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霏霏是一名跨性别女性，在性别意识萌生的幼年时代，ta就明确觉得自己是一个女孩。2010年，28岁的ta完成了性别重置手术，并在之后成功修改了身份证上的性别。今天，霏霏和我们分享了ta在手术、改证件方面的经历，讲述了ta和家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影响了那次手术，以及手术前后，ta对于亲密关系的体验、对生育的理解有什么样的变化。作为一名跨性别者，经历这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努力争取到这些的霏霏对于性别认同和性别规范都有着更多的思考。
受 访 者 档 案
受访者ID | 霏霏
性别认同 | 女性
婚育状况 | 未婚未育
性取向 | 泛性恋
四五岁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女孩。28岁的时候，我完成了性别重置手术。回想起来，手术本身并不难，特别是如果一个人铁了心一定要做的话。国内在程序上卡的比较严，但是可以去其它国家做。如果嫌医生贵，可以找便宜点的医生做。总之，会有一些办法。最难的不是手术本身，而是做出要做手术这个决定，因为后果是不可逆的。我最终是如何下定决心的呢？因为我觉得，虽然做了手术可能会后悔，但如果不做的话，将来肯定会遗憾。我宁可要后悔，也不要遗憾。在那个过程中还是有很多迷茫，但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决定。比方说买一台电脑很贵，但是买不同的零件组装起来就相对比较便宜，我做手术就类似这种状态。如果资金比较充足，就可以在一家医院做很多项目，但那时我没什么钱，就存一点，做一个。我在我能够问到的最便宜的一家医院做的喉结切除手术，然后又去另一个医院做了隆胸手术，再去泰国做了性别重置手术。这个过程陆陆续续花了两三年时间，花费7万左右。如果现在做，差不多要10万出头。对我来说最难的部分还是自我认同，认同的过程我经历了十几年。那个时候国外的消息还比较少，而国内的跨性别还是一个很封闭、内部也充满歧视的群体。大家彼此之间抱有偏见，缺乏正确的认识和引导。比如一个很确定自己要做手术的人，会鄙视那些很明确不想做手术的人，或是还在犹豫中的人，觉得ta们不是真正的跨性别者。还比如，有的异性恋的跨性别者会歧视性少数的跨性别，比如当一位跨性别女性的性倾向很明确地指向男性时，ta可能会觉得同性恋或双性恋的跨性别者是不正常的。我在社群做志愿者的时候，遇到了愿意分享自己经历的人，ta很明确地告诉我身份证上的性别是可以改的，就是过程比较曲折，但是ta改成功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觉得人生有了希望。之后，我在不同时间点会遇到有经验的人，告诉我ta是在哪里做的手术、花费了多少钱。之前我以为做这个手术要天价，一个普通老百姓不可能承受的价格，但是后来从别人那里得知在国外做需要花几万块钱，让我看到了希望，有了可以继续走下去的信心。另外一个难点在于和家人沟通。作为跨性别者，对于自身身份认同的不能实现，特别是不能在身体和性别表达上实现对于自我的认知，是痛苦的。这种精神上的痛苦不像生理上的痛苦那么明显。比如遭遇了一场车祸或生了一种病，失去了身体的某一部分，人们对这种痛苦是能感同身受的。对于跨性别来说，这个伤口并不发生在我的生理上，而是在我的内心世界，这时候其ta人往往很难感同身受。有些父母会对子女说，你就不能忍一忍吗？你就不能为了父母的面子克服一下吗？因为这个痛苦不是那么显性，父母会觉得这个痛苦不存在。如果父母不给钱，不提供便利也就算了，有的还会把你的户口本藏起来。我接触到的大部分的跨性别者还比较年轻，有的还在上学，有的刚出社会，我觉得对ta们来说有一个劣势，就是社会经验不足，如果父母对他们进行经济制裁或亲情绑架，可能会无所适从。后来我想，不管他们支持与否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我是很确定了这一点后再告诉他们的。我想到了最坏的情况，比如家人威胁我，要断绝关系、以死相逼，怎么办？我把这些通通考虑、想好对策后，才跟他们讲的，所以说整个过程比较顺利。他们在我手术之前是知情同意的，甚至提供了很多便利和关怀，比如问你要不要去泰国做手术？钱够不够？要不要给你点钱？回国后住哪里？有没有人照顾？当时，我的钱是不够的，如果等到存够了钱再去做手术，最快也要一两年，我也是这样规划的。后来突然家里人问我现在是什么状况，进展到哪一阶段了？我就跟他们讲已经做了哪些手术，接下来需要做什么手术。当我完成了隆胸手术，以女装的身份在生活时，计划再等一年后，攒够钱去泰国完成剩下的手术。我家里人说：要不这样吧，我们先帮你把缺的钱补上，以后再还给我们。我觉得，哇，太好了，是不是在做梦啊！这不是一年后才该干的事吗？这么快就实现了！拿到钱我就马上开始找医院、办签证、订机票……觉得好幸福。不过，父母如果不支持的话，也不会阻拦我做这件事，无非就是慢慢来嘛。但如果他们能够支持我的话，我会少吃很多苦。除此之外，他们不会实质性地影响到我做手术的决定。如果要总结我和家人沟通的经验：首先，我拒绝了亲情绑架，不去满足对方不合理的要求。