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人生海海,每个人都应该学会与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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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北方女王
来源 | 最人物
汶川地震发生后不久,44岁的麦家行囊空空、疲惫不堪地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春日下午,选择回到故乡杭州,那个曾一度令他感到痛苦的地方。
他想要回到那片故土,与父亲和解。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暌违二十三年的老宅时,父亲正落寞地坐在东厢房门前的躺椅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屋檐水滴答在结满污垢的青石板上。
80岁的父亲把自己的儿子当作是走错门的人,抬头看了麦家一眼,又低头抽烟,问:“你找谁?”
他叫一声爹,报出自己的小名。
父亲照旧抽烟,没有任何反应。麦家愣住了,这还是当年那个狠狠扇自己耳光的父亲吗?他怎么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
他蹲下身来,用一只颤抖的手握住另一双苍老粗糙的手,说:“我回来了。”
父亲慢吞吞地回应:“那我儿子在哪里啊?”
父亲得了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他不再记得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儿子。
残酷的是自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清醒过,他没有给麦家任何和解的机会。
人生五十余载,孤独与疼痛始终与麦家形影相随,那想必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宿命。
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别人眼里的消磨与罪过,却是麦家孤僻的英雄主义。
2017年,麦家走上央视《朗读者》的舞台,他朗诵了一封《致儿子的信》:
“世界很大,却是大同小异。也许此刻最不同的是你,你的父母变成了一部手机、一份思念,今后一切你都要自己操心操劳......”
节目现场,麦家几度哽咽,眼睛有些发红。这是一段有关父子之间情感与和解的经历。
这样的故事,也曾发生在麦家与他的父亲身上。
因为童年的阴影,他与父亲有着近二十年的冷战。
麦家的童年是灰暗痛苦的,他没有感受过一丝快乐与温暖。
爷爷是基督徒,外公是地主,父亲是“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家里的几顶黑帽子使麦家经常被歧视,被欺负,他没有办法与同龄人一起无忧无虑地长大,甚至连老师也会羞辱他。
有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寒冷,麦家坐在教室靠窗位置,风把雪花刮到脖子里,他悄悄地起身想关窗,却被老师嘲笑:“你头上戴着两顶黑帽子还怕冷啊?”
接受采访时,他说最令自己无法释怀的是读小学时,参加运动会100米短跑,好不容易得了第一名,原本以为可以得到大家认可的目光。
不曾想,老师因为第一名的得奖者是麦家,果断取消了这个项目。
麦家默默地跑去角落哭泣,甚至还被同学拳打脚踢。这样的遭遇,使他的内心异常孤独,只能通过写日记排解压抑的心情。
巷子里的同学骂他的父亲是“反革命”,麦家无法忍受别人如此侮辱自己的父亲,堵在同学家门口。
谁知这时父亲赶来了,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重重扇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
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沉默不语。父亲的那两巴掌,彻底把父子间的感情打断了。
从那一天起,往后17年的时间,他再也没有喊过自己的父亲。
接下来他开始谋划逃离家乡,逃离父亲。
1981年,麦家参加高考,故意报考了远离杭州的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最后如愿以偿,被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录取。
从此他远走高飞,漂泊异乡。少年意气,使这个男孩逃离了这个带给他痛苦童年的地方。
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这是一次漫长的离别,母亲送他到镇上,对他哭诉道:“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再回来看我。”
麦家告别了曾经伤害他的村庄与父亲,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大学毕业后,麦家进入某情报部门工作,这是一个肩负着特殊使命的单位,纪律森严,所有的人都必须安于寂寞。
