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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情不情的小王子

张一南 张一南 2024-04-06

贾宝玉初会林黛玉 宝玉痴狂狠摔那玉
大方与小气
贾宝玉从生下来就没体验过匮乏,这导致他对物质没什么概念。对他来说,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用完了伸手再拿就是。他从来不懂什么叫精打细算,更不懂什么叫生计艰难。
一般人写贵公子,一定是穷奢极欲的,但是贾宝玉甚至连穷奢极欲的概念也没有,因为他从来没有过求之不得,没有过被亏欠的感觉,所以并不需要过多的物质来补偿亏欠。
曹雪芹曾经借下等婆子的口吐槽贾宝玉:“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贵公子的这个特点,李商隐还有一个更雅致的形容:“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用金子做成子弹去打鸟,打完金弹就不要了,也不去捡,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光洁的井床看着银光闪闪的,新鲜得不得了,格外爱惜。
李商隐写的是一个“十三身袭富平侯”的公子哥儿,比贾宝玉还要更阔一点,年纪跟贾宝玉差不多,性格也差不多,都有着迥异于常人的价值观。
物质上的富足,给了宝玉一种豁达之气。“这值什么”是他的口头禅。在“晴雯撕扇”的名场面里,他为了哄晴雯开心,说出了一段名言:
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 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这话说得多么豪迈,把物的价值看得极轻,把人的心意看得极重。而且他不是说说的,晴雯真的拿了扇子来撕,他还在旁边怂恿道:“撕的好,再撕响些!”还把麝月的扇子抢过来让晴雯撕,让麝月自己到匣子里再去拣扇子,还说出了那句标志性的“什么好东西”,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这说明,他对外物的态度真是这么无所谓。
当然,他是为了哄晴雯开心,但如果是买一把扇子要算计半年的穷小子,再怎么怜香惜玉,只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换成今天的网络爽文,霸道总裁在这时候可能会说:“我搬十箱扇子来,女人,你跟我走吧。”这样其实还是太崇拜物质了。霸道总裁文的逻辑是,只要堆上足够多的物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其实这还是迷信物质的力量,还是太把钱当钱了。
真正把钱不当钱,应该是贾宝玉这样,觉得“千金”也买不来“一笑”,财物在人的精神愉悦面前,卑微得不值一提。像贾宝玉这样,才是真正的少爷做派,才是真正的“有钱人发言”。
宝玉这种轻视外物的态度,其实是很有男性魅力的。有人总觉得女孩子喜欢高富帅,其实这不是因为女孩子拜金,也不是因为高富帅愿意在女孩子身上花钱,而是这种轻视外物的态度,对女孩子很有吸引力。你不需要一掷千金为女孩子买什么奢侈品,只要在付账的时候别跟服务员掰扯优惠券的事,只要别惊呼“你怎么买这么贵的周边啊好浪费”,就很加分了。
其实这也不需要你多么有钱,只需要你像贾宝玉一样,内心没有匮乏的概念。如果你实在做不到,那你只要克制着不说“晴雯是看上贾宝玉的钱”,也可以显得稍微高贵一点。
贾宝玉不在乎钱是一贯的,给身边的女孩子们,特别是物质上不那么富足的丫鬟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贾环就做不到这一点。其实贾环的生活条件是跟贾宝玉差不多的,不同的是他的内心有匮乏感。
第二十回写到,贾环跟宝钗的丫鬟莺儿赌钱,赌急了耍赖,莺儿就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贾环是主子,也是男孩子,居然赖丫鬟的钱,这是很让人看不上的行为。宝玉的行为就和他形成了鲜明对照。宝玉和丫鬟玩,从来不会因为输了钱着急,即使剩下了钱,也还是会散给小丫头们,然后“一笑就罢了”。“一笑就罢了”,写出一个宝玉的典型形象。这样的宝玉,是令人喜欢的。
宝玉可以这样,是因为他没有匮乏感,贾环就不行,所以他听了这话的第一反应是:“我拿什么比宝玉呢。”进而得出结论:“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这是典型的贾环式归因。连宝钗从旁劝慰他的话都是“人家笑话你”。贾环的这种心理,确实值得“笑话”。
这时候,宝玉正巧走过来,他是怎么劝贾环的呢?他说:
