让他照明。宝玉推说自己也有,只是怕失手打破了可惜。这次连林黛玉都亲自吐槽他:“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林黛玉是了解贾宝玉的,他平时绝没有“剖腹藏珠”的脾气。依我看来,宝玉未必真有这么个灯笼,他现在推辞,只是怕把黛玉的灯笼打破了。他爱惜的不是灯笼,而是黛玉的情谊。只要是黛玉的东西,那就真是“连个线头儿也是好的”。不重物色的人,自有他格外珍视的物色,曹雪芹往往爱写这样的反差。贾宝玉不重物色,重视的是人情,因而对凝结着人情的物色,也格外珍重。对于高于物色的人,宝玉自然是更加珍重,无论这些人是否对他有情。对无情之物有情,对无情之人有情,这就是脂砚斋给宝玉的三字定评:“情不情”。
“情不情”的闺阁良伴
脂砚斋用“情不情”三字来概括宝玉。第一个“情”字是谓语,是“对……有情”的意思;“不情”二字是宾语,就是“没有情的”。“情不情”的意思就是,对没有情的人有情。贾宝玉对人有情,是不需要对方用情来回报的。绛珠仙草还没有情的时候,他就作为神瑛侍者浇灌她;秦可卿在现实中与他没有男女之情,他却在梦中对她表现出莫名的迷恋;宝钗、湘云与他没有恋情,他仍然对她们怀有尊重与温情,怀有对她们才识与外貌的欣赏;袭人并不理解他,他仍然对她的朝夕陪伴怀有感激和眷恋;对于与他没有情缘,甚至对他怀有些许敌意的丫鬟,他仍然存有关怀和同情;甚至对于在他生命中一闪而过的小红、卐儿,乃至村庄上的“二丫头”,他也同样怀有善意和祝福。他“见了女儿便觉清爽”,却从不要求她们对自己有情。吐槽宝玉物质观念奇葩的婆子,也吐槽过他“情不情”的属性: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婆子口里的“可笑”,让我们看到了宝玉“情不情”的可爱。他会不顾自己淋雨,先替别人着想,怕别人没处避雨;对于无关紧要的“毛丫头”,他也展露出温柔,宁可在她们面前“受气”,被人嘲笑没有“刚性”;甚至于对没有人情的自然物,燕子、鱼、星星月亮,他也能产生共情,去和它们说话。宝玉的内心,怀有无限强大的情,足以让他去细腻地体验这个世界,去关怀每一个卑微的存在。曹雪芹借婆子的口,用极为粗浅的语言,描绘了一个极有诗意的人格境界。这种诗意的境界,是儒家的一种理想人格,就是宋儒张载说的,“民胞物与”。把素不相识的路人视为自己的同胞,把没有人情的事物视为自己的好友。这是一种伟大的爱,是极深的情。曹雪芹借贾宝玉的形象,把这种人格理想表现得美好而又真切。在儒者的内心,始终响着两个声音:一个是“民胞物与”,我要尽可能地去爱更多的人;一个是“爱有差等”,我对于我爱的人,要多爱一点。这两个理想,有不同的适用范围,根据环境的不同轮流出现。曹雪芹把“民胞物与”化身为“情不情”,送给了宝玉;把“爱有差等”化身为“情情”,送给了黛玉。“情不情”是他的第一人格,“情情”是他的第二人格。“情不情”和“情情”都有弊端。“情不情”过头了,容易让人觉得滥情;“情情”过头了,容易让人觉得对别人不够友好。按照传统审美,男性稍微“情不情”得过头一点,女性稍微“情情”得过头一点,比较容易让人接受。如果是在现实生活中,当然男性和女性选择“情不情”和“情情”都没问题,只要都别过头就好。不过如果不是谈恋爱,在一般的人际交往中,地位高一点的人“情不情”,地位低一点的人“情情”,会显得更美好一点。所以,相对而言,“情不情”是一种偏阳性的气质,“情情”是一种偏阴性的气质。每个人身上都同时存在阳性与阴性的气质,只不过,你是宝玉的时候,你就会“情不情”,你是黛玉的时候,你就会“情情”。《红楼梦》用很大篇幅写了贾宝玉与姐姐妹妹们相处的日常琐事,在这些琐事中,总是漂浮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经常有同学问我:“贾宝玉是不是个渣男啊?”我说,当然不是了。小孩子到了青春期,开始明白男女有别了,这时候他们对男女之情不仅是向往,同时也有一种排斥。