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另一个宝玉
史湘云是曹雪芹的第四个人格,是在林黛玉和薛宝钗之后出现的。
当你在A和B两个选项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你就会冒出一个想法:“我要选C!”曹雪芹也是这样,当他在黛玉和宝钗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他就创造出了一个C选项,史湘云。
林黛玉是令人倾慕的,但是终归有点“不好伺候”;宝钗是令人愉悦的,但是你总是不太敢带她一起玩。于是曹雪芹就想,能不能有一个人,有黛玉的风骨,又不用花心思照顾呢?应该有的吧,毕竟中国历史上,有风骨而好养活的人是很多的。
当然,好养活的人,也就是豁达的人,可能不会像林黛玉那么一往情深,不太好谈恋爱,那么,不爱我就不爱我吧,我们不谈恋爱,就做个玩伴也好。于是史湘云就诞生了。
“钗黛合一”一直是曹雪芹的理想。这个理想最初由贾宝玉梦中的秦可卿实现过一次,但是梦中的秦可卿几乎只是在外表上实现了“钗黛合一”,太虚太泛了,总是让我们觉得还不够。其实,史湘云也以一种形式实现了“钗黛合一”。
史湘云是一个特别讨人喜欢的角色,无论是钗党还是黛党,几乎没有谁不喜欢史湘云的。史湘云身上完全没有沉重的感觉,给《红楼梦》带来了难得的轻松气氛。
她所代表的无拘无束,是贾宝玉最向往的,也是作者和我们最向往的。
另一个宝玉
中国传统文人的性格中,豁达一直是一个重要的特质。有人会觉得,都是担负家国天下的人,老这么拿事不当事,怎么行呢?其实,那些豁达的文人,都是有担当的人,谁也没有耽误了家国天下。
中国文人之所以豁达,恰恰是因为他们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只有用豁达来平衡一下,人才不会垮掉。每一个豁达的文人,都曾经失去很多。因为失去得太多,他们才不得不用豁达来犒劳自己。史湘云也是这样。
史湘云在成长过程中,是缺乏宠爱的。曹雪芹说她,“幸生来,英豪大度宽宏量”。其实,湘云的英豪大度哪是天生的,她只是不得不这样罢了。
只是缺乏关爱,也不一定会长得英豪大度,另一个必要条件是生活优越,不用看谁的脸色。史家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都不错,史湘云对自己的同姓血亲完全没有必要特别客气,史家家长的教育方法即使不近人情,但毕竟是毫无疑义地将她视为自己家的孩子。
所以,湘云又养成了和黛玉一样的无所顾忌的性情,甚至在贾家的时候可以公然无视黛玉的感受。
一个人要形成豁达的性格,既要无所顾忌,又要缺乏宠爱,这两个条件几乎是矛盾的。什么样的家庭会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呢?就是家庭条件既好,对孩子又不特别重视。
今天也是这样,那些家境不错,但父母工作忙,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孩子,也不特别望子成龙的家庭,孩子最容易长得天不怕地不怕,女孩子最容易长成“女汉子”。史湘云就是一个这样的“女汉子”。
史湘云和林黛玉一样,骨子里都有一种目空一切的狂傲。不同的是,林黛玉受的宠爱多,表现文人心思细密的一面;史湘云受的照顾少,表现文人豁达的一面。林黛玉愿意多想一点,史湘云愿意少想一点。林黛玉比较傲娇,一生气就说自轻自贱的话;史湘云比较直率,生气不生气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所以,从表面上看,史湘云的狂傲更明显一点。林黛玉和史湘云都有一点文人气,林黛玉是那种孤高自许的文人,史湘云是那种放浪形骸的文人。林黛玉是诗里画里的文人,史湘云是名人轶事里的文人。
如果说林黛玉有一点超性别的美,史湘云则表现出更多的男性气质。她喜欢男装。她穿男装更显身材,似乎比女装还要好看。有一次,她穿上宝玉的衣服,连贾母都把她当成宝玉了。
