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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鱀记

有苏煜骧 灵囿志异 2020-02-24

 © 菊石


白鱀豚或许是中国知名度最高的水生生物之一。然而所有荣耀和追思却大多在失去后才珊珊来到。这场悲剧相较于天灾,更像是一场人祸

 

白暨豚可能早在第三纪中新世及上新世就已经出现在长江流域。1981年9月,中国地质学家在广西桂平郁江流域发现了一块古老的淡水豚下颌骨化石片段。经南京师范大学周开亚教授鉴定后认为,这件下颌骨化石同白鱀豚下颌骨十分相似。1983年11月,中国科学家将这种古老淡水豚命名为原白暨豚(Prolipotes yujiangensis,并认为生活在2000万年前中新世时期的原白鱀豚是白暨豚已知唯一的近亲。



中国古代先秦时期的古籍《尔雅》中便有关于白鱀豚的记载,那时它们的名字是“𬶨”。

 

东晋郭璞在《尔雅注》中添注了更为详细的有关白𬶨豚生活习性与形态特征的注释,并且第一次正确地把它们区分出鱼类

 

北宋诗人孔武仲作有《江豚诗》。诗中的“白𬶨”就是白𬶨豚,并指出它与江豚不是同一物种:

 

黑者江豚,白者白𬶨。状异名殊,同宅大水,渊有大鱼,掠以肥已。

 

长江中下游卫星图,图中显示出白𬶨豚的自然栖息区域 © 中文维基共享


已知白𬶨豚主要栖息在长江中下游干流流域,有关其能否适应半咸水环境尚未知,最远曾在位于崇明岛以东的圆圆沙川沙两地采获过标本。白𬶨豚有时会在汛期水位上升后逆水进入与长江联通的洞庭湖或松滋河等水系,水位下降时游回长江,但通常只在入江口附近活动,很少冒险进入湖区深处或在湖里越冬。

 

一般认为白𬶨豚的分布从长江口一直延伸至上游的宜昌,这似乎是长江所有淡水豚类的自然上限,因为宜昌以上江段大多狭湍而多石,并不适合水生哺乳类活动,不过另有渔民报告称,1940年前后曾在三峡内的黄陵庙莲沱两地误捕过白𬶨豚。长江三峡及再往上游江段历史上是否有过白鱀豚分布?这也许是白鱀豚一个永远的不解之谜。

 

除长江流域之外,钱塘江流域也有少量白𬶨豚栖息,这可能是因为历史上某段时期钱塘江曾属于长江水系一部分的缘故,1955年钱塘江发生特大洪水之际,有数十头白𬶨豚出现在距海约350公里的桐庐江段,其中一头被误捕后制成标本,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

 

浙江自然博物馆里的白鱀豚标本,1955年4月自桐庐附近江段捕获。但自从1957年在富春江上游的新安江兴建水电站和在下游的钱塘江口抛石后,钱塘江的水位下降,潮水减小,加之种群本就不多,除了上述内容外,几乎再无钱塘江内白鱀豚生存状况的资料。白暨豚在浙江可能早已绝迹。


尽管中国社会熟悉白𬶨豚的存在已有几千年之久,许多地区的民间传说中,白暨豚是投江而死少女的化身。但西方学界要了解到它们却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一个记录到长江中存在淡水鲸豚动物的欧洲人似乎是英国使臣乔治·马戛尔尼勋爵。1793年率团前往北京拜见乾隆皇帝而途经镇江时,马戛尔尼在日记中写道:“江涛像海浪一样翻滚,有时会有海豚跳跃其间”。然而这只言片语虽是白𬶨豚可能的最早记录,却长期被学界所忽视,

 

一百年后的英国博物学家罗伯特·斯温侯(Robert Swinhoe)的叙述也是如此,斯温候曾任英国驻高雄[清-打狗港]、厦门和宁波等地领事馆外交官,因而有机会接触各地风物,1870年发表在伦敦动物学会会刊的《南中国与福尔摩沙岛哺乳类动物名录》中,斯温侯提到“白海豚可以远至长江上游的汉口”。尽管斯温侯是一位观察力强、才华横溢的博物学家——但这次他错了,因为他将这种武汉下游见到的这种海豚错误判断成中华白海豚(Sousa chinensis),一种在一个多世纪前首次记录在案的粉白色海豚,外表同白𬶨豚类似,但实际上只是远亲。

 

另一个角度出发,“青”鱀比“白”鱀更加贴切 © Elegy/Endangered Ark project


斯温侯还报告称“白海豚在华南所有水系中都能看到”,因此不认为他在长江中的所见所闻有什么特别意义。直到斯温侯离开将近半个世纪后,一位名叫查尔斯·霍伊(Charles M. Hoy)的美国青年的出现,西方科学界才最终将白𬶨豚视为一个独特的物种。