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 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
在宝玉的意识里,没有什么比“寻乐顽去”更重要了,这也是来自贾母的教诲。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也不值当哭。这里不好,就到别处去玩;这个东西不好,就去玩别的东西。这时候贾环不敢回嘴,但是他心里肯定在默默地想:“那是你!我能跟你比吗?你去哪儿玩都有人捧着你,送到你手边的东西都是好的,我就不一定了。”
宝玉给出的建议很豁达,但这是基于宝玉特有的对世界的信心。在宝玉的概念里,即使有不好玩的地方,不好玩的东西,也是小概率事件,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下一个遇到的东西,还会是好的。贾环就没有这样的信心,在他的意识里,下一个地方、下一个玩具,大概率会是更不好的。像贾环这样的人,时时刻刻存着这样的担心,就难以理解宝玉的豁达。
贾宝玉的轻视外物,是与他的身份相符的,但这种性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其实已经与物质上的贫富无关了,而成为了一种具有审美性的人格。
贾宝玉也不是对任何物质都无所谓,有的时候,却又小气得很,“连个线头儿也是好的。”什么样的线头儿是好的呢?当然是凝结着人情的线头儿,女孩子给的线头儿,特别是林黛玉给的线头儿。
坐龙船游玩大观园

大观园题对联那一回,贾宝玉从贾政那里出来,几个小厮上来表功,说自己在老太太面前说了好话,讨宝玉的赏。宝玉说一人赏一吊钱,小厮居然说:“谁没见过一吊钱!”看来宝玉平时赏小厮赏得太多了,惯得小厮都染上这个不稀罕钱的毛病了。于是,宝玉就任凭小厮们把他身上佩戴的荷包、扇囊之类“尽行解去”。这又是宝玉的日常大方了。袭人一看宝玉“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明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结果林黛玉生气了,因为她刚做了一个荷包给宝玉,既然“宝玉的荷包都被小厮解走了”,那么其中一定也包括黛玉给他做的那个。黛玉觉得宝玉也太大方了,连自己送的荷包都这么随便给人,气得把正给他做的香袋儿剪了。
谁知宝玉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大方,他知道自己的小厮有这个习性,怕他们把林黛玉送的荷包抢走,特意戴在衣服里面了。对于需要在乎的东西,宝玉是格外珍惜、格外细心的。随便让小厮解走荷包,和精心护着林黛玉送的荷包,大方和小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又比如第四十五回,宝玉雨夜来看黛玉,黛玉怕他回去路上滑倒,给他一盏玻璃绣球灯让他照明。宝玉推说自己也有,只是怕失手打破了可惜。这次连林黛玉都亲自吐槽他:“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林黛玉是了解贾宝玉的,他平时绝没有“剖腹藏珠”的脾气。依我看来,宝玉未必真有这么个灯笼,他现在推辞,只是怕把黛玉的灯笼打破了。他爱惜的不是灯笼,而是黛玉的情谊。只要是黛玉的东西,那就真是“连个线头儿也是好的”。
不重物色的人,自有他格外珍视的物色,曹雪芹往往爱写这样的反差。贾宝玉不重物色,重视的是人情,因而对凝结着人情的物色,也格外珍重。对于高于物色的人,宝玉自然是更加珍重,无论这些人是否对他有情。对无情之物有情,对无情之人有情,这就是脂砚斋给宝玉的三字定评:“情不情”。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情不情”的闺阁良伴


脂砚斋用“情不情”三字来概括宝玉。第一个“情”字是谓语,是“对……有情”的意思;“不情”二字是宾语,就是“没有情的”。“情不情”的意思就是,对没有情的人有情。
贾宝玉对人有情,是不需要对方用情来回报的。绛珠仙草还没有情的时候,他就作为神瑛侍者浇灌她;秦可卿在现实中与他没有男女之情,他却在梦中对她表现出莫名的迷恋;宝钗、湘云与他没有恋情,他仍然对她们怀有尊重与温情,怀有对她们才识与外貌的欣赏;袭人并不理解他,他仍然对她的朝夕陪伴怀有感激和眷恋;对于与他没有情缘,甚至对他怀有些许敌意的丫鬟,他仍然存有关怀和同情;甚至对于在他生命中一闪而过的小红、卐儿,乃至村庄上的“二丫头”,他也同样怀有善意和祝福。他“见了女儿便觉清爽”,却从不要求她们对自己有情。
吐槽宝玉物质观念奇葩的婆子,也吐槽过他“情不情”的属性:
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
婆子口里的“可笑”,让我们看到了宝玉“情不情”的可爱。他会不顾自己淋雨,先替别人着想,怕别人没处避雨;对于无关紧要的“毛丫头”,他也展露出温柔,宁可在她们面前“受气”,被人嘲笑没有“刚性”;甚至于对没有人情的自然物,燕子、鱼、星星月亮,他也能产生共情,去和它们说话。