湘云不仅像男人,而且像宝玉。也许,她就是另一个宝玉。也许,宝玉会设想,如果他没有托生为一个须眉浊物,如果他是一个女孩子,就应该是湘云这样的。
湘云的人设,其实和宝玉有很多对应关系。宝玉最命好的两点,一个是生于公侯之家书香门第,一个是脑子聪明会作诗,这两点,湘云也都占上了。宝玉对自己的命运不满意的地方,湘云都是和他相反的。
宝玉是个像女孩的男孩,湘云就是个像男孩的女孩。宝玉不爱考科举,向往女儿世界,湘云就有很多时间做针线,很懂女孩子的玩意,同时对科举的世界不太懂而保持向往。宝玉深爱黛玉,没有机会多跟宝钗接触,湘云就有更多的机会跟宝姐姐亲近。宝玉准备“同去同归”的黛玉、袭人,也都与湘云关系不错,坐卧之间对这个小妹妹多有照顾。
宝玉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湘云都替他做到了。
最重要的是,湘云拥有宝玉最向往的东西——自由。在贾宝玉的想象中,如果我是个女孩子,就不会被当传宗接代的希望看着了,也不会被逼着念书考科举了,那我就能获得我最想要的自由了。
为了让湘云彻底自由,作者甚至设定她像黛玉一样父母双亡。湘云不像宝玉有那么多人爱,也就不像他有那么多人管,她的豪爽,其实是她的自由的外化。
无拘无束本来是男性气质,但随着中国封建社会的腐朽,男性越来越不能无所顾忌,反而是好人家的女孩更有可能无拘无束。无拘无束成为了女孩子的一种魅力。越是家教严厉的男孩子,越是容易被这样的女孩子吸引。
所以,无论是明清的笔记、小说,还是近代以来的武侠小说,我们总能从中看到这种无拘无束的女孩子。她们的形象永远那么闪光,吸引着男主角,也吸引着读者。在她们身上,都有那么一丝史湘云的影子。
这样的女性形象,深刻地反映了我们的民族心理。
霁月光风耀玉堂
比起钗黛,史湘云的独特优势在于,她是可以“带出去”的。她不像黛玉那么柔弱,也不像宝钗那么严格地遵守女性的行为规范。她最有可能像明清士大夫理想的妻子那样,穿上男装,陪丈夫出门,买一壶酒,谈谈诗文,就像一个朋友那样。
在男女割裂的社会中,女性往往没有男性的知识和见地,即使是凤毛麟角的才女,也往往会囿于客观条件,没法像男性一样活动。妻子往往不能做朋友,这是令男性士人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薛宝钗会是一个好妻子,但无法代替一个男性的朋友,林黛玉可以做生死之交,而最适合做日常好友,一起聊天喝酒的,还得是史湘云。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就是史湘云的坚定支持者。他认为,在贾宝玉离开薛宝钗之后,曹雪芹还会给史湘云一次机会,让宝玉和湘云终成眷属。
不过,无论如何,在目前能看到的《红楼梦》中,湘云是没有与宝玉谈恋爱的。曹雪芹给她的设定是“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史湘云不谈恋爱,连薛宝钗那样的偶尔动情都没有。她自己就是宝玉,她不需要再爱一个宝玉。
不谈恋爱,不代表不在一起玩耍。好人家的女孩,恋爱婚姻很谨慎,但是不谈恋爱的时候,与异性伙伴的相处是很大方的。那些绝对不和异性说话的,反而是小家子气。
在不用谈恋爱的年纪,有几个异性朋友一起玩耍,这也是很珍贵的人生体验。湘云是很爱跟宝玉玩的,在她眼里,“二哥哥”是一个不错的玩伴,也是可以打趣的对象。湘云与宝玉的关系是坦坦荡荡的,曹雪芹用了“霁月光风耀玉堂”来形容。这句曲词既可以概括湘云的人品,也可以概括她的感情状态。
作为一个不谈恋爱的女汉子,史湘云有两个典型的名场面,一个是在芦雪广“割腥啖膻”,一个是“醉眠芍药茵”。
芦雪广那一回,要了一块鹿肉来,跟宝玉自己烤着,连玩带吃。这个行为很男性化,很名士风度,也很大家闺秀。
总有一些人以为,女孩子吃东西应该很秀气:吃一点点,吃得很素,吃得很干净,吃得很文雅。史湘云拿着一块膻乎乎的鹿肉,自己割自己烤,大吃大嚼,这个实在颠覆了他们对大家闺秀的想象。
