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兄弟(上)
与殷郊相对的姬发,也有矛盾心理吗?当然有了!殷郊的矛盾心理,只有能够成为姬发矛盾心理的镜像,才有意义。姬发才是这个大时代第一个需要聚焦的人。
姬发是兴周灭纣的人,这个人物在中国文化史上是有符号意义的。一个能推翻一个旧王朝、建立一个新王朝的人,其实要背负巨大的矛盾。
他是新王朝的建立者,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必须要献祭自己;但他又是新文明的承载者,必须要保存自己,否则以后什么都谈不上了。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必须让天下人看到一个最仁义、最文明的领导者;但他又需要破坏旧文明,不得不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破坏性。
在一个人身上,很难兼容这些特性,所以就得把周朝建立者的形象分成多个不同的形象。传统的儒家叙述,是分成文王、武王和周公。文王是睿智的老者形象,洞悉一切;武王负责征伐;周公负责承载文明,在成功后制礼作乐。
《封神演义》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写到周公的形象。按说,周公在中国的神魔传说中,也是很有地位的。90版《封神榜》制造了一个伯安,是武王的弟弟,反面形象,算是符合艺术规律的,但是多少有点落俗套。
电影《封神》有意无意间,把雷震子利用起来了,这是个好创意。雷震子是《封神演义》里的一个有趣的人物形象,他是一个雷公嘴的能飞的人,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他是文王在去往朝歌的路上收养的养子,文王的第一百个儿子。但是,在《封神演义》中,我们感觉雷震子跟武王没有什么紧密的关系,只是武王麾下的一员悍将而已。
电影《封神》给了我一个启发。其实围绕着武王,可以构建一个新的人物群,也就是伯邑考、姬发、雷震子三兄弟。伯邑考代表姬发的超我,雷震子代表姬发的本我。伯邑考和雷震子的形象,都是在《封神演义》中正式出现的。《封神演义》给姬发安排这样一个哥哥和这样一个弟弟,可能是下意识的,却是合理的。
《封神演义》里的武王形象,有点弱了,只是一味的正面,没有矛盾,没有成长。这也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正面领导人物的通病。武王是一个承载了一切美好的形象,就像纣王是承载了一切丑恶的形象。
这本身没什么错,但是武王天然不如纣王容易出彩。特别是古人,只是把姬发当圣人供奉着,不敢去揣度他的内心。姬发作为中华民族记忆中一个祖先神式的人物,在今天仍然值得我们重新诠释。
姬发,以及姬昌和周公,是儒家的圣人。儒家在描述他们的时候,与其说实在转述史实,不如说是在描绘心目中理想的人、理想的家庭。我们今天又该怎样描述这些圣人呢?
这个家庭,肯定是不需要儿子剔骨还父的。一个不需要儿子剔骨还父的家庭,会是什么样的家庭呢?
我想象,这个家庭的父亲,姬昌,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中国人,可能像《三体》里的罗辑。姬昌做西伯侯,在他的领地内是说了算的,相当于这个地方的面壁者或者执剑人。
一个脑子比较好的中国男人,生逢乱世,所幸可以在一个小范围内说了算,他的选择应该就是像早期罗辑那样:我知道我管不了天下的洪水滔天,我只希望我和我的家人能幸福地过完这一生。实现不了另说,但他最初的出发点是这样的 。
我在《三体》中看到罗辑这个愿望,受到了很深的震撼。我之前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愿望可以是希望另一个人幸福。我不是说这个愿望不合理,只是我作为一个女儿而非父亲,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基于这样的设定,很多我之前想不大明白的事,一下子可以想明白了。
一个对世界怀有深深绝望而希望家人幸福的父亲,是不会对孩子有任何要求的。当他看到新的小生命降生,就会像姬昌看见雷震子一样,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就让这个小东西活下去就好,长成什么样无所谓。
而不是像李靖那样,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一个会威胁到自己的妖孽,从而在“严格要求”的幌子下,对孩子展开种种攻击。