如果得不到正确引导,他们会以为,这件事是“不好”的。少年人还不太明白成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时候,他们常常会有远远超过成人的道德感。有的人跟一个有好感的异性同学天天一起写作业,就认为自己在“谈恋爱”了,并且很认真地认为,自己从此不能跟别的异性说话了,否则就是“渣”。道德感到了这个程度,其实没有必要了,真实的世界不可能是这样的。在真实的世界里,一个人一生要遇到大量的异性,与他们一起工作、学习、娱乐,进行各种各样无关爱情的交往,留下种种美好的回忆。在这些回忆中,难免也会有星星点点的瞬间,如果放在小说里,尽可以生发成各式各样浪漫的爱情故事,但在现实中,什么也不会发生。小说和现实是必须分得很清楚的。在现实中,这样的瞬间必须随风而逝,最多是在确认安全的无数年后,变成某位老人无意间回忆起的亦真亦幻的温馨,如果都照着小说去发展,那就真成“渣男渣女”了;在小说中,则必须捕捉这样的瞬间,写出人们平时不会注意到的细节,这样才是好小说。《红楼梦》就是以捕捉这样的瞬间见长的。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们必须保持足够的敏锐,跟着作者去发现人类细微的情感;在现实中,我们万万不可按《红楼梦》的逻辑,把每一个引人遐想的细节都坐实了。这就像我们写同人文,尽可以捕风捉影、牵强附会,把每一个正常的细节都敷衍为爱情,这是一种艺术创作,但是万万不可把想象的事当真,更不能去打扰现实中的人。在结婚之前的青春时代,这个道德标准还可以放得更宽些。所谓“忠于伴侣”的原则,是指在结婚以后,履行双方签订的契约,不做有损对方利益的事。而在结婚之前,特别是有确定的恋爱关系之前,是不存在这个问题的。在结婚之前,少男少女本来就需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一生挚爱,就是要认识很多的异性,与他们友好相处,确认是否有发展爱情的可能,这不能算“渣”。一个人在结婚之前,总会遇到几个有可能发展为未来伴侣的对象。无论男女都是这样。你有几个潜在的恋爱对象,同时你在对方那里,也只是几个潜在恋爱对象之一,没有什么不公平。只不过,你潜在恋爱对象的其他潜在恋爱对象,可能大部分不会出现在你的生命故事里,而已。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始终没有确定的恋爱关系,薛宝钗、史湘云,包括林黛玉,还都只是他潜在的恋爱对象。也许在现实中,她们都还有别的潜在恋爱对象,最终嫁给了别的人,只不过,这些人没有出现在《红楼梦》中而已,并不是贾宝玉一个人占有了这么多女性。《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状态,就是谈恋爱前,与门当户对的姐妹们自由交往的状态。从《红楼梦》中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的书香世家对这个程度的交往是相对通达的,至少没有“只能和一个女孩子说话”的观念。我们今天,实在没有必要比几百年前的古人更迂腐。在这个状态下,女孩子们是“不情”的,她们并没有将贾宝玉视为必然的结婚对象,只是“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 至少在宝玉眼中看来是这样。当然,从女性的角度看,不排除她们已经有了少女的小心思。那些介乎无情与有情之间的暧昧言行,宝玉都会当她们是“无心”,不会贸然认为她们爱上了自己。这已经是宝玉高出一般“须眉浊物”的地方了。而宝玉是对她们的“不情”有情的。对于女孩子们有意无意展现出来的爱意与善意,宝玉是感念和珍惜的。在不打扰她们的前提下,他会在自己心里记住这些情分,甚至偷偷敷演出一些旖旎的想象。