宝玉的内心,怀有无限强大的情,足以让他去细腻地体验这个世界,去关怀每一个卑微的存在。曹雪芹借婆子的口,用极为粗浅的语言,描绘了一个极有诗意的人格境界。
这种诗意的境界,是儒家的一种理想人格,就是宋儒张载说的,“民胞物与”。把素不相识的路人视为自己的同胞,把没有人情的事物视为自己的好友。这是一种伟大的爱,是极深的情。曹雪芹借贾宝玉的形象,把这种人格理想表现得美好而又真切。
在儒者的内心,始终响着两个声音:一个是“民胞物与”,我要尽可能地去爱更多的人;一个是“爱有差等”,我对于我爱的人,要多爱一点。这两个理想,有不同的适用范围,根据环境的不同轮流出现。曹雪芹把“民胞物与”化身为“情不情”,送给了宝玉;把“爱有差等”化身为“情情”,送给了黛玉。“情不情”是他的第一人格,“情情”是他的第二人格。
“情不情”和“情情”都有弊端。“情不情”过头了,容易让人觉得滥情;“情情”过头了,容易让人觉得对别人不够友好。按照传统审美,男性稍微“情不情”得过头一点,女性稍微“情情”得过头一点,比较容易让人接受。如果是在现实生活中,当然男性和女性选择“情不情”和“情情”都没问题,只要都别过头就好。
不过如果不是谈恋爱,在一般的人际交往中,地位高一点的人“情不情”,地位低一点的人“情情”,会显得更美好一点。所以,相对而言,“情不情”是一种偏阳性的气质,“情情”是一种偏阴性的气质。每个人身上都同时存在阳性与阴性的气质,只不过,你是宝玉的时候,你就会“情不情”,你是黛玉的时候,你就会“情情”。
《红楼梦》用很大篇幅写了贾宝玉与姐姐妹妹们相处的日常琐事,在这些琐事中,总是漂浮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经常有同学问我:“贾宝玉是不是个渣男啊?”我说,当然不是了。
小孩子到了青春期,开始明白男女有别了,这时候他们对男女之情不仅是向往,同时也有一种排斥。如果得不到正确引导,他们会以为,这件事是“不好”的。少年人还不太明白成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时候,他们常常会有远远超过成人的道德感。有的人跟一个有好感的异性同学天天一起写作业,就认为自己在“谈恋爱”了,并且很认真地认为,自己从此不能跟别的异性说话了,否则就是“渣”。道德感到了这个程度,其实没有必要了,真实的世界不可能是这样的。
在真实的世界里一个人一生要遇到大量的异性与他们一起工作学习娱乐进行各种各样无关爱情的交往留下种种美好的回忆在这些回忆中难免也会有星星点点的瞬间如果放在小说里尽可以生发成各式各样浪漫的爱情故事但在现实中什么也不会发生
小说和现实是必须分得很清楚的在现实中这样的瞬间必须随风而逝最多是在确认安全的无数年后变成某位老人无意间回忆起的亦真亦幻的温馨如果都照着小说去发展那就真成“渣男渣女”了;在小说中,则必须捕捉这样的瞬间,写出人们平时不会注意到的细节,这样才是好小说。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藕香榭饮宴吃螃蟹

《红楼梦》就是以捕捉这样的瞬间见长的。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们必须保持足够的敏锐,跟着作者去发现人类细微的情感;在现实中,我们万万不可按《红楼梦》的逻辑,把每一个引人遐想的细节都坐实了。这就像我们写同人文,尽可以捕风捉影、牵强附会,把每一个正常的细节都敷衍为爱情,这是一种艺术创作,但是万万不可把想象的事当真,更不能去打扰现实中的人。
在结婚之前的青春时代这个道德标准还可以放得更宽些所谓“忠于伴侣”的原则,是指在结婚以后,履行双方签订的契约,不做有损对方利益的事。而在结婚之前,特别是有确定的恋爱关系之前,是不存在这个问题的。
在结婚之前,少男少女本来就需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一生挚爱,就是要认识很多的异性,与他们友好相处,确认是否有发展爱情的可能,这不能算“渣”。一个人在结婚之前,总会遇到几个有可能发展为未来伴侣的对象。无论男女都是这样。你有几个潜在的恋爱对象,同时你在对方那里,也只是几个潜在恋爱对象之一,没有什么不公平。只不过,你潜在恋爱对象的其他潜在恋爱对象,可能大部分不会出现在你的生命故事里,而已。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始终没有确定的恋爱关系,薛宝钗、史湘云,包括林黛玉,还都只是他潜在的恋爱对象。也许在现实中,她们都还有别的潜在恋爱对象,最终嫁给了别的人,只不过,这些人没有出现在《红楼梦》中而已,并不是贾宝玉一个人占有了这么多女性。
《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状态,就是谈恋爱前,与门当户对的姐妹们自由交往的状态。从《红楼梦》中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的书香世家对这个程度的交往是相对通达的,至少没有“只能和一个女孩子说话”的观念。我们今天,实在没有必要比几百年前的古人更迂腐。