我们看见一个长得很好的孩子,总会以为他受过怎样严格的管教。其实,培育一个生命,是最需要无为而治的,长得好的孩子,都是因为父母对他毫无希望,只有生命最本真的爱。
姬昌的儿子,应当就是在父亲无为的状态下长大的,他的本我,是毫不被寄予期望的雷震子。雷震子后来长得很大,很有本事,但也怪模怪样的,其实就象征了一种从未受到拘束的本我。
只有生命中有这样一层无拘无束的底色,他们后来的种种美好、文明、理智,才会牢固,才是真实的。
一个体现出儒家精神的家庭,是以幸福为目标,不以功利为目标的。不以功利为目标是父慈子孝的原因,不是用礼教压制欲望的结果。儒家的道德不是从说教中管束出来的,而是从幸福自由的生活中生长出来的。
因为父不指望子孝,子不指望父慈,所以才可以父慈子孝。而如果父指望子孝,子就会指望父慈,再加上父要求子出人头地,子不会成为孝子,而只会剔骨还父。
至于伯邑考这个形象,确实是一种有魅力的人设,在原著中就非常出彩。小孩子第一次看到伯邑考的故事,总是会被深深地震撼。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如此惨烈的牺牲,而牺牲又可以这样的睿智;原来会有如此美好的人类,美好的人类又会如此容易地湮灭。
小孩子就此懂得,要做开天辟地的事,最先被献祭的是最美好的人。中国没有基督教世界那样的神话叙述传统,但是伯邑考的故事,会给小孩子很强的心理冲击。
伯邑考的形象,很大程度上承载了原来周公的功能,是儒家道德的完美体现。过于完美的道德,会妨碍做事,无法完成商周鼎革,所以伯邑考或者周公,需要作为武王的辅助者出现。这种完美的道德,只能是一种理想,一种高悬在头上的目标准则,也就是武王的超我。许仲琳把伯邑考封为北极紫微大帝,所谓北极,就是高悬在头顶,给人们指明方向的,就是超我的作用。
伯邑考是伐纣之役中西岐献祭的第一人,他也代表了伐纣之役中西岐献祭的所有人。成功者把所有献祭者举过头顶,也成为中国的一个传统。
在过去的时代,出于种种原因,总有很多年轻人会走在父母前面。他们有可能很小,也有可能已经成年了。按照中国人给扫地机器人都要缝小裙子的性格,后面不管有了多少弟弟妹妹,父母在感情上也放不下这个夭折的孩子。父母会对他们感到愧疚,也会放大他们的优点,忘记他们的缺点。
从弟弟妹妹的角度说,他们会知道自己本来还有个哥哥。他们会觉得,自己分享了本应属于哥哥的资源,会觉得愧疚;他们也会幻想,如果哥哥还在,可以给自己遮风挡雨;如果早逝的哥哥曾经给他们留下印象,他们会记得的也是哥哥的好,会把逝者当做自己幸福童年的一种象征,当做精神上的故乡。
这些早逝的孩子,是父母和弟弟妹妹们不能忘记的存在,也是父母和弟弟妹妹们不敢提及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类似一种婴鬼,只不过,这里体现的不是对婴鬼的畏惧,而是对婴鬼永远无法完成的爱。他们代表了一种错过的可能性: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也许这个家是另一个样子。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哥哥并不曾早逝。中国的长子是很有责任感的,他们可能为父母和弟弟妹妹付出了很多,这样的人物设定,也是令人感到温暖的。这种温暖,是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感受的,而如果放大为神话,则是儒家理想中的温暖。
在这里,长者对幼者,强者对弱者,不是蛮不讲理地欺负,不是死板地讲规矩,而是更多地考虑自己能做什么,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来,保护幼者、弱者。这时,儒家的礼教展现出温柔的一面。而那种逼得人剔骨还父的所谓“儒家”,并不是真的儒家。
还有一个问题是,伯邑考的名字,以及他为什么要献祭。
相信你已经看到了很多科普,“伯邑考”并不是这位早逝的长子的名字。我倾向于认为,这三个字都不是他的名字。“伯”是表示他是大哥,“考”是表示他是周人死去的男性祖先,拥有相当于先父的地位,这两个字都肯定不是人名。我认为“邑”也不大会是人名,而应该是谥号或尊号之类。
“伯邑考”的意思是,“死去的那位大爷爷”,是姬氏子孙对他的称呼。伯邑考不一定留下了子孙,即使有,也不可能做天子了,姬发的子孙要祭祀他,就需要一个“伯邑考”这样的名目。类似的变通方法,在后世平民的宗族中,是不难见到的。在最早的文献里,也并没有“伯邑考”,或许这个名目,本来就是稍晚时代的人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构建出来的。