更不用说,在他背后,还有一双深谙人情的、成年人曹雪芹的眼睛。曹雪芹调侃宝玉是“意淫”,这个词在今天已经用滥了,加入了很多与曹雪芹本意无关的含义。实际上,曹雪芹在造这个词的时候,指的就是宝玉的“情不情”,也就是在现实中不打扰他人,在意识中就生活中的蛛丝马迹生发出无限的想象,大致就是我们今天磕同人文的做法。当然,这其实本来就是小说一贯的写法。《红楼梦》也正是以写这样的“情不情”见长的。宝玉的“情不情”还体现为,他对女孩子有情,不以女孩子对他有情为条件。对于“不情”的女孩子,他仍然用一片深情去理解、去欣赏、去爱护。他善待一切女孩子,并非是功利性的,是源于天性中的至情,源于灵魂的丰富与细腻。这也是为什么宝玉这个人物显得特别可爱,远远高出于一般的“须眉浊物”、“皮肤滥淫之徒”。贾宝玉虽然还是一个少年,但他已具备中国式男人最高尚的品质。这样的男人,会是一个好的伴侣。即使不想与他谈恋爱,他也是一个理想的“闺阁良伴”。那么,贾宝玉最爱的人是谁呢?贾宝玉与几个姑娘萌生了不同程度的爱情。在建立正式的恋爱关系之前,这是允许的。贾宝玉爱得最深的人是林黛玉,薛宝钗次之,史湘云再次。世界上的爱情有无数种。有一种爱情,是生死相许的爱情。自从你见过了这个人,你就十分确定,今生必须要跟这个人相守,你可以为这份爱情去死,去承受痛苦,同时这份爱情不只是痛苦,你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又感到轻松、愉快。另有一种爱情,是你如果得不到,就会果断放手,不会为之去死,去承受痛苦,但如果你得到了这份爱情,你也会感到轻松、愉快。在前一种爱情缺席的时候,后一种爱情同样是完整的爱情。宝玉与黛玉,就是前一种爱情,与宝钗,则是后一种爱情。只要宝玉和黛玉在同一个世界,不管世上还有多少选择,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对方。但如果世界上没有黛玉了,宝玉也可以与宝钗相爱,并且也是真的爱情,并不是凑合过日子。黛玉在的时候,不但宝玉不会选择宝钗,连宝钗也会有意地躲开,避免嫌疑,因为这个程度的爱情并不值得她付出过高的代价。而当世界上有过黛玉,又没有了的时候,宝玉还是会和宝钗结婚,就像藕官对菂官那样,“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只不过是因为黛玉曾经存在过,他会“到底意难平”。好比说,黛玉与宝玉互为第一志愿,宝钗与宝玉互为第二志愿。有希望的时候,人总是会尽力地去追求第一志愿,但如果追不到,第二志愿也是志愿,也会高高兴兴地去,也说不上是对不起第一志愿。这里面有一个前提,只有黛玉不在了的时候,娶宝钗才不算是对不起宝黛的爱情。所以,按照曹雪芹的意思,宝玉与宝钗的爱情,只有在黛玉去世后才会发展。在前八十回中,宝玉与宝钗没有爱情,只有偶然的闪念和暧昧,唯一与宝玉有爱情线的是黛玉。脂砚斋指出:“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谓无疑”(二十五回)。在黛玉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认定宝黛是一对,宝玉从来没有过“选黛玉还是选宝钗”的疑惑,更没有人做过“撮合宝玉和宝钗”的尝试。实际上,只要不发生黛玉夭折这样的不可抗事件,在现实生活中,宝玉和黛玉更有可能结为夫妻,宝钗才更有可能变成“意难平”。从审美上,我个人甚至觉得,与其用硬性的灾难拆散宝黛,让宝玉回忆死去的黛玉,还不如等待宝钗自然地离去,让宝玉回忆与宝钗的不曾发生的爱情。这也是现实中更可能发生的情形,但也许不是适合文学表现的爱情。曹雪芹安排黛玉早亡,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宝玉和宝钗的爱情有一次出场的机会。宝玉和湘云的感情,就比跟宝钗的更虚幻一些。