鹿肉有点像羊肉,自己动手烤肉有点接近生食,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吃法。史湘云吃烤鹿肉,四舍五入就是升级版的烧烤涮。
史湘云胃口很好,能吃带膻味的东西,也不惦记着减肥,这是一;一边烤肉一边大嚼,只怕是吃得脸上都沾上黑了,完全不顾淑女形象,这是二;在芦雪广这么一个风景清雅的地方,完全没有“这是个小清新的地方啊我得好好珍惜啊”这样的想法,想起干嘛就干嘛,甚至也不考虑我弄了这么一摊,将来怎么搞卫生,这是三。
史湘云这个行为放在今天,就相当于在一个著名的拍照胜地吃烤串,还跟一个男哥们儿喝着啤酒,对瓶吹的那种。难怪刚来贾府的薛宝琴、邢岫烟、李纹她们看见,都惊呆了。
这种无所顾忌,正是史湘云这个侯门千金的大方之处,那些没见过这阵势的,反而是小家子气了。曹雪芹在这里,还特别写了薛宝琴、薛宝钗和林黛玉三个人的反应,作为对比。
湘云招呼宝琴来一起吃,宝琴不来,抿着嘴笑着说,“怪脏的”。薛宝琴不吃鹿肉,也不能理解湘云的行为,只能保持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这不吃那不吃,就见出一点小家碧玉的味道了。可见曹雪芹夸她比宝钗黛玉都强,只是客气一下,实际上并没把宝琴当成什么超凡脱俗的人来写。
宝钗也不吃,但是对此表示充分的理解,这就说明她跟贾府的关系比宝琴又近一层了。黛玉当然也不吃,但是她不吃是因为真的身体不好。她本来也是“爱吃”的。也就是说,她对宝玉和湘云的这种放肆行径,是充分认同的。在这一点上,她的精神是跟宝玉湘云一样的。
当然,林黛玉拿着鹿肉大嚼,那也不是林黛玉了;但是嫌“怪脏的”,也不是林黛玉。所以曹雪芹写林黛玉是介于爱吃和不爱吃之间的。这种地方,既看出来黛玉和湘云的精神气质是相通的,也看出来黛玉和湘云的不同。
湘云吃鹿肉的时候,作者还突出了她的男性化。本来她就是穿男装来的,烤肉吃的时候,为了操作方便,还特意把手镯褪下来了。这时候她俨然是一个男孩子,跟宝玉是哥们儿,女性身份完全不成为她的羁绊。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湘云一边烤鹿肉吃,一边也没耽误作诗。吃的是腥的膻的,作起诗来却是锦心绣口。一边做极豪放的事,一边写极漂亮的文章,这就构成了一种反差萌。
首先是因为她诗写得好,然后诗写得这么好的人,还做这么豪放的事,这样才显得萌。如果光会吃不会写诗,那也就不是湘云了。
湘云这一点,就很有中国传统文人的派头。要论雅,他比谁都雅,所以他也不必在外在表现上忸怩作态,非要端个小茶盅喝茶什么的。就好像底盘好的人,就不用化妆了,穿个破T恤也好看。
这就是所谓“男子汉大丈夫,想怎样便怎样。”他可以在最雅的地方,做最俗的事,关键是仍然还觉不出俗来。哪怕是对瓶吹啤酒这样的事,被他一做就雅了。湘云吃鹿肉这件事,就很体现她的名士风度。
“醉眠芍药茵”这件事,也体现湘云的名士风度,同时又加上了一点女性的风流旖旎。
第六十二回写到,给宝玉过生日的时候,史湘云喝醉了,跑出去,为图凉快,在一块青石板上睡着了。大家找到她的时候,她满头满身落的都是花瓣儿,枕的也是花瓣儿,一群蜂蝶围着她打转。
这个情境,是从一首唐诗化出来的。中唐诗人卢纶有一首《春词》:
北苑罗裙带,尘衢锦绣鞋。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曹雪芹写湘云眠芍的这个画面,就是借鉴了这首诗。
这个画面很华美,但实际上,湘云的这个行为,仍然不是典型的传统闺秀的行为,仍然带有男性风雅之士的特点。
按照儒家正统对女性的规训,女孩子是不能喝酒的,更不能喝醉,更不能喝醉了跑出去。喝着喝着酒跑出去玩,叫做“逃席”,是一种狂放的行为,一般发生在席间地位比较高、性格比较狂放不羁、不用那么在意周围人感受的人身上。
别说是女孩子,就是地位比较低的男孩子,甚至比较规矩的老头子,也不敢“逃席”。湘云眠芍,首先是逃席行为,说明她在大观园中扮演的是狂士角色。
