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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郊和哪吒

张一南 张一南 2024-04-06
《封神》剧照

电影《封神》一上来,姬发就说:“殷郊是我最好的朋友。”作为看过原著的,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怎么还能这么搞?这魔改大了。

毕竟在原著里,姬发跟殷郊都没说过话。

后来我看到很多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不喜欢这个电影,我想是跟这个有关的。这可能都是原著党,毕竟不是谁都像我这么大度。

但是我稍微一转念,就意识到:“原来是想说这个!行!可以!我喜欢!”

《封神演义》讲的是弑父的故事,改朝换代的故事。姬发本来不是太子,最后却做了天子;殷郊本来是太子,最后却做不成天子。用他们做成一组相对的人物,有利于观众理解剧情,也有利于推进情节。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让他们做最好的朋友,可以增加戏剧冲突。

当然,根据主题的不同,我们也可以在封神故事里选出别的人物来与姬发相对。主创选了殷郊,说明他们认为这一组矛盾是最重要的事。

姬发代表了一个上升的文明,殷郊代表了一个没落的文明。当旧的王朝覆灭,在某一刻,这两个文明总要相遇,这日月交辉的奇景,是普通人一生中很难见到的,是很有戏剧张力的。

而当两个有血有肉的人,背负着各自的文明相遇的时候,他们会如何相处呢?

明朝是一个唐型王朝,周朝是一个宋型王朝,我们不知道商朝是什么样的,但是照着明朝想象商朝,是很合理的。许仲琳生活在明朝末年,他已经能跟真切地感觉到亡国的危机,大概能想象到明朝是怎么亡的。但是他毕竟没有真的见到明朝的灭亡,总有些想象会不准确。比如说,他就把殷郊的地位想得太低了。

在原著中,殷郊的地位比武王低很多。杀殷郊的时候武王求情,唯一的动机就是君臣大义,武王觉得对殷商王朝有愧疚。这是许仲琳能想象的全部了。

事实上,武王是推翻商朝的人,更是取代商朝的人,周文明是商文明的继承者。周文明不是拔地而起,而是在商文明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周武王一定是一个接受商文明程度很高的人,本身就是一个商朝的贵族。

兴周灭纣,是保存了文明,不是毁灭了文明,是为了保存文明才不得已而为之的。姬发对旧的文明,一定有很深的理解,充满了留恋。当天下人把他奉为共主,当他开创的文明掩盖了前面的文明,成为了后世文明的起点,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为那个被全盘否定的旧文明,留下了很大的一块位置。

在许仲琳的想象中,周人能为殷商的儿子留下的空间是很小的,对旧文明的接纳更有可能表现为收留殷商的女儿。所以,他安排武王娶了商朝老丞相商容的女儿,虚构出来的人物商青君。

商姓是子姓后来分化出来的一个分支,许仲琳给老丞相取名商容,暗示他也是殷商王族。武王娶了商青君,姬姓和子姓的血脉就融合了。

历史上武王的妻子是姜姓,但许仲琳直觉武王会娶一个子姓的妻子。商朝的江山没有传给子姓的儿子,但是传给了子姓的女婿,这也是许仲琳给即将覆亡的王朝的一个祝福。

原著中,商容为了保护殷郊和他的弟弟殷洪,在纣王面前撞柱而亡。电影《封神》砍掉了商容这个角色,但是安排殷郊撞了一下柱子,或许也是在致敬商容。

历史上纣王有几个儿子,我们是没办法知道的。我们只知道有一个儿子叫武庚,武王建国后,分封武庚于殷,作为继承商朝的代表。后来武庚坚持叛乱,被杀了。这个武庚,就是《封神演义》中殷郊的原型。

站在武庚或者殷郊的角度,他确实是两难:是帮自己的亲爹,帮自己从小依赖的血亲王朝;还是帮仁义之师,帮注定会胜利、代表了文明的一方?他一定会有很多挣扎、痛苦,会做很多前后矛盾、反复无常的事。大乱世下,这是一个值得聚焦的人物。

《封神演义》中没有武庚,殷郊还有个弟弟殷洪。这本来是个很好的设定,可以把一个人分成两面,代表两种选择。遗憾的是,《封神演义》没有用好这个设定,还是简单地让这兄弟俩都走了武庚的老路,就显得人设重复。

90版《封神榜》改变了殷洪的人设,把这两个人分开了,让殷洪坚持帮助西岐而死,这也是一个不错的改编。

电影《封神》干脆又把殷洪去掉了,而利用殷郊法身是三头六臂的这个梗,来表现他的矛盾心理。这在审美上更进步,也符合现代人的理解。

在《封神演义》里,还有一个令人不能忘怀的人物,哪吒。哪吒剔骨还父的故事,是我们每个中国人内心过不去的一个结。每当感受到原生家庭的压抑,我们就会想,还不如像哪吒一样,剔骨还父算了。