湘云是“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女汉子,她与宝玉更接近血缘亲情,他们之间更多的是相似,而不是相配。更何况,湘云的疑似夫婿卫若兰已经在小说中显现了,恐怕宝玉也已经不是湘云的第一志愿了。宝玉与湘云相恋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又小于宝玉与宝钗相恋的可能性。只有当宝钗也消失的时候,宝玉才有可能与湘云结合。宝玉与湘云大概率只能互相化为对方的回忆。在士族社会,人们并不歧视继室。只要是正妻,就默认地位是平等的,没有“先来后到”的区别。所以,如果宝玉先后娶了几位小姐,这在现实中是可能发生的。只能说,宝玉的个人意愿,会有黛玉—宝钗—湘云的排序。宝玉与丫鬟们的感情,又是另一条平行线。在古代一妻多妾的制度下,宝玉爱的丫鬟们与他爱的小姐们不构成竞争关系。丫鬟要变成宝玉的家人,只能成为他的妾,并且几乎没有扶正的机会,不会威胁他的正妻。在古代,只有“停妻再娶”,娶两位正妻,才算是“重婚罪”,并且是重罪,而在妻外有妾,不会给人“渣”的感觉。妻只能有一个,妾的数量没有限制,所以宝玉即使同时与几个丫鬟有感情关系,也不被认为是“渣”。尽管如此,在《红楼梦》里,明确与宝玉有过男女之情的只有袭人一人,晴雯与他没有男女之情,其他几个丫鬟则写得朦朦胧胧。即使是袭人,也在王夫人的压制下,始终没有成为宝玉的“屋里人”。比起他的兄弟们,宝玉与丫鬟的关系也算是比较“精神恋爱”的了。那么,曹雪芹没有写过的爱情,我们读者可不可以想象呢?当然可以了!好的文学,就是要启发读者在文本之外的想象。如果一部小说,除了男主角和女主角的爱情,读者再想象不出其他的爱情组合,那么这部小说其实是失败的,因为它写别的人物不丰满。如果每个人物都有独立的生命,那么他们当然能够接受读者的再创造,《红楼梦》正是这样的小说。在解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们要明白作者的本意是宝黛相爱,在此之外,你尽可按照自己的喜好,想象宝玉与宝钗相爱,与湘云相爱,与袭人晴雯相爱的情形,因为所有这些人物都是有灵魂的。你甚至可以去原著中发掘种种蛛丝马迹,作为他们相爱的证据,找得多了,说不定你觉得比宝黛的爱情还要真切。这说明作者写得好,人物之间的互动多,能驾驭像现实生活一样千变万化的细节。你尽可以沿着原著的世界观、人物设定和情感逻辑,去讲你喜欢的故事,这也算是对得起曹雪芹的苦心了。 “须眉浊物”的死对头
贾宝玉还有一个标志性的惊世骇俗言论,就是他经常性地公然“歧视男性”。
贾宝玉的歧视男性言论,有一些是甄宝玉说的,不过他们俩都是曹雪芹第一人格的化身,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了。宝玉说,女儿都是水做的骨肉,男子都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说男子是“须眉浊物”,更说读书上进的男子是“国贼禄蠹”。时至今日,还有人对宝玉的这些言论极其不满,可以想见,在曹雪芹的时代,这些话会激起多么大的风浪。自从进入父权社会以来,就只有男性歧视女性的份儿,什么“女子与小人难养”,什么“男尊女卑”,都是可以随便说的。现在怎么居然有人胆敢歧视所有男性,说出“须眉浊物”、“泥做的骨肉”这样的话来,还有比这更大逆不道的吗?今天我要是在网上说个“须眉浊物”,都难免会有某些不开眼的须眉浊物摸过来,说你这么仇视男性,是要嫁不出去的。很遗憾,我嫁出去了,而且,我的丈夫也会说“须眉浊物”这样的话。更遗憾的是,“须眉浊物”这话,本来就是一个男性说的。说这话的人物和写这话的作者,都是男性。这么一说,须眉浊物们就会更愤怒了。说你贾宝玉,你曹雪芹,怎么能这样呢?身为男性,怎么能做男性的叛徒呢?什么叫“须眉浊物”呢?这个概念可以意会,却很难下一个精准的定义。