在这个状态下,女孩子们是“不情”的,她们并没有将贾宝玉视为必然的结婚对象,只是“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 至少在宝玉眼中看来是这样。当然,从女性的角度看,不排除她们已经有了少女的小心思。那些介乎无情与有情之间的暧昧言行,宝玉都会当她们是“无心”,不会贸然认为她们爱上了自己。这已经是宝玉高出一般“须眉浊物”的地方了。
而宝玉是对她们的“不情”有情的。对于女孩子们有意无意展现出来的爱意与善意,宝玉是感念和珍惜的。在不打扰她们的前提下,他会在自己心里记住这些情分,甚至偷偷敷演出一些旖旎的想象。更不用说,在他背后,还有一双深谙人情的、成年人曹雪芹的眼睛。
曹雪芹调侃宝玉是“意淫”,这个词在今天已经用滥了,加入了很多与曹雪芹本意无关的含义。实际上,曹雪芹在造这个词的时候,指的就是宝玉的“情不情”,也就是在现实中不打扰他人,在意识中就生活中的蛛丝马迹生发出无限的想象,大致就是我们今天磕同人文的做法。当然,这其实本来就是小说一贯的写法。《红楼梦》也正是以写这样的“情不情”见长的。
宝玉的“情不情”还体现为,他对女孩子有情,不以女孩子对他有情为条件。对于“不情”的女孩子,他仍然用一片深情去理解、去欣赏、去爱护。他善待一切女孩子,并非是功利性的,是源于天性中的至情,源于灵魂的丰富与细腻。这也是为什么宝玉这个人物显得特别可爱,远远高出于一般的“须眉浊物”、“皮肤滥淫之徒”。
贾宝玉虽然还是一个少年,但他已具备中国式男人最高尚的品质。这样的男人,会是一个好的伴侣。即使不想与他谈恋爱,他也是一个理想的“闺阁良伴”。
那么贾宝玉最爱的人是谁呢?贾宝玉与几个姑娘萌生了不同程度的爱情。在建立正式的恋爱关系之前,这是允许的。贾宝玉爱得最深的人是林黛玉,薛宝钗次之,史湘云再次。

世界上的爱情有无数种有一种爱情是生死相许的爱情自从你见过了这个人你就十分确定今生必须要跟这个人相守你可以为这份爱情去死去承受痛苦,同时这份爱情不只是痛苦,你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又感到轻松、愉快。另有一种爱情,是你如果得不到,就会果断放手,不会为之去死,去承受痛苦,但如果你得到了这份爱情,你也会感到轻松、愉快。在前一种爱情缺席的时候,后一种爱情同样是完整的爱情。
宝玉与黛玉,就是前一种爱情,与宝钗,则是后一种爱情。只要宝玉和黛玉在同一个世界,不管世上还有多少选择,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对方。但如果世界上没有黛玉了,宝玉也可以与宝钗相爱,并且也是真的爱情,并不是凑合过日子。
黛玉在的时候,不但宝玉不会选择宝钗,连宝钗也会有意地躲开,避免嫌疑,因为这个程度的爱情并不值得她付出过高的代价。而当世界上有过黛玉,又没有了的时候,宝玉还是会和宝钗结婚,就像藕官对菂官那样,“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
只不过是因为黛玉曾经存在过,他会“到底意难平”。好比说,黛玉与宝玉互为第一志愿,宝钗与宝玉互为第二志愿。有希望的时候,人总是会尽力地去追求第一志愿,但如果追不到,第二志愿也是志愿,也会高高兴兴地去,也说不上是对不起第一志愿。
这里面有一个前提,只有黛玉不在了的时候,娶宝钗才不算是对不起宝黛的爱情。所以,按照曹雪芹的意思,宝玉与宝钗的爱情,只有在黛玉去世后才会发展。在前八十回中,宝玉与宝钗没有爱情,只有偶然的闪念和暧昧,唯一与宝玉有爱情线的是黛玉。
脂砚斋指出:“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谓无疑”(二十五回)。在黛玉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认定宝黛是一对,宝玉从来没有过“选黛玉还是选宝钗”的疑惑,更没有人做过“撮合宝玉和宝钗”的尝试。
实际上,只要不发生黛玉夭折这样的不可抗事件,在现实生活中,宝玉和黛玉更有可能结为夫妻,宝钗才更有可能变成“意难平”。从审美上,我个人甚至觉得,与其用硬性的灾难拆散宝黛,让宝玉回忆死去的黛玉,还不如等待宝钗自然地离去,让宝玉回忆与宝钗的不曾发生的爱情。
这也是现实中更可能发生的情形,但也许不是适合文学表现的爱情。曹雪芹安排黛玉早亡,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宝玉和宝钗的爱情有一次出场的机会。
宝玉和湘云的感情,就比跟宝钗的更虚幻一些。湘云是“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女汉子,她与宝玉更接近血缘亲情,他们之间更多的是相似,而不是相配。更何况,湘云的疑似夫婿卫若兰已经在小说中显现了,恐怕宝玉也已经不是湘云的第一志愿了。宝玉与湘云相恋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又小于宝玉与宝钗相恋的可能性。只有当宝钗也消失的时候,宝玉才有可能与湘云结合。宝玉与湘云大概率只能互相化为对方的回忆。