湘云逃席出去看花,这又是名士的风雅行为。她不仅跑出去看花,又在花下的石板上躺下了。虽然这是在私家园子里不是在大街上,但是一个女孩子在露天的地方躺下,这个举动即使在今天,恐怕也不是每个姑娘都做得出来的。
不仅躺下,她还睡着了。这个行为放在今天,也是要被养生微信和安全小贴士痛骂的。书里的人也是纷纷说石头上潮,赶紧把她扶起来。不要说女孩子,就是古往今来的男孩子,也没有几个能办出来“躺在石头上睡着了”这样的事来。
如果我们抛开湘云的女性身份,抛开那些美丽的花瓣,其实湘云这个行为,就是典型的名士行为:喝醉了酒,逃席出来,躺在石头上,睡着了,睡梦里还念诗。
这首先是一个很帅的行为。虽然帅,男性的名士做这个举动,如果没有颜值撑着,很可能做得并不好看。曹雪芹安排湘云做这件事,并且加上了落花和蜂蝶,加上了漂亮的诗句,对这件事做了美化,让这件事变得既帅又美。
其实卢纶当初写那首绝句,也是看上了这个行为既帅又美。帅已经不稀奇了,美也不稀奇了,既帅又美才是值当写的。这个场面,集中写出了湘云的帅和美。
湘云做这件事,并不是要去挑战什么规则,而只是直接无视了规则。史湘云是一个无所顾忌的人,她不会去想,衣服弄脏了怎么办,着凉了怎么办,不会去想,我逃席别人会怎么看我,我在石头上睡觉别人会怎么看我。她只是凭一片真性情,怎么尽兴怎么来。
史湘云这个形象,在这一刻是最闪光的,真的是“霁月光风耀玉堂”。
曹雪芹对于“醉眠芍药茵”的湘云,用了一个“憨”字来形容。“憨湘云”之“憨”,有点像我们今天说的“呆萌”的感觉。因为呆,所以萌,因为憨,所以可爱。之所以呆得萌,憨得可爱,是因为她不是真的傻,只是无所顾忌。可以玩“呆萌”的人,必须是有恃无恐的人。
很多时候,湘云不是在以一个传统女性的方式生活,而是在以一个传统男性士人的方式生活。湘云这样的形象,在明清才女中,也有一定的代表性。这样的女性,产生在封建社会内部的士族家庭中。她们不再是传统的女性,但也不与传统男性对立。那些通脱的男性士人,对这样的妻子或女儿,是不无宠溺的。她们是从中国的传统中生长出来的,是中国传统温和的变数。
在晚清以后的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这样的士族女性传统,也为中国的女权运动提供了基础。那些出身士大夫家庭的女性革命先驱,如果不遇到时代变局,大概也会是湘云这样的人物。
我们今天的女性,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雅风流仍然心存敬意,但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蒙昧柔弱的传统女性角色。我以为,我们不妨继承史湘云们的传统,以女性的身份,去学习传统男性文士的生活方式。
史湘云的婚事
由此也可见薛宝钗“金玉良缘”的不靠谱。如果可以后天打制,不用天生带下来,那他们这种大富之家,“金的”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物。说贾宝玉结婚要找“有金的”,跟说要找“穿红衣裳的”也差不多了。这个“金玉良缘”也太容易被挑战了。
史湘云也有金东西,说明了曹雪芹对她的态度。湘云和宝钗一样,都不是宝玉爱的“这个人”,但都是他爱的“这样的人”。
曹雪芹给史湘云找了一个确定的对象,这个人就是卫若兰。卫若兰是“红楼四侠”之一,是一位有侠气的世家公子,与湘云正好相配。曹雪芹也给了卫若兰一个金麒麟,跟史湘云这个一雄一雌,正好是一对。这个一对就比较像话了,起码比较确定,没有可替代性,就不像“金玉良缘”那么牵强了。
曹雪芹对史湘云和卫若兰的婚事是不无祝福的,他在曲词里写道:“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坎坷形状。”他认为史湘云的配偶是“才貌仙郎”,如果能跟这个人过得地久天长,那对史湘云幼年的不幸也是一个弥补。
在曹雪芹看来,史湘云的童年是不幸的,虽然生活条件很好,但是家长过于严厉,不近人情。在传统中国,摆脱严厉家长的一个最可行的办法是结婚,不仅女孩子如此,甚至男孩子也是如此。只有结婚,你才会被视为成年人,这时家长对你的管控会大大减弱,你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了。如果婚姻美满,夫妻志同道合的话,你基本上可以就此告别原生家庭的阴影了。