哪吒剔骨还父的故事,本来不是中国故事。我们中国本来讲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把这个作为“孝之始也”,把保护自己身体的本能,和尽孝道的道德理想,联系在一起。当我们要用这个身体去做什么事的时候,我们就需要想,这个身体是父母给的,不能浪费了。

但是,当不够慈爱的父母,把“孝”片面理解为对父母的绝对服从的时候,当他们要求子女完成他们不合理的指令,就会要挟说,“你的这条命都是我给的”。这就给人造成了压力。

所以,当剔骨还父的故事传入中国的时候,中国人仿佛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出口。

剔骨还父本来是一个佛教故事。在本来的故事里,哪吒是一位出家修行的王子,据说,他在登坛说法的时候,当场有割下来一块肉还给母亲,割下来一块骨头还给父亲的壮举。

按照佛教的教义,他主要是说,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幻象。当然,这样一来,附加在人身上的荣华富贵、伦理亲情也都成了幻象了。这些西方的出家人为了加深听众的印象,使用的这个教学方法,也够恐怖血腥的,很有当时中国人心目中异域宗教的意味。

可能哪吒太子自己都不会知道,他的这个表演,有多么击中中国人的心事。中国人一直是把自己的血肉与父母的恩情捆绑在一起,不得解脱,这时候突然来一个外国和尚,告诉你,还有这样的操作,大不了连血肉也可以不要。虽然极少有人真会这么干,但是大家心里都得琢磨一下,都不会忘掉这个外国和尚。

这个剔骨还父的哪吒太子,其实是个大人,是一位得道高僧,他变成后来的小哪吒,是和另外几个形象重合了。

一个是佛教的莲花童子。如果你把骨肉都还给了父母,谁来做你的父母呢?谁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呢?佛教就想象了一个嘴硬的办法:我可以从莲花中生出来,让莲花做我的父母。当然,现实世界中没有人从莲花中生出来,这是极乐净土的才会有的待遇。

所以,有很多佛教图画反映这个景象:一个小孩子坐在才开的莲花里,代表他刚刚降生于净土;或者蜷缩在莲花未开的花苞里,等待着降生于净土。哪吒太子本来不是莲花童子,但是剔骨还父的人,和以莲花为父母的人,联系起来,也是合理的。这样,哪吒太子就往生极乐,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莲花童子既然没有父母,也就没有了俗世的羁绊。《封神演义》写,哪吒没有三魂七魄,不在轮回中,遇到叫魂的法术,是叫不着他的。其实较真起来,哪吒不是没有三魂七魄,只是没有血肉,太乙真人把他的三魂七魄(至少是三魂)放在莲花里,再造出了他。所以按说叫魂对他是有效的。但是这里就是在表现人们的一种向往,再也不受拘束。

其实,不能忽视的是,中国的哪吒,身上还有一层身份,就是“婴鬼”。

“婴鬼”就是婴儿或者年纪很小的孩子夭折后成为的鬼,“婴鬼”这个概念,至少西汉的时候就有了。人们本能地会觉得,小孩子变成的鬼魂,会格外地凶。大概是因为大家觉得,他们没有享受到人生,所以会格外遗憾;会觉得大人们抛弃了他们,对他们格外愧疚。

中国哪吒的战斗力很强,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婴鬼。有时候,某个熊孩子的破坏力太强,我们也会说他是个“小哪吒”。“小哪吒”是很难哄好的。哪吒被封为“三坛海会大神”,这个封号即使听不懂,也显得很厉害的样子,这就表达了中国人对很能闹的小孩子的敬畏。

《封神演义》里的哪吒故事,已经比较完整了。中国人在这个故事里更多的不是敬畏能闹的小孩子,而是代入了哪吒,这个故事承载了中国人对原生家庭的种种不满。

哪吒一生下来,就被父亲当成妖孽、祸害,只有母亲才出于生物本能,对他有更多的怜爱。现实中的父子关系,往往并没有儒家理想的那样温情脉脉。

一个少年,没有经过十月怀胎,突然就成了一个父亲,肩负起种种责任。这时候他看这个孩子,就是一个一个怪物,一个祸害。父亲对孩子,是可能有这种攻击性的情绪的。

还好,哪吒马上获得了一个逃处,就是师父,太乙真人。师父不把他当妖孽,认为他有成仙的根骨。师父比他的父亲更像是他的父亲。《封神演义》里的人都有师父,师父成了好父亲的形象,成为了父子矛盾的避难所。

在哪吒剔骨还父之后,他的灵魂第一反应是去求助师父。师父帮他想了办法,再造了身体。直接把莲花当成父母,毕竟过于抽象,很多时候,你打起架来,莲花不好帮你的忙。所以中国人就改良了一下,说那个把莲花做成你的身子的人是你的父母。虽然你把骨肉还给了父母,但总有人会再赋予你一切,甚至生命。