其实我们今天也不断在生产这样的词,像什么“油腻男”、“直男癌”之类,说起来,也都跟“须眉浊物”的意思差不多。这些词都不精准,都会有误伤,也都不能概括这个群体的全部特征。让我来勉强给这个群体画个像吧:男性,以中老年为多,但也有非常年轻的;信奉男权中心文化,以及相关的权力结构,坚信自己能从这个体系中获利;无视自己的实际条件和生活环境,巧妙地从中国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传统文化中,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说法,用来要求别人服从自己;认为自己世故油滑,很懂得怎么在这个世界上争取私利,被打脸之后,又能马上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架子来,说自己之所以怀才不遇,都是因为太正直了;整天板着个脸,不知道肩负着什么伟大使命,但是其实也做不出什么有用的事,动不动还会把别人坑进去;明明没有任何了不起的地方,但是永远在说,“我们男人就是了不起”、“我们上了岁数的男人就是了不起”、“我就是了不起”。怎么样,你身边是不是有那么一位,或者那么一群,这样的人?其实,这个群体只是男性中的一部分。贾宝玉歧视“须眉浊物”,并不是针对所有男性的。但是,一旦你说了一句,“并不是所有男性都是须眉浊物”,当那些不是须眉浊物的少年还在低头沉思“我是不是”的时候,真正的须眉浊物早就得意洋洋抢着上来说,“你看,我就不是须眉浊物”了。所以,贾宝玉,或者曹雪芹,干脆说,所有男性都是须眉浊物,一个别跑。说所有男人都是须眉浊物,那些还不浊不臭的少年就会开始反省了。人是需要有一点自省精神的。没有人生下来是完美的,男性有男性天生的缺点,女性有女性天生的缺点。人之为人,就是要不断克服自己天生的缺点。生为男性,不能认为“男性就是伟大”,要明白“男性天生是不好的”,才能克服男性的缺点;同样,生为女性,也不能认为“女性就是伟大”,也要认识到“女性天生是不好的”,才能克服女性的缺点。曹雪芹是男性,他不用反省女性的缺点,只要反省男性的缺点就行。贾宝玉成为这么美好的男性,就是因为他相信男性天生是不好的,一直在跟自己天性中的缺点战斗。真正的须眉浊物是绝对不可能自省的。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扑上来跟你咆哮:“你怎么能把所有男人一棍子打死呢?”你当然不能跟他说,“我不是针对所有的男性,我只是针对你。”但是就算你把“须眉浊物”的症状一条一条摆在他面前,说“只有这样的才叫须眉浊物”,他比对之后,也会发现自己全部中枪,于是越发暴怒:“像我这么伟大光明正确的男人都是须眉浊物,还有哪个男人不是须眉浊物?你还是针对所有男性!”所以,我最后还是会坚持说,“所有男人都是须眉浊物。”反正美好的男性怎么都不会生气,会生气的越跟他解释他越中枪。贾宝玉美好在哪里呢?就在于他是须眉浊物的死对头,每一条都跟须眉浊物反着来。这样的男性,是非常了不起的。虽然贾宝玉坚持宣称他反对的是所有男性,但实际上,他反对的是以男权为标志的权力结构,反对的是这套权力结构下非常缺乏审美性的价值观。在孔子的时代,儒家的价值观本来是非常具有审美性的,但是两千年过去,这套价值观已经千疮百孔。有的条款已经过时,被缺乏审美性的人借尸还魂;更多的条款则被人遗忘,被“浊臭逼人”的市侩哲学取代。然而,具有审美性的人始终还在那里,仍然需要具有审美性的价值观。为此,他们不惜另立山头,抛弃原来的一套话语,从“天尊地卑”开始抛弃,去建立自己的一套奇特的价值观。其实,细看下来,这套新的价值观,内核其实跟孔子那套是差不多的,因为美永远是美。这件事,在曹雪芹的时代,由曹雪芹来做了。其实每个时代,都有人做这样的事。晚明有这样的人,晚唐有这样的人,汉魏也有这样的人。比如,曹魏后期的嵇康和阮籍,就是这样的人。曹雪芹有一个号叫“梦阮”,想必他对嵇康阮籍的行为是心向往之的。