这位“伯邑考”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是出于避讳的需要。对于这位特别值得尊敬的兄长、长辈,姬发和他的子孙们是不敢直呼其名的。姬发没有跟子孙说过这位大爷爷的名字,那么子孙也就无从知道了。这种有点过分的避讳,也许是一种伤痛的表现。
也有人说,上古时代,本来就有献祭长子的习俗,所以伯邑考被献祭是有合理性的。这么一来,伯邑考的故事也就显得没那么动人了,还很愚昧。
确实,东西方很多民族在早期,都有献祭长子的习俗,这些被废弃了的野蛮习俗,变形后保留在了神话中。有人认为,之所以要杀死长子,是因为原始时代长子的血统不能得到保证。
但是我认为,无论伯邑考的故事里有没有这样的因素,这个故事能震撼我们的原因,完全不必找到那么远,而是跟我们现实中的经验相关的。
从洪荒时代直到现在,大概小孩子总是免不了打架的。小孩子打架,长辈不便插手,但如果一个孩子有一个半大不大的哥哥可以替他“出头”,他就会安全多了。这个小孩子回忆起被哥哥保护的日子,也会觉得很幸福。
这些我都是听人说的,我不知道,我是独生子女。
有一次,微博上的人们赞美起这个哥哥保护弟弟的传统,突然有人提了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那老大怎么办?”另一个网友回说:“老大就是挨打的命。”
我觉得这个解释合理,生为一辈人中的老大,挨打的时候是没有哥哥替他“出头”的。当弟弟为哥哥的神勇而欢呼时,没人在意哥哥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这或许是“献祭长子”的更现实的版本。
如果不是升斗小民家,而是有点什么要继承的富贵人家,这种问题只怕是更加严重。这时候威胁长子的,不只是邻居家的孩子,而主要是家族的旁支,孩子的叔叔辈。
当一个家族谈得上“继承”的时候,就势必存在“父死子继”与“兄终弟及”的矛盾。儿子是父亲的纵向继承人,弟弟是哥哥的横向继承人,那么,小叔叔和大侄子之间,就会存在潜在的利益矛盾。
一般人恐怕还是更愿意把资源留给自己的儿子而非弟弟,那么,这位叔叔就会嫉妒侄子,觊觎他将要继承的遗产。当父亲死亡或者衰老,叔叔就很有可能仗着年龄和辈分的优势,向侄儿发难。
当然,发难的主要目标,是下一辈中的长子。这时候老大挨的打,可比小伙伴的打闹厉害多了,是真的可能要命的。来自叔叔的威胁,也比原始时代的“血统存疑”问题要现实多了。
一个家族要平稳传承下去,要么就是能有效防范叔叔的威胁,要么就是长子格外扛揍。如果长子扛不住,就可能献祭了。
如果我们假定,商周之际的人已经不是蒙昧的野蛮人,而是有理性现实考虑的人,那么,如果纣王发现姬昌的威信渐高,对自己形成了威胁,他的最优选择,也是向尚未完全站稳脚跟的姬昌长子下手。
据说,商王还经常是兄终弟及,而周人已经严格实施父死子继了。我认为,不必把这个分别看成什么特别刻板的制度,或者什么不可更改的民族性。更可能的是,商王族的父子兄弟之间斗争比较激烈,如果完全按照丛林法则的话,叔叔打败侄儿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而周人采用了更理智的方法,保证更稳定的交接。传说,姬昌的两位伯父,为了姬昌将来能继承王位,主动把继承权让出来,自己跑到吴地去,剪了头发、纹了身,做起了野蛮人,成了后来吴人的祖先。
这个传说当然是极度强调周人的谦让。而要保证父死子继,必须有一代又一代的叔叔做出很大的让步才行。对贵族的传承而言,稳定是最重要的。继承的时候搞弱肉强食,势必会造成血亲的内耗,是非常不经济的。比起傻乎乎的商人,周人显得要理智得多,显得很会过日子。
商王和姬家本来不是一个阶层,纣王和姬家的长子本来没有竞争关系,纣王像对自己的侄子一样,对姬家的长子下手,是很不体面的事,这也说明了姬家此时实际的势力。纣王和伯邑考实际上已经有了潜在的竞争关系,这是纣王一定要残酷对待伯邑考的内在原因。
大家迷恋死去的伯邑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伯邑考是姬发的替身。
(未完待续)
预告新书
《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唐代文学篇》
已经下印啦,10月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