如果你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那么对不起，我也不会一味顾及你的感受。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我的母亲在这件事上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我的母亲在家中的地位一直是比较低的，不被重视的，她自己也一直默认这一点，不会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是在我做性别重置这件事上，我母亲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家里也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我父亲还有其ta家族成员会有一些负面的声音。我推断，我母亲觉得自己忍了那么多年，意见都没有被尊重，在这件事上不能再退让了，借这件事把过去几十年的不满全都爆发出来了。大家越不支持我，她越要支持我，所以她在家庭成员前表现出非常支持我的态度，也是对自己过去几十年这种弱势地位的不满。当时我觉得，如果“从一个男生变成女生”这件事情伤害到他的话，这也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他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伤害了自己。不过，后来我又想到，不应该把他从这个社会背景抽离出来，我们的父母也是普通人，不一定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能够去抵抗社会的种种偏见，他们也是被周遭的环境裹挟着。归根到底，是我们的社会文化伤害了大家。不了解的朋友可能会好奇，手术对于身体的改变具体是什么样的，以及担心手术是否会影响身体健康。我感觉手术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后遗症、或者副作用。在生理构造上，手术后的我和顺性别的女性肯定是有区别的。因为手术是在身体上做了一些加减法：先做一些减法，切掉一些东西，然后做一些加法，把零部件改造下。手术是没办法构造整套原生系统的，性别重塑手术事实上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性别，手术改变的只是一个人的生理特征。手术后，我在改身份证上没有遇到太多的障碍。因为首先，我国已经有相关的法规，从流程上来说身份证是可以改的。我的建议是，在办这件事的时候要把所有可能用到的资料都备齐，避免被对方索要一些自己没有准备好的文件，才能够更好地去推进，然后我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具体在改身份证的过程中，我感受到的是工作人员保持了最低程度的礼貌。他们对这个业务也不是很熟练，拿了一本册子在那里翻相关的规定。我感觉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试图在找一些理由拒绝或拖延，或是想把这件事情推给其它部门，我有这种感觉。但我是很坚定要改的，准备工作也做的比较充足，我并不觉得变更性别信息是一个负面的事情。我的理解是，你是公务员，你要为我服务，你在这个岗位上就要帮我办这件事情。我是很理直气壮去办这件事情的，也非常积极主动地去响应他们的要求，最后办下来我觉得他们对我是怀有一丝敬佩的。有的国家规定法律证件上性别的改变不需要以完成性别重置手术作为前提条件。如果中国也有这样的规定的话，我会重新考虑一下要不要做这个手术。也许最终决定还是要做，但我希望能多一个选择的机会。或者允许我先把证件给改了，用新的身份去工作生活，有了更好的生活条件之后再去手术，这种弹性制度会更好。跨性别人群中有一些人年纪比较大了，或者说有一些遗传病，比如心脏病，没办法接受这个手术，那是不是能够给这些人开个口子？比如规定年龄超过70岁，就可以凭借心理医生开具的证明更改性别，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让他们能够免受手术的痛苦，现实中还是可以期待下的。
（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现在，我有一个女朋友，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不过，性取向这个问题，对于跨性别来说也是因人而异，而且很多人会有一些探索。比如一个跨性别的同性恋，在探索后，ta可能会变成双性恋或异性恋，或者尝试一番后，又重新回到ta最熟悉的区域。我也经历了这方面的探索，我觉得对我来说最舒适的区域应该是同性恋吧。不过，我对别人说我是跨性别女同性恋是为了方便别人理解，但事实上我觉得自己不是100%的女同性恋，60%-70%是这部分，剩下的30%-40%可能是其它，有可能是双性、泛性、或异性恋。当我以女性身份开始新的生活，试着去恋爱时，会问自己，作为女生可以和对方在一起没多久就有亲密接触吗？我是不是一个“坏女孩”呢？