但是,好像史湘云也并非是在《红楼梦》这部悲剧中独善其身的人,她和卫若兰的婚姻并未以美满收场。曹雪芹在曲词中又写:“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曹雪芹在回目里写过“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白首双星”的祝福,和“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措词,似乎是矛盾的。在见不到佚稿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做各种猜测了:
一种可能是,史湘云和卫若兰婚后过了一段美满的生活,后来又离异了。那么,“白首双星”就只是套话,是为了跟“千金一笑”对仗而凑上的。史湘云和卫若兰并没有白头到老。
另一种可能是,史湘云和卫若兰婚后分居两地,但没有离异,并且都活到了白头,这样也可以勉强称得上“白首双星”。毕竟,牛郎织女也是可以称为“双星”的。
还有一种说法是,“白首双星”是指湘云和宝玉,最后是湘云和宝玉白头到老了。但是,湘云和宝玉的缘分又不是“因麒麟”伏的。即使牵强地把金麒麟和通灵宝玉算作“金玉良缘”,也太对不起真有金麒麟却只是友情串场的卫若兰了。
以上三种说法还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直到八十回结束,卫若兰基本上没有戏份。那么在后面的回目中,曹雪芹如何实现让卫若兰突然登场、与湘云闪电结婚、紧凑地过一段美满生活、再发生变故离异、甚至让湘云重新嫁人的一系列情节?毕竟,后四十回也不能光写史湘云。
关于这个问题,我个人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曹雪芹也没最后想好。
曹雪芹并不是圣人,《红楼梦》也不是天衣无缝的圣典,也是作者惨淡经营,一点一滴搭建起来的。作家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时,写到一半,突然获得了一个灵感,改变了最初的创作计划,是很正常的事。
如果曹雪芹最初设计湘云“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写到一半又决定让她和卫若兰白头到老;或者反过来,最初设计她和卫若兰白头到老,后来又决定还是给她一个悲剧的命运,于是没顾上修改另一处,这也是完全可能的。毕竟,《红楼梦》是一部未完成的书稿。
总之,对于史湘云的未来,曹雪芹给予了很多善意的祝福,这些祝福,也不必都跟宝玉有关。湘云是宝玉投影在女儿世界中的一个镜像,更是宝玉最好的童年玩伴。
多年以后,她将以远房表妹、另一位世家公子的妻子的身份,存在于贾宝玉世界的边缘,与他心无芥蒂地回忆童年趣事。在我们的生命中,这样无关风月的异性好友,也是不可或缺的。
史湘云是《红楼梦》中出场的第四个作者人格,也是贾宝玉人格在女儿世界中的投射。她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女汉子,豪爽是她性格的最大特点。
“绮罗丛”中的优越生活,与“谁知娇养”的辛酸,共同造就了她的豪爽性格。这种豁达的性格,在中国的文人传统中很有代表性。史湘云表现出一定的男性气质,是中国传统男性士人的美化版。她以女性身份体验着中国男性士族的生活,这样的形象,在明清才女中具有一定的现实基础,始终受到士族文化传统的接纳和喜爱,为中国传统文化在性别方面的现代化提供了一种可能。
对贾宝玉来说,史湘云象征了他心底对自由的最原初的向往,也是他现实中最好的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