曹雪芹发明了“女清男浊”的理论,其实,“清”与“浊”的对立,并不是曹雪芹发明的。汉魏以下,在一段漫长的历史时期里,“清”都是士族审美的最高境界,“浊”是被人们不喜欢的。所谓“清”,就是每件事都跟须眉浊物反着来。“清”是审美的,是高贵的,“浊”是不审美的,不高贵的。直到今天,我们还会下意识地用“油腻”这样的词来形容“浊”。“清”的审美,其实是中国士族精神的结晶,是中国式的贵族精神。曹雪芹把“清”的审美寄托在了女儿身上,其实,除了对性别特质的觉悟与调侃,凌驾于男女的对比之上的,更有清浊的对比。曹雪芹最终的理想,还不是“女”,而应该是“清”。那么,女性就都是“清”的吗?贾宝玉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对。他倒不是发现了女性本身的缺点,而是越来越觉得,那些须眉浊物的毛病,有的女性身上也有。他首先发现,年纪大的已婚妇女,也是“浊”的。抄检大观园那一回,他气得说:“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可杀”的标准是“比男人”,程度是“更”。贾宝玉发现,一些年纪大的已婚妇女,尤其是下人婆子们,比男人更像须眉浊物,他把这原因归为她们嫁给了男人,被男人传染了。在须眉浊物主导的男权社会下,女性本来是被压迫者,已婚的底层女性,被压迫得更厉害,但是她们往往并不反抗,反而格外认同这套权力结构,甚至不遗余力地做他们的帮凶,好像也相信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一样。被压迫的身份,并未能使她们天然地获得“清”的性质,在艰难生活日复一日的消磨下,她们反而变得更“浊”了。过年的时候,拉着你的手跟你宣讲须眉浊物理论的,经常不是大爷,而是大妈。在曹雪芹那个时代,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女孩儿未出嫁, 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这么一说,好像又是对已婚妇女的歧视了。不过,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很多女孩子,做学生的时候很有灵气,毕业结婚之后,就渐渐地变成俗气妇人了,最后也只会拉着你的手,给你讲须眉浊物理论了。不过曹雪芹在这个比喻里犯了一个坏,用了一个典故。你知道有个成语叫“鱼目混珠”吗?鱼目混珠是怎么回事呢?不是把鲫鱼的眼睛抠出来,混到珍珠里面去。说的是有个传说,鱼是说海里的鲸鱼——古人说鲸鱼,不一定就是今天说的鲸,有可能就是很大的鱼——鲸鱼刚死的时候,把它的眼睛抠下来,灿烂夺目,就像大宝珠一样。但是,过了几天,鲸鱼的眼睛就会不断流水,日渐干枯,就不像宝珠了,变成垃圾了。所以,宝珠之所以会变成鱼眼睛,是因为它本来就是鱼眼睛。有的女孩子会变“浊”,是因为她骨子里是“浊”的。少年时代,人是不分化的,没有面临现实的考验。没有考验的时候,人都是向往美好,向往“清”的。少年人,尤其是少女,总会是“清”的,看起来都是“无价宝珠”。有的少男,可能会以为须眉浊物的世界能给自己什么好处,早早走上须眉浊物的道路,从很小就不“清”了,变成迂腐的小夫子;但是少女没有这条路,她们对自己在须眉浊物社会里将会受到的压迫总会有一点觉悟,总会对那个污浊世界的规则持一点回避的态度,所以几乎每个少女都是清清净净的。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步入成人社会的女性,总会遇到大大小小的考验。是否要放弃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呢?是否要嫁给自己不喜欢、周围人都看好的男人呢?是否要按大人说的方法,去讨好一下那个看起来很有权力的人呢?