他生活在世俗阳光无法照射到的角落,这群人的故事与命运,成为他永远的秘密。
在这里,麦家仿佛是一个孤独的旁观者,收获了最持久的创作冲动。
实习了8个月后,麦家从这个神秘的地方离开,那群人的生活却一直在他的想象中,因为没有收获,反而成了永久的想念,冥顽地盘踞于心间。
在军校读书时的麦家(前排左二)
后来在《解密》《暗算》等作品中,他以魔术的方式再现了他们:“这是我们唯一能了解他们的方式,因为他们的真实,是不能书写的。”
他的写作从某一方面来说,是讲述一个被童年困住的人,试图逃离童年,逃离故乡的故事。
在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他有好多次机会,可以调回杭州,但每次都选择了更远的地方。
给家里写信,抬头只写母亲,从未提及父亲。
这个最擅长“解密”的人,却始终解不开自己的心结。
1986年,麦家以多年写的日记为素材写成第一篇小说《私人笔记本》,投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大型文学双月刊《昆仑》,同年第五期又发表中篇小说《人生百慕大》,获刊物年度优秀小说奖。
三年后,麦家凭借着这两篇小说,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在毕业前夕,同学都已经准备离校,他却发神经一样坐下来,准备写一个“大作”,那就是后来的《解密》。
没曾想,这一写就是11年。
在这期间,他辗转于福州、南京、西藏,最终选择在成都安家,结婚生子,离群索居。
摄影:董洁旭
他苦行僧般地一遍又一遍,修改自己的小说《解密》。成书20万字,他前后删了100万字,不停地修改,推倒重来。
《解密》完成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经历了无数次的历险与造酿。麦家深深地拥抱了自己,他流泪了。
那是他的全部青春,半部人生。
他说:“这种不合时宜的鲁莽的举动,似乎暗示了我将为《解密》,付出成倍的时间和心力。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居然要用十余年来写完这本书,真是受尽了折磨。”
麦家这种偏执的人,在世俗生活里面,可能注定得不到乐趣。他无法找到稀释自己内心的东西,只能通过写作去寄托。
对麦家而言,写作是他的自我救赎。
他的作品没有佶屈聱牙的晦涩,没有曲高和寡的傲慢,只有真实的痛苦与旷日持久的战争。
《纽约时报》 曾写道:“麦家具有一种隐秘的气质。他在作品中所描述的秘密世界,是大多数中国人并不所知的,外国人更是一无所知。”
麦家却说:“我最显著的特征应该不是隐秘,而是孤僻。”
他的小说《解密》出版后,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打破了中国作家海外销售记录;小说《暗算》荣获茅盾文学奖;他成为继鲁迅、钱钟书和张爱玲之后,唯一入选英国企鹅文库的中国当代作家。
莫言说:“如果一个作家能够创造一种类型的文学,这个作家就是了不起的,那么麦家应该是一个拓荒者,开启了大家不熟悉的写作领域。”
麦家用博尔赫斯迷宫似的叙述,探索着隐秘世界对人心的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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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暗算》《风声》等作品大获成功。
一夜之间,他突然获得了巨大的知名度,声名鹊起,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名利场当中。
数十年离群索居的生活被打乱了,整个社会都在关注着他。任何风吹草动,都被媒体追逐报道。
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也纷纷送来“问候”,老家的人不论出现何种问题,都来找他解决,“出名了就应该帮我们做事,你不做就是忘恩负义”。
这一切带给麦家前所未有的压力。
很多导演,都想买到他的剧本。甚至有人扛着300万现金来到麦家的家中,只为在剧作中冠个名而已。
要还是不要,只在一念之间。
麦家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他觉得自己正在堕落,再难安心去思考问题。
被名利裹挟的他,开始飞速创作,两年的时间出版了四本小说。
当麦家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后,他迷失了自己,忘记当初对自己的告诫,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俘虏。
接受《舍得智慧讲堂》的采访时,他带有些许愧疚地说道:“作为一个作家,不能去为名和利写作。”
当人可以顺流而下的时候,又怎会选择逆流而上。
他说:“人本身是有重力的,欲望本身就是最大的自重。在这个时代巨大的欲望,极快的速度面前,我败下阵来。”
2008年,汶川地震。
麦家赶到了地震现场,站在一片废墟面前,他无法轻看几十万灾难者的鲜血,他开始重新思考重大的人生话题:人为什么要活着?
