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崛起的儒士
韩愈出身于昌黎韩氏。他把自己小时候形容得很穷，其实他家也是累世士族。他生于大历三年（768），贞元八年（792）及第，起家校书郎，后来进入张建封的幕府。元和元年（806）拜国子博士，文坛地位得到确认。元和十四年（819）以佛骨事被贬。元和十五年（820）拜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长庆四年（824）卒，赠礼部尚书。
韩愈这个人的个性极强，他也是唐代最大的一次复古运动的领军人物。他的诗，风骨壮大，继承了杜甫，又发展了他的丑怪。这种追求破坏了诗的美，一般称之为以丑为美。
韩愈也是典型的清流官，实际上，他是最有希望成为王勃、王维一流人物的，只不过，从纯粹的表象上看，韩愈好像一点也不像他们。这是因为，韩愈过于有自觉了，对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地位有自觉，对自己所处时代的压力与机遇也有自觉。他努力地承担起一切，接受时代的挑战，就不得不硬气起来，从而也让自己显得不好看起来。
韩愈的以丑为美，并不是真的不懂审美，而是一种姿态。意思是，你们都看着我是名门正派的大弟子吗？你们都觉得我不知道要怎么清高吗？你们准备用条条框框来弹劾我吗？我干脆不玩这一套了！我就丑给你看了！韩愈心里其实在想，我这样的人都不玩这一套了，你们这些人也就该凉快了吧。
结果，有很多人仰慕韩愈的才华，或者只是仰慕他的地位，在他后面盲目跟风。这就不好了，这就真成了以丑为美了。对世界宣战的动作，其实是很帅的，但绝对不适合被复制。
仔细看的话，在韩愈的以丑为美下面，仍然能看出他骨子里改不了的清高，仍然能看出富于审美性的人格来。尽管在形式上故意无所顾忌了，韩愈仍然毫无疑问是一个优越的士。
韩愈是一个文章高手，他很能写，笔力雄漫。你得欣赏他的很排场的迂腐。他并不信神，但是也喜欢写得神神乎乎的，他会拉神来给他站台，说神也被我感动了。他喜欢把画面画满，好显得壮美。其实，韩愈只要不写得过于丑，过于刁钻古怪，还是很痛快的，他是开了一代诗风的人物。但是他的诗风，就不是那么优美，那么重神韵。
韩愈有一个好处，就是一点也不千篇一律，他的作品每篇都不一样，这也见得他是一个高手。他的长篇，奔放，有大段的排比，短篇曲折多转，诗和文都是这样。
韩愈的《南山》和《山石》是他的代表作，《南山》是五古，《山石》是七古。
南山（节选）
吾闻京城南，兹维群山囿。东西两际海，巨细难悉究。
山经及地志，茫昧非受授。团辞试提挈，挂一念万漏。
欲休谅不能，粗叙所经觏。尝升崇丘望，戢戢见相凑。
晴明出棱角，缕脉碎分绣。蒸岚相澒洞，表里忽通透。
无风自飘簸，融液煦柔茂。横云时平凝，点点露数岫。
天空浮脩眉，浓绿画新就。孤撑有巉绝，海浴褰鹏噣。
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这两首诗把韩愈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尽量地铺张，尽量地追求险怪，不带一点采色，大胆地引入散文的句法，引入奇怪的字，穷形尽相地描绘。
《南山》是五古的变体，本来五古不该这么写的，这是韩孟诗派特有的五古。《山石》是七古的正型标本。最标准的七古什么样，就来看《山石》。七古本来也是属于韩孟诗派的典型文体。而且就是韩愈的文体，孟郊其实写不好七言的。
后来金朝的元好问批评宋朝的秦观说，“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这个批评我们不讨论，这个说明，韩愈的《山石》是“女郎诗”的反面，跟“女郎诗”是两个极端。
《条山苍》也是一个有意思的文本：
条山苍，河水黄。浪波沄沄去，松柏在山冈。
很短，但是丝毫没有绝句轻快的感觉，写得很厚重。有点像上古的短歌。这也是韩愈追求语词力度的一个尝试。
韩愈虽然险怪，他毕竟还是一个衣冠士族，出身不算晚的，但是他结交一帮江湖诗人，这些人都出身比较晚，甚至没有中进士，都是封建官僚体制外的。他们就比韩愈更激进，写诗更险怪。韩愈跟他们结交，等于是这个群体在封建官僚体制内的代言人。
孟郊也是这个群体的。除了孟郊以外，还有比孟郊更怪的，像卢仝、马异、刘叉他们，都是以自己写得怪为自豪的。他们共同组成了广义的韩孟诗派，可以叫做元和怪奇诗派。
他们为什么要写得这么怪，一个原因，他们要吸引眼球。他们还没有功名，他们要干谒，写得怪，干谒的时候比较容易成功地吸引霸道总裁的注意。这个跟当初陈子昂是一样的，我买一把琴来砸为什么，为了吸引眼球。
陈子昂那个时代，这种人还是零星的，他怪也不知道怎么怪，到了这个时代，这种人就拉帮结派了，他们怪起来也更有经验了。包括陈子昂那时候也不知道复兴儒学怎么复兴，元和时代就知道该怎么弄了。不过复兴儒学主要还是韩愈的事，卢仝马异这帮人对复兴儒学也没什么兴趣，儒学还是需要相对优越的。
卢仝马异这帮人就写特别奇怪的诗，韩愈跟他们混，有时候也学着他们写这种奇怪的诗，跟他们酬赠。像《月蚀》，他就明确说是模仿卢仝的，《昼月》也是模仿卢仝的，这种特别奇怪的东西，容易引起文人的兴趣。这个对韩愈的创作也是有影响的。