是否要按照大多数人的方式去生活呢?说“不”并没有那么容易。女孩子成长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件小事,都是一个严重的决定,不比嵇康阮籍决定是否接受一个不正义的职位来得轻松。这时候,骨子里并不“清”的女孩,就会渐渐放下她美好的外表,露出鱼眼睛的本相来。这种得罪女性的话,曹雪芹不说,由我来补齐。大观园中可爱的丫鬟们,过不了几年就要各奔前程,“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很快就会变得跟宝玉讨厌的婆子、姨娘一样了。对她们来说,大观园中的美好,不过是草草收尾的红楼一梦。至于黛玉、宝钗、湘云等人,也要慢慢走上王熙凤、王夫人直至贾母的道路,变得不那么可爱了。与此同时,贾宝玉也要渐渐变成贾琏、贾政。这实在是整部书最大的悲哀。意识到这一点的青春少女,会对未来、甚至对婚姻,产生强烈的抗拒,害怕变成鱼眼睛。所以林黛玉会说,“质本洁来还洁去,强比污淖陷渠沟。”失去宝珠的光彩,简直比死都可怕。我们看书的时候,其实都希望林黛玉的结局是死,而不是长大嫁人,甚至林黛玉自己,可能也是暗暗这样期望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并非所有的宝珠都是鱼眼睛,世界上总是有真正的宝珠的。真正的宝珠,永远是宝珠,是不会变成鱼眼睛的。宝珠即使会蒙尘,会磨损,但光彩还是会存在。林黛玉如果能活成贾母,仍然会保有她的光彩,正如现在的贾母也自有她的光彩。所以,没有必要害怕长大,没有必要害怕婚姻。贾宝玉所反对的,其实是由成年的男性和女性共同尊奉的,一套愚蠢而缺乏审美性的社会规则。这套规则所肯定的一切忠孝节义,一切愚昧的顺从与愚昧的傲慢,一切好听的名词,都有可能被贾宝玉命名为“浊气一涌”,加以轻蔑的嘲笑。须眉浊物们和鱼眼睛们为遵循这套规则所付出的一切汗水和血泪,经宝玉轻轻一点,就化为了毫无价值的尘埃。可以想见,这些人有多么憎恨这位至清的少年。鉴于这些人并不真像他们曾经期望的那样,得到过什么权力和好处,所以他们对于自己憎恨的少年,可以采取的措施也非常有限,仅限于威胁恐吓。他们会对少年说:这是社会规则啊,你不遵守的话,是没有好下场的。在《红楼梦》里,贾宝玉受到的种种劝诫,其实都是这样的威胁。你不要毁僧谤道啊,不要看不起须眉浊物啊,不要看不起头悬梁锥刺股念书的人啊。潜台词是,这么下去,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真的会没有好下场吗?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贾宝玉完全没有被这些话吓住。他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没有好下场,但是他豁出去了,就算是没有好下场,我也要鄙视须眉浊物。一个少年人,不怕成为社会的异类,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这种不管不顾的劲头,来源于他对外物的豁达,来源于他对小人的厌恶,来源于少年人的血性,来源于对“清”的向往。这是宝玉的性格中最让我喜爱的地方。宝玉拒绝与须眉浊物同流合污特别坚决,即使是宝钗、湘云来劝他也不行。比如有一回,湘云劝他: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湘云劝他,你就算不去读书考科举,也去扩展一下人脉,学学应酬,其实就是劝他去迎合社会规则。首先,宝玉无论是读书作诗,还是挥洒谈吐,都很不差,湘云这话劝得很没有必要。宝玉即使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会本能地觉得反感。更何况,宝玉是不吃吓唬的,即使真的因此被社会抛弃,也在所不惜。