在士族社会,人们并不歧视继室。只要是正妻,就默认地位是平等的,没有“先来后到”的区别。所以,如果宝玉先后娶了几位小姐,这在现实中是可能发生的。只能说,宝玉的个人意愿,会有黛玉—宝钗—湘云的排序。
宝玉与丫鬟们的感情,又是另一条平行线。在古代一妻多妾的制度下,宝玉爱的丫鬟们与他爱的小姐们不构成竞争关系。丫鬟要变成宝玉的家人,只能成为他的妾,并且几乎没有扶正的机会,不会威胁他的正妻。
在古代,只有“停妻再娶”,娶两位正妻,才算是“重婚罪”,并且是重罪,而在妻外有妾,不会给人“渣”的感觉。妻只能有一个,妾的数量没有限制,所以宝玉即使同时与几个丫鬟有感情关系,也不被认为是“渣”。
尽管如此,在《红楼梦》里,明确与宝玉有过男女之情的只有袭人一人,晴雯与他没有男女之情,其他几个丫鬟则写得朦朦胧胧。即使是袭人,也在王夫人的压制下,始终没有成为宝玉的“屋里人”。比起他的兄弟们,宝玉与丫鬟的关系也算是比较“精神恋爱”的了。
那么,曹雪芹没有写过的爱情,我们读者可不可以想象呢?当然可以了!好的文学,就是要启发读者在文本之外的想象。如果一部小说,除了男主角和女主角的爱情,读者再想象不出其他的爱情组合,那么这部小说其实是失败的,因为它写别的人物不丰满。如果每个人物都有独立的生命,那么他们当然能够接受读者的再创造,《红楼梦》正是这样的小说。
在解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们要明白作者的本意是宝黛相爱,在此之外,你尽可按照自己的喜好,想象宝玉与宝钗相爱,与湘云相爱,与袭人晴雯相爱的情形,因为所有这些人物都是有灵魂的。
你甚至可以去原著中发掘种种蛛丝马迹,作为他们相爱的证据,找得多了,说不定你觉得比宝黛的爱情还要真切。这说明作者写得好,人物之间的互动多,能驾驭像现实生活一样千变万化的细节。你尽可以沿着原著的世界观、人物设定和情感逻辑,去讲你喜欢的故事,这也算是对得起曹雪芹的苦心了。
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须眉浊物”的死对头

贾宝玉还有一个标志性的惊世骇俗言论,就是他经常性地公然“歧视男性”。

贾宝玉的歧视男性言论,有一些是甄宝玉说的,不过他们俩都是曹雪芹第一人格的化身,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了。
宝玉说,女儿都是水做的骨肉,男子都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说男子是“须眉浊物”,更说读书上进的男子是“国贼禄蠹”。
时至今日,还有人对宝玉的这些言论极其不满,可以想见,在曹雪芹的时代,这些话会激起多么大的风浪。自从进入父权社会以来,就只有男性歧视女性的份儿,什么“女子与小人难养”,什么“男尊女卑”,都是可以随便说的。现在怎么居然有人胆敢歧视所有男性,说出“须眉浊物”、“泥做的骨肉”这样的话来,还有比这更大逆不道的吗?
今天我要是在网上说个“须眉浊物”,都难免会有某些不开眼的须眉浊物摸过来,说你这么仇视男性,是要嫁不出去的。很遗憾,我嫁出去了,而且,我的丈夫也会说“须眉浊物”这样的话。更遗憾的是,“须眉浊物”这话,本来就是一个男性说的。
说这话的人物和写这话的作者,都是男性。这么一说,须眉浊物们就会更愤怒了。说你贾宝玉,你曹雪芹,怎么能这样呢?身为男性,怎么能做男性的叛徒呢?
什么叫“须眉浊物”呢?这个概念可以意会,却很难下一个精准的定义。其实我们今天也不断在生产这样的词,像什么“油腻男”、“直男癌”之类,说起来,也都跟“须眉浊物”的意思差不多。这些词都不精准,都会有误伤,也都不能概括这个群体的全部特征。
让我来勉强给这个群体画个像吧:男性,以中老年为多,但也有非常年轻的;信奉男权中心文化,以及相关的权力结构,坚信自己能从这个体系中获利;无视自己的实际条件和生活环境,巧妙地从中国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传统文化中,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说法,用来要求别人服从自己;认为自己世故油滑,很懂得怎么在这个世界上争取私利,被打脸之后,又能马上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架子来,说自己之所以怀才不遇,都是因为太正直了;整天板着个脸,不知道肩负着什么伟大使命,但是其实也做不出什么有用的事,动不动还会把别人坑进去;明明没有任何了不起的地方,但是永远在说,“我们男人就是了不起”、“我们上了岁数的男人就是了不起”、“我就是了不起”。怎么样,你身边是不是有那么一位,或者那么一群,这样的人?