哪吒在成为莲花童子之后,本来可以跟父亲相忘于江湖,依靠着师父,好好过日子。但是,他的父亲还不放过他。

哪吒给母亲托梦,让母亲在翠屏山给他修座庙,让他的灵魂能接受香火供奉。这是一个有点感人的情节,哪吒死了也忘不了母子深情,也要眷恋人间。但还原到故事原型,这是一个典型的婴鬼信仰。人们对夭折的小孩子心怀愧疚,或者不舍,再或者怕他捣乱,就把他当神供奉起来。

但是,哪吒的父亲李靖听说了,竟然要毁去哪吒的庙。他对儿子的仇恨,真是骨子里的。

当然,现实中,李靖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因为祭祀哪吒这样的婴鬼,属于“淫祀”,是不为儒家礼法所容的。中国历代的地方长官,都负有破除“淫祀”的义务。李靖作为一方总兵,当然也要以身作则,尤其是这个婴鬼还是他的儿子。

这就好像,你跟父亲闹掰了,但是不打算再跟他理论了,拿着你的大学文凭远走高飞,跟母亲借了一点钱,在他乡买了一所小房子,打算过自己的安生日子,结果你父亲千里迢迢赶来捣乱,毁了你的房子,还闹到你单位去。你并不求他,但是他连你凭自己的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都不允许。这样的父亲,是有多么讨厌!

所以,哪吒恨得,拿着火尖枪就追李靖。这就是婴鬼作祟了。

之前有一个电影,讲哪吒跟李靖和解了,说李靖把哪吒养这么大也不容易,因为哪吒这样的小孩,确实也从小不让人省心,李靖夫妇让他活下来,已经付出了很多包容和爱心了。

当时像我这么大的人,看这个电影都看得泪流满面。因为那段时间,我们这些人都过得比较好,纷纷都在翠屏山买了房,打算跟父母和解了,所以很容易想起父母的好来。后来,大家好像就不太提这个电影了,因为和解并没有那么容易。只有剔骨还父的哪吒还是永恒的。

哪吒的故事很感人,但是说了这么多,这个故事为什么会在《封神演义》里呢?这跟兴周灭纣的主题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兴周灭纣就是一场盛大的弑父。

纣王就是天下人共同的父亲,姬发“吊民伐罪”,就是代表天下人弑父。在这场弑父之战中,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他们很多人失去了生命,与邪恶的旧王朝同归于尽了,这就是真正的“剔骨还父”,埋葬了旧王朝,自己也牺牲了。

活下来的人,也势必要失去很多,失去亲人、挚友,失去曾经的光荣、信仰,他们经历了精神上的死而复生,他们的一部分灵魂,也还给了精神上的父亲,给旧的王朝陪葬了。

哪吒的故事,就是兴周灭纣的缩影。

按中国传统的说法就是,哪吒父子的事见出父子伦常已经不存了,由此见出殷商的君臣伦常不存了。

在每个投奔西岐的人身上,都可以看到一场剔骨还父。

所以,电影《封神》把电影的主题提炼为弑父,是符合原著精神的。把中国人都在期待的哪吒的戏份,全都移到殷郊身上,也是一个不错的巧思。

殷郊是最应该弑父的人,但是在原著中弑父的戏份显得单薄,这样的移植,也是对原著的一个很好的梳理。至于哪吒和殷郊的法身都湿三头六臂,则应该是一个巧合。

武庚叛乱平息后,周朝把殷商遗民微子分封在宋国。宋国是大诸侯国,是公国,跟姜子牙的后代一个待遇。可见周朝对愿意降服的殷商贵族,是很厚道的。

《诗经·小雅》中,有一首《白驹》: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这首诗,据说是武王在宴会上挽留殷商的旧贵族的说辞。因为白色是殷商崇尚的颜色,骑白马来的人,就是殷商的人。

洁白的小马啊,来到我的庭院中吃嫩草。我要把它拴住,让今天永远不过去。那个人啊,就在这里逍遥吧。

洁白的小马啊,来到我的庭院中吃高草。我要把它拴住,让今天永远不过去。那个人啊,就在这里做客吧。

洁白的小马啊,一下子就跑过来了。你是做公做侯的人,现在逍遥自在了吧。不要再玩乐了,不要再离开我了。

洁白的小马啊,终于跑到空空的山谷里去了。我给它献上一束青草,马上的人完美得像玉一样。不要吝惜给我来信啊,不要有疏远我的心。

诗写得款款深情,见出武王对殷商旧贵族的真情厚谊。

善待前朝贵族,也成为中国改朝换代时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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