之前宝钗劝过他类似的话,他可以拔腿就走;现在湘云来劝他,他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说得一点不留情面。全然不顾对方是否难堪,全然没有往日对姐姐妹妹的温柔。可见这件事是绝没有妥协的余地的。只要在这件事上有一丝的犹豫,就不是宝玉了。接下来的对话更感人。袭人提了一句,你跟林姑娘,也敢这么说话吗?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这句话正好让林黛玉听见了,曹雪芹写她是,“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感动得一塌糊涂。如果我是林黛玉,我听见这句话,也得感动得一塌糊涂,因为贾宝玉这句话,简直是世界上最动人的一句情话。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最难以克服的一个症状就是“不放心”,不管他对你多好,跟你说多少情话,你都不放心。林黛玉爱贾宝玉,就一直表现为“不放心”。为什么会不放心呢?因为一个男人开始喜欢一个女人太容易了,可能的原因太多了。所以女人一直需要确认,爱我的这个男人,到底是爱我什么呢?我的这些优点,别的女人有没有?我有多容易被替代?具体到林黛玉,她会想,宝姐姐那么好,云妹妹那么好,你凭什么爱我呢?我会被她们代替吗?所以后面宝玉追上来劝黛玉的时候,劈头就是一句“你放心”。那么女人到什么时候才会放心呢?当她听到男人说,往往是不经意地说,他爱她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和财富,甚至不是因为她的性情和才华。这个男人甚至没有刻意在夸她,就是自然而然地认为,她会跟自己一样,鄙视那些须眉浊物,鄙视那些可笑的社会规则。到这时候,这个女人就可以放心了。这叫什么呢?这就叫知己,这就叫志同道合。没有比志同道合更高级的爱情了。宝玉甚至都不用问,就凭着默契,就可以坚信,这些须眉浊物,这些仕途经济,林妹妹肯定看不上,她要能看得上这个,我早就跟她生分了。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陪他一起鄙视须眉浊物的人,贾宝玉相信,这个人肯定是林黛玉。当贾宝玉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的时候,林黛玉是站在他身边的人。到这份儿上,林黛玉就不可替代了。可能过了二三十年,贾宝玉老成贾政了,走在路上听两个须眉浊物高谈阔论,他回头一笑,这时候他的眼睛,找的还是林黛玉。宝玉对黛玉的敬与爱,不是他的一种选择,而是他世界观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是必然的。爱黛玉与藐视仕途经济,不能当成两件事来看。这就是曹雪芹说的“木石前盟”,这两个灵魂是一体的。至于什么金锁,什么金麒麟,都插不进他们中间来。贾宝玉是曹雪芹第一人格的代表。这个人物的第一特点是生活特别美满,家庭环境好,念书也好。因为生活美满,生出了“被管束”与“被嫉妒”两个烦恼。因为被管束,所以格外向往自由;因为被嫉妒,所以格外痛恨小人。他因为生活美满,所以对外物毫不挂怀;因为对外物毫不挂怀,所以对人的感情格外珍视;因为对人的感情格外珍视,所以对一切“不情”都存有深“情”。这一系列的性格特征,又汇聚成了对“须眉浊物”的毫不妥协的反感,成为他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这一特征又决定了他对黛玉的爱情。曹雪芹把贾宝玉说成一个放诞不羁的小孩子,实际却赋予了他中国士人的很多性格特征。这样一个典型人物,代表了曹雪芹的一种人格审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