是不是太随便了？但是转念一想，这个规则是谁定的呢？不是男人给女人设定的游戏规则、社会给女性制造的双重道德标准吗？老子才不吃这一套呢！我曾经就是一个男人，你还想用这套东西来束缚我？如果一个男人有很多女朋友就是魅力的证明，而一个女人如果有很多男朋友就会被认为是道德有问题，也是一种双重标准，是不成立的。同样，我也不觉得一个女人有婚外情会更糟糕。跨性别女性是可以生育的，前提是手术前用男性生殖器跟别人生育，比如我做性别重置手术前可以跟我女朋友通过自然方式受孕，做了手术后就不行了，因为手术会破坏生育功能。跨性别男性也是可以生育的，像国外有很多案例，虽然有的跨性别男性使用雄性激素，满脸络腮胡，看起来是钢铁直男的形象，但是ta还没有做手术，可以用父亲的身份去怀胎 。同性恋起码自己是具备生育能力，有子宫或者精子。但是对于跨性别者来说，不管男性还是女性，只要做了手术就会破坏生育，而且现在冻精冻卵都不可以（ 编者注：我国法律规定单身男性可以冻精，单身女性不可以冻卵），所以也很难在手术前通过辅助生殖技术保留生育能力。对于跨性别者来说，养育小孩方面也面临着很多的挑战。小时候，我们都会问父母自己怎么来的，然后妈妈回答说，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么，我该怎么跟孩子解释ta的来历？如果孩子在学校因为这件事被其他人歧视怎么办？或者我要不要向我的孩子出柜，告诉ta妈妈跟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呢？我觉得这会是一种挑战吧，无论是是同性恋还是跨性别者，在这上面都需要给孩子一个交代。回到我自己，目前对于生育功能的失去没有感到很遗憾。首先，我非常不在乎血缘上是否孩子是亲生的。第二，我觉得孩子并不是我生命中必须要有的一个东西。也许会在某一个时间点，感觉自己能够为小孩创造一个比较好的成长环境的时候，再去考虑要不要小孩，但是现在没有这种想法。而且，即使我不是跨性别者，就是一个普通的男生或女生的话，我也不会因为自己到了一个年纪而要去相亲结婚，满足父母的需求，而是因为遇到一个对的人，在一起很幸福，才会想跟ta结婚、要一个孩子。就算要我等到70岁的时候那个人才出现的话，我也绝对可以等。坦白说，其实我现在不喜欢小孩，很害怕小孩。但是，也不能把话说绝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心态变了。现在我也在关心这方面的法律政策，遇到身边的朋友领养小孩的，我会去问一下，这个小孩是怎么来的？手续怎么办？谁在带？还有单亲妈妈的权利，这个可能将来跟自己相关。像我有一个朋友，她不想结婚，就是很想要生一个孩子，然后遇到了一些操作性的困难，我希望她能够顺利，实现自己的心愿。“性别跨越后，我对社会文化塑造下的性别规范体会更深切”手术过后，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挺满意的。我总是告诉自己身体只不过是灵魂的外衣，要学会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我知道自己的不完美所在，但并没有纠结于这部分，看的很淡。使用女性身份，我能够感受到在职场和生活中与之前的一些不同。比如说跟一群朋友出去玩，要翻越一个围栏，男生很自然地就翻过去了，女生会选择多走一些路绕一下。要是以前我也毫不犹豫就翻过去了，但是现在我要文雅些，用女生的行为举止要求自己，选择跟女生一拨走。又比如说我新到一个单位，想组一个局，邀请男性同事群体去喝酒、唱歌，如果我是一个男性的话，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如果作为女性的话，会有所顾忌。这个话题又说大了，因为二元性别对立长久存在，造成了社会上男的该干什么，女的该干什么，男性该是什么样子，女性该是什么样子的刻板印象。不管在职场还是日常生活中，个人行为都会不自觉受到社会上或文化里这种对于性别规范的影响。我经历了性别跨越，所以体会更真切。这个社会普遍对跨性别者有一些误解，觉得ta们很痛苦，有很强烈的需求改变自己的性别。就我个人来讲，包括身边接触的很多案例，不是这样的。比如我在做性别重塑手术之前，就已经用女性的形象，只不过拿的是男性的身份证，非常不方便。做了手术，能够在法律上赋予我一个女性的身份，避免我在生活中受歧视。但你说真的非做不可吗？也未必。我的一些朋友在做手术之前是非常焦虑的，因为他们真心不想做这个手术，但为了要生存下去，获得一个新的性别，融入到生活中去，被迫接受了这个手术。性别重置手术过后，我并没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当没有办法让这个社会改变对跨性别者偏见的时候，我只能做出妥协去满足社会对我的期待。希望未来我们能有更完善的法律支持和更包容多元的社会环境。
多元家庭网络编辑小组计划持续进行中，欢迎对多元家庭理念和自由选择权有了解有关注，且有意愿投注精力在文字整理、排版、编辑、翻译、采访等方面的朋友，加入我们多元家庭网络编辑小分队。➕小助手详询。
- 延伸阅读 -
请「分享」「点赞」和「在看」 告诉我们——我们的文章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