他开着车,一遍又一遍绕着灾区转,看到一个与自己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抱着一个小孩嚎啕大哭。那一瞬间,历经沧桑的麦家决定回到故乡,回到父亲身边,陪伴他剩下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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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父亲已经患上阿尔兹海默症,谁也不认得。
自那之后,麦家不论多忙,不论在哪里,每个周末都会赶回去看望父亲,给他擦身子按摩,喂他吃饭,陪他睡觉,大声呼喊一声又一声“父亲”。
麦家所做的一切,就是盼望父亲某一刻清醒过来,可以原谅自己,哪怕是一个一笑泯恩仇的笑容也行。
可是一次都没有。
人难免有一些阴暗的经历,但不能永远纠结于过去,随着时间的稀释,麦家做到了与父亲和故乡和解,更重要的是与自己实现了和解。
2011年一个普通的凌晨,麦家的父亲离世。电话那头,麦家嚎啕大哭,完全失去理智。
他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那个午后,对老人家说,等我写完稿子再回来看你。
让麦家感到滑稽又悲哀的是,直到父亲葬礼那段日子,他还在赶稿,10天里,麦家几乎含着泪写完了《刀尖》的结尾。
他觉得自己是在为别人而写作,不是为自己。
2012年,在父亲去世一周年之际,麦家深情而悲苦地写下近5000字的《致父信》。
自那之后,麦家以漫长的沉默回应世界。
父亲去世,给麦家带来巨大的悲痛,他进入了失语的状态。
在名声最盛的时候,他戛然停笔,消失于公众视野。整整八年,没有任何新作品面世。他在自己的院子里,与阅读为伴,没有比享受孤独更自在的事情了。
年近半百的麦家经历了人生的起伏之后,选择重新出发。
他曾孤独地写作,也感受过拥抱名利后的迷茫,最终他选择从社会的喧嚣和欲望中抽离,享受这份清醒的思考。
父亲去世3年后,麦家重新拾笔写作《人生海海》,节奏也慢了下来。
每天只写500字,他不再那么急不可迫。写作只为安放自己的灵魂,而不是去获得外在的名和利。
2019年,麦家出版了长篇小说《人生海海》,这本书不再是波谲云诡的谍战世界,而将背景放在了自己的童年。讲述了一个叫“上校”的人,在时代中穿行缠斗一生的故事。
麦家说:“我想写的是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我要另立山头,回到童年,回去故乡,去破译人心和人性的密码。”
哪里埋着你亲人的尸骨,哪里就是你的故乡。
时间饶人,人生还有回头的机会。
这对55岁的麦家而言,是一种释放,亦是一种救赎。这本书写完,他也终于有勇气面对童年的自己与那些伤痛。
“人生海海”,这极富诗意的四个字装载了厚重的人生况味,人生似海,起落浮沉。这其中既有日常滋生的残酷,也有时间带来的仁慈。
写作的人是孤独的,麦家的孤独来得更加冷冽些。
法国作家莱昂·布洛依曾写过:“人们心中有着尚不存在的地方,痛苦会进入那些地方,使之能够存在。”
不同的是,有的痛苦进入的门槛高,有的痛苦进入的门槛低。
有人的痛苦进入后稀薄如烟云;有人的痛苦进入后久久挥散不去。
很不幸,麦家是后者。
正如他在《人生海海》末处写道: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气,随风飘散,不留痕迹;有些事情像水印子,留得了一时留不久;而有些事情则像木刻,刻上去了,消不失的。 我觉得自己经历的一些事,像烙铁烙穿肉,伤到筋的疤,不但消不失,还会在阴雨天隐隐疼。
麦家是个很难快乐的人,关于童年的伤痛到现在依然是巨大的,他过不去。
所幸跋涉过山水,还有文字与自由的灵魂,一路遥遥相随。
务虚岛 拍摄
部分资料参考来源:
1、舍得智慧讲堂专访:《麦家:用一辈子与父亲和解》2、开讲啦:《麦家:我想重新出发,坐船去伦敦》3、朗读者:麦家致儿子的信4、人物:《麦家 战争旷日持久》5、中国新闻周刊:《麦家:人生海海,用爱和解》6、麦家:《人生海海》7、麦家:《解密》书籍推荐:《人生海海》 麦家 著 果麦文化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作家麦家著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等。2008年,《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9年,出版最新长篇小说《人生海海》。麦家在《人生海海》中讲述了一个人在时代中穿行缠斗的一生,离奇的故事里藏着让人叹息的人生况味,既有日常滋生的残酷,也有时间带来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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