其实,这个群体只是男性中的一部分。贾宝玉歧视“须眉浊物”,并不是针对所有男性的。但是,一旦你说了一句,“并不是所有男性都是须眉浊物”,当那些不是须眉浊物的少年还在低头沉思“我是不是”的时候,真正的须眉浊物早就得意洋洋抢着上来说,“你看,我就不是须眉浊物”了。所以,贾宝玉,或者曹雪芹,干脆说,所有男性都是须眉浊物,一个别跑。
说所有男人都是须眉浊物,那些还不浊不臭的少年就会开始反省了。人是需要有一点自省精神的。没有人生下来是完美的,男性有男性天生的缺点,女性有女性天生的缺点。人之为人,就是要不断克服自己天生的缺点。
生为男性,不能认为“男性就是伟大”,要明白“男性天生是不好的”,才能克服男性的缺点;同样,生为女性,也不能认为“女性就是伟大”,也要认识到“女性天生是不好的”,才能克服女性的缺点。曹雪芹是男性,他不用反省女性的缺点,只要反省男性的缺点就行。贾宝玉成为这么美好的男性,就是因为他相信男性天生是不好的,一直在跟自己天性中的缺点战斗。
真正的须眉浊物是绝对不可能自省的。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扑上来跟你咆哮:“你怎么能把所有男人一棍子打死呢?”你当然不能跟他说,“我不是针对所有的男性,我只是针对你。”
但是就算你把“须眉浊物”的症状一条一条摆在他面前,说“只有这样的才叫须眉浊物”,他比对之后,也会发现自己全部中枪,于是越发暴怒:“像我这么伟大光明正确的男人都是须眉浊物,还有哪个男人不是须眉浊物?你还是针对所有男性!”所以,我最后还是会坚持说,“所有男人都是须眉浊物。”反正美好的男性怎么都不会生气,会生气的越跟他解释他越中枪。
贾宝玉美好在哪里呢就在于他是须眉浊物的死对头每一条都跟须眉浊物反着来。这样的男性,是非常了不起的。
观景远望如艳雪图

虽然贾宝玉坚持宣称他反对的是所有男性但实际上他反对的是以男权为标志的权力结构反对的是这套权力结构下非常缺乏审美性的价值观在孔子的时代儒家的价值观本来是非常具有审美性的,但是两千年过去,这套价值观已经千疮百孔。
有的条款已经过时,被缺乏审美性的人借尸还魂;更多的条款则被人遗忘,被“浊臭逼人”的市侩哲学取代。然而,具有审美性的人始终还在那里,仍然需要具有审美性的价值观。为此,他们不惜另立山头,抛弃原来的一套话语,从“天尊地卑”开始抛弃,去建立自己的一套奇特的价值观。其实,细看下来,这套新的价值观,内核其实跟孔子那套是差不多的,因为美永远是美。
这件事,在曹雪芹的时代,由曹雪芹来做了。其实每个时代,都有人做这样的事。晚明有这样的人,晚唐有这样的人,汉魏也有这样的人。比如,曹魏后期的嵇康和阮籍,就是这样的人。曹雪芹有一个号叫“梦阮”,想必他对嵇康阮籍的行为是心向往之的。
曹雪芹发明了“女清男浊”的理论,其实,“清”与“浊”的对立,并不是曹雪芹发明的。汉魏以下,在一段漫长的历史时期里,“清”都是士族审美的最高境界,“浊”是被人们不喜欢的。所谓“清”,就是每件事都跟须眉浊物反着来。“清”是审美的,是高贵的,“浊”是不审美的,不高贵的。
直到今天,我们还会下意识地用“油腻”这样的词来形容“浊”。“清”的审美,其实是中国士族精神的结晶,是中国式的贵族精神。
曹雪芹把“清”的审美寄托在了女儿身上,其实,除了对性别特质的觉悟与调侃,凌驾于男女的对比之上的,更有清浊的对比。曹雪芹最终的理想,还不是“女”,而应该是“清”。
那么,女性就都是“清”的吗?贾宝玉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对。他倒不是发现了女性本身的缺点,而是越来越觉得,那些须眉浊物的毛病,有的女性身上也有。
他首先发现,年纪大的已婚妇女,也是“浊”的。抄检大观园那一回,他气得说:“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可杀”的标准是“比男人”,程度是“更”。贾宝玉发现,一些年纪大的已婚妇女,尤其是下人婆子们,比男人更像须眉浊物,他把这原因归为她们嫁给了男人,被男人传染了。
在须眉浊物主导的男权社会下,女性本来是被压迫者,已婚的底层女性,被压迫得更厉害,但是她们往往并不反抗,反而格外认同这套权力结构,甚至不遗余力地做他们的帮凶,好像也相信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一样。
被压迫的身份,并未能使她们天然地获得“清”的性质,在艰难生活日复一日的消磨下,她们反而变得更“浊”了。过年的时候,拉着你的手跟你宣讲须眉浊物理论的,经常不是大爷,而是大妈。在曹雪芹那个时代,大概也是差不多的。
对于这个现象贾宝玉还有一个更生动的描述
女孩儿未出嫁, 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这么一说,好像又是对已婚妇女的歧视了。不过,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很多女孩子,做学生的时候很有灵气,毕业结婚之后,就渐渐地变成俗气妇人了,最后也只会拉着你的手,给你讲须眉浊物理论了。