韩愈也有近体诗，韩愈的近体诗也是很正常的中唐诗，会比较平易。会有“天街小雨润如酥”这样的话。但是这样的句子，虽然平易，把雨比作酥，还是人工化的比喻。不去关心阳光下的花朵，去关心早春雨中的草，这也是中晚唐的趣味。
像“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这样的句子，就有点太刻意了，太注重理趣了，就算是放到宋人的诗里，也显得太硬了。像“断送一生惟有酒”这种句子，又写得比较休闲，跟白居易的诗也差不多。
韩愈偶尔写排律，其实写得很好。韩愈的才性，其实我觉得写排律比写五古更适合。因为五古要风骨，要淡远，要少说一句不多说一句。
韩愈并没有这种气质，他不是那种淡远的人，他是属于那种少说一句会死的，才气特别大，其实五古不适合这种话痨。韩愈其实擅长锤炼，擅长体物，擅长铺陈，擅长引入散文句法，这其实在排律都是很好的技能。当然，韩愈出于他的文学理想，会多写五古，不在排律上费劲了。
韩愈的七律，最著名的是《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是韩愈贬谪时候写的诗，很沉重，哭哭啼啼的，其实可以跟宋人的贬谪诗做对比，苏东坡贬谪就没有这么哭哭啼啼的。宋人已经扬弃了悲哀，韩愈这时候还喜欢拿着悲哀当个事儿说。所以虽然韩孟诗派已经很像宋人了，但是这种地方，还是可以看出唐人和宋人的不同。
韩愈在散文史上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散文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像诗一样成为审美的对象，是从韩愈开始的。在此之前，散文一直没有脱开实用性。文的地位的提升，是跟士的地位的提升同步的。
文的独立性在韩愈这个时代有了质的飞跃，是因为士的独立性在韩愈这个时代有了质的飞跃，这也是为什么，韩愈的古文里总是充满了士的骄傲。宋人和他们的古文继承了这种骄傲，但毕竟已经没有韩愈这样第一次获得自由般的狂野。
韩愈振起古文，是因为他在振起儒家之道。韩愈的文像孟子，很霸气，有时候有点强词夺理，看得出作者是一个性情特别激烈，特别不好说话的人。这是因为，韩愈跟孟子一样，都是在替儒家争一口活下去的气。儒士本来应该是谦谦君子，但是为了让儒家之道能活下去，这些儒家的代言人，只好自己不做谦谦君子了。
中国历史上，儒家振兴了好几次。至少有孔子一次，董仲舒一次，韩愈一次，王阳明一次。所谓的儒家振兴，其实都是儒道下移。并不是礼乐文明曾经真的没有了，而是文化下移，有一个从前不关心礼乐文明的阶层，开始关心礼乐文明了。
儒家振兴的使命，其实是向这个新加入的阶层传道。而之所以会发生文化下移，之所以会有新的阶层加入，则是因为生产力发展，更多的人有条件关心礼乐文明，希望活出人的样子了。所谓振兴儒道，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出人的样子。
所以，孔子也好，韩愈也好，当他们重建儒家文化的时候，他们面对的受众，都是一个原来没有文化的群体。他们需要给这个群体建构出一套可行的言行规范来，所以就一直在指指点点，君子应该这样做，而小人是那样做的。
他们也需要把话说得简单而悦耳，尽量让新加入的阶层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会故意板起脸来，让新加入的阶层有所敬畏。理解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就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了。换一个语境，这样说话就有可能显得令人不快了，但是在他们当时的语境下，这样说话是必须的。
韩愈是“唐宋八大家”之首，所谓“八大家”，其实还是八大古文家。当然，当时的古文家都会写诗，甚至填个词、写个字、画个画，也都有人买账，不存在现在那种，什么都不会了，还诌两句古文的情况。
“唐宋八大家”里，宋朝占了六个，唐朝只有两个。其实，唐宋八大家还是以宋朝为主的，唐朝的这两个，是宋人追认的祖宗。古文真正的黄金时代，还是在宋代，韩愈柳宗元是替他们开了个头。
又说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彻底清算了六朝文学的弊病。到韩愈这个时候，唐人第一次完全有自信，说自己比六朝强。其实盛唐早就比六朝强了，但是盛唐诗人自己在六朝面前是没有这个自信的。“八代之衰”的最低点，其实是在龙朔文场，盛唐人客观上已经“起八代之衰”了。
只不过，盛唐的努力又被安史之乱打断了，大历继续衰下去了，而且衰得都变质了，出来了很多“晚唐体”，跟原来的选体诗关注点都不同了。到元和的时候，韩愈又出来振起一下，接着盛唐杜甫他们的路走下去。
这一次，韩愈看上去比杜甫更老了，平添了更多的皱纹和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