不过曹雪芹在这个比喻里犯了一个坏,用了一个典故。你知道有个成语叫“鱼目混珠”吗?鱼目混珠是怎么回事呢?不是把鲫鱼的眼睛抠出来,混到珍珠里面去。说的是有个传说,鱼是说海里的鲸鱼——古人说鲸鱼,不一定就是今天说的鲸,有可能就是很大的鱼——鲸鱼刚死的时候,把它的眼睛抠下来,灿烂夺目,就像大宝珠一样。但是,过了几天,鲸鱼的眼睛就会不断流水,日渐干枯,就不像宝珠了,变成垃圾了。
所以,宝珠之所以会变成鱼眼睛,是因为它本来就是鱼眼睛。有的女孩子会变“浊”,是因为她骨子里是“浊”的。少年时代,人是不分化的,没有面临现实的考验。没有考验的时候,人都是向往美好,向往“清”的。少年人,尤其是少女,总会是“清”的,看起来都是“无价宝珠”。
有的少男,可能会以为须眉浊物的世界能给自己什么好处,早早走上须眉浊物的道路,从很小就不“清”了,变成迂腐的小夫子;但是少女没有这条路,她们对自己在须眉浊物社会里将会受到的压迫总会有一点觉悟,总会对那个污浊世界的规则持一点回避的态度,所以几乎每个少女都是清清净净的。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步入成人社会的女性,总会遇到大大小小的考验。是否要放弃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呢?是否要嫁给自己不喜欢、周围人都看好的男人呢?是否要按大人说的方法,去讨好一下那个看起来很有权力的人呢?是否要按照大多数人的方式去生活呢?说“不”并没有那么容易。
女孩子成长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件小事,都是一个严重的决定,不比嵇康阮籍决定是否接受一个不正义的职位来得轻松。这时候,骨子里并不“清”的女孩,就会渐渐放下她美好的外表,露出鱼眼睛的本相来。这种得罪女性的话,曹雪芹不说,由我来补齐。
大观园中可爱的丫鬟们,过不了几年就要各奔前程,“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很快就会变得跟宝玉讨厌的婆子、姨娘一样了。对她们来说,大观园中的美好,不过是草草收尾的红楼一梦。
至于黛玉、宝钗、湘云等人,也要慢慢走上王熙凤、王夫人直至贾母的道路,变得不那么可爱了。与此同时,贾宝玉也要渐渐变成贾琏、贾政。这实在是整部书最大的悲哀。
意识到这一点的青春少女,会对未来、甚至对婚姻,产生强烈的抗拒,害怕变成鱼眼睛。所以林黛玉会说,“质本洁来还洁去,强比污淖陷渠沟。”失去宝珠的光彩,简直比死都可怕。我们看书的时候,其实都希望林黛玉的结局是死,而不是长大嫁人,甚至林黛玉自己,可能也是暗暗这样期望的。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并非所有的宝珠都是鱼眼睛,世界上总是有真正的宝珠的。真正的宝珠,永远是宝珠,是不会变成鱼眼睛的。宝珠即使会蒙尘,会磨损,但光彩还是会存在。林黛玉如果能活成贾母,仍然会保有她的光彩,正如现在的贾母也自有她的光彩。所以,没有必要害怕长大,没有必要害怕婚姻。
贾宝玉所反对的,其实是由成年的男性和女性共同尊奉的,一套愚蠢而缺乏审美性的社会规则。这套规则所肯定的一切忠孝节义,一切愚昧的顺从与愚昧的傲慢,一切好听的名词,都有可能被贾宝玉命名为“浊气一涌”,加以轻蔑的嘲笑。须眉浊物们和鱼眼睛们为遵循这套规则所付出的一切汗水和血泪,经宝玉轻轻一点,就化为了毫无价值的尘埃。可以想见,这些人有多么憎恨这位至清的少年。
鉴于这些人并不真像他们曾经期望的那样,得到过什么权力和好处,所以他们对于自己憎恨的少年,可以采取的措施也非常有限,仅限于威胁恐吓。他们会对少年说:这是社会规则啊,你不遵守的话,是没有好下场的。
在《红楼梦》里,贾宝玉受到的种种劝诫,其实都是这样的威胁。你不要毁僧谤道啊,不要看不起须眉浊物啊,不要看不起头悬梁锥刺股念书的人啊。潜台词是,这么下去,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真的会没有好下场吗?其实他们也不知道。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贾宝玉完全没有被这些话吓住。他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没有好下场,但是他豁出去了,就算是没有好下场,我也要鄙视须眉浊物。一个少年人,不怕成为社会的异类,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这种不管不顾的劲头,来源于他对外物的豁达,来源于他对小人的厌恶,来源于少年人的血性,来源于对“清”的向往。这是宝玉的性格中最让我喜爱的地方。
宝玉拒绝与须眉浊物同流合污特别坚决,即使是宝钗、湘云来劝他也不行。比如有一回,湘云劝他:
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
湘云劝他,你就算不去读书考科举,也去扩展一下人脉,学学应酬,其实就是劝他去迎合社会规则。首先,宝玉无论是读书作诗,还是挥洒谈吐,都很不差,湘云这话劝得很没有必要。宝玉即使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会本能地觉得反感。
更何况,宝玉是不吃吓唬的,即使真的因此被社会抛弃,也在所不惜。之前宝钗劝过他类似的话,他可以拔腿就走;现在湘云来劝他,他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说得一点不留情面。全然不顾对方是否难堪,全然没有往日对姐姐妹妹的温柔。可见这件事是绝没有妥协的余地的。只要在这件事上有一丝的犹豫,就不是宝玉了。
接下来的对话更感人。袭人提了一句,你跟林姑娘,也敢这么说话吗?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这句话正好让林黛玉听见了,曹雪芹写她是,“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感动得一塌糊涂。
如果我是林黛玉,我听见这句话,也得感动得一塌糊涂,因为贾宝玉这句话,简直是世界上最动人的一句情话。
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最难以克服的一个症状就是“不放心”,不管他对你多好,跟你说多少情话,你都不放心。林黛玉爱贾宝玉,就一直表现为“不放心”。为什么会不放心呢?因为一个男人开始喜欢一个女人太容易了,可能的原因太多了。
所以女人一直需要确认,爱我的这个男人,到底是爱我什么呢?我的这些优点,别的女人有没有?我有多容易被替代?具体到林黛玉,她会想,宝姐姐那么好,云妹妹那么好,你凭什么爱我呢?我会被她们代替吗?所以后面宝玉追上来劝黛玉的时候,劈头就是一句“你放心”。
那么女人到什么时候才会放心呢?当她听到男人说,往往是不经意地说,他爱她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和财富,甚至不是因为她的性情和才华。这个男人甚至没有刻意在夸她,就是自然而然地认为,她会跟自己一样,鄙视那些须眉浊物,鄙视那些可笑的社会规则。到这时候,这个女人就可以放心了。
这叫什么呢?这就叫知己,这就叫志同道合。没有比志同道合更高级的爱情了。宝玉甚至都不用问,就凭着默契,就可以坚信,这些须眉浊物,这些仕途经济,林妹妹肯定看不上,她要能看得上这个,我早就跟她生分了。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陪他一起鄙视须眉浊物的人,贾宝玉相信,这个人肯定是林黛玉。
当贾宝玉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的时候,林黛玉是站在他身边的人。到这份儿上,林黛玉就不可替代了。可能过了二三十年,贾宝玉老成贾政了,走在路上听两个须眉浊物高谈阔论,他回头一笑,这时候他的眼睛,找的还是林黛玉。
宝玉对黛玉的敬与爱不是他的一种选择而是他世界观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是必然的爱黛玉与藐视仕途经济不能当成两件事来看。这就是曹雪芹说的“木石前盟”,这两个灵魂是一体的。至于什么金锁,什么金麒麟,都插不进他们中间来。
贾宝玉是曹雪芹第一人格的代表这个人物的第一特点是生活特别美满家庭环境好念书也好因为生活美满生出了“被管束”与“被嫉妒”两个烦恼。因为被管束,所以格外向往自由;因为被嫉妒,所以格外痛恨小人。他因为生活美满,所以对外物毫不挂怀;因为对外物毫不挂怀,所以对人的感情格外珍视;因为对人的感情格外珍视,所以对一切“不情”都存有深“情”。
这一系列的性格特征,又汇聚成了对“须眉浊物”的毫不妥协的反感,成为他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这一特征又决定了他对黛玉的爱情。
曹雪芹把贾宝玉说成一个放诞不羁的小孩子,实际却赋予了他中国士人的很多性格特征。
这样一个典型人物,代表了曹雪芹的一种人格审美理想。


“假正”的贾政(四):“掉粉”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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