 

17岁的霍伊是湖南城陵矶附近一所传教士创办神学院校长之子,从小便对自然历史产生了浓厚兴趣。1914年2月18日,霍伊和同伴乘一条小船前往洞庭湖打野鸭,当返回城陵矶附近浅水航道时,一小群白𬶨豚偶然从船侧经过。霍伊设法射中了其中一只,并在船工的协助下将它拖上岸。

 

1914年,霍依在城陵矶与他的猎物白鱀豚的合影 ©  The 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Arts


霍伊只保留了头骨和一些颈椎骨,其余白𬶨豚肉则被周围村民索走。两年后,霍伊返回美国,居住在纽约州的罗切斯特,不过他仍对洞庭湖中经历念念不忘,于是将这些骨头寄给华盛顿国立博物馆(USNM),请求博物馆方协助鉴定。

 

著名哺乳动物学家格里特‧史密斯‧米勒(Gerrit S. Miller,Jr)接手了这一批骨骼,当他仔细研究后惊讶的发现,霍伊带来的海豚并不是常见的中华白海豚,而是另一种完全未知的物种。1918年,米勒在博物馆内部期刊《史密森尼杂类收藏》中发表了自己的研究论文——“来自中国的一个淡水豚新种”,首次将白暨豚作为一个新种发表命名。白暨豚也是科学史上最后一批描述的大型哺乳动物之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仿佛是对白暨豚命运的第一次小声警告;霍伊对自然史的了解和采集标本的天赋给米勒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经后者强烈推荐,霍伊受雇于史密森尼学会前往澳大利亚收集标本。1919年6月至1922年4月的3年间,霍伊几乎走遍了整个澳洲大陆,共寄回1179件哺乳动物标本、近1000件鸟类标本和其他为数众多的各类收藏。但霍伊在澳大利亚期间经历的所见所闻使他大为震惊。无论他前去哪里,他都发现当地的本土物种正经历一场灾难性衰落。霍伊一度对难以满足博物馆需求儿感到大为沮丧。一位老猎人告诉他,“直到两年前,一周至少能获取六七打袋鼠皮,而今年连一只都没见过!”关于这种奔溃的驱动性因素仍是争论主题;霍伊认为,这是因过度捕猎、农业开垦、赤狐及野猫等掠食物种以及疾病流行等多种因素造成的。霍伊对澳大利亚本土物种的未来越来越感到气馁,他在1920年时写道:澳州原生动物灭绝只是时间问题,如果现在还不采取任何行动,很快一切都将为时已晚。


白鱀豚模式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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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8年,世界首次公开发表的白鱀豚模式标本 © Miller  “A new river-dolphin from China”


霍伊此前在洞庭湖区探险时,曾不幸感染血吸虫病。当他1922年准备重回中国时,霍伊又患上阑尾炎,再加上童年时曾侥幸康复的肠道损伤的影响而加剧。就在白暨豚得到科学命名几年后,其发现者查尔斯·霍伊逝世

 

霍伊留下的预言似乎可以视作对于白暨豚宿命的第一次警告。就在与此同时,中国正经历着一场巨大的政治与社会动荡,将给长江流域生态系统带来翻天覆地般变化……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社会稳定,开发动荡年代几乎趋于停滞的内河航运项目提上日程。历史上长江水道一直是航运和贸易的主要中心,1949年前这条大河只有约500艘中外船只穿梭往来。然而,经历工业化的中国,船只流量以每十年频率翻一番。南京、镇江、南通和张家港等四个港口城市在1984年向外国船只开放,此后十年间共有41个万吨远洋深水货轮泊位投入运行。

 

1946年美国摄影师德米特里·凯塞尔拍摄的三峡栈道,当时长江上大部分都是这种传统风力船舶,有时需人力才能推行。 © 《生活》杂志


到1992年,长江沿岸累积有221个港口投入使用,其中31个每年可满足超过100万吨货物处理需求。这些前所未有的船只量对白暨豚产生了巨大影响,众所周知,白暨豚依靠声纳系统导航和觅食,但无处不在的“白色噪音”淹没了原本寂静的长江水域——很大程度上使它们处于“失明”状态,并增加同螺旋桨撞击几率。根据一份报告,在长江下游铜陵江段,1989-1999年间船只停靠数量增长了三倍,而白鱀豚的发现记录则由1989年的每月5次下降到1996年的一年只发现一次,最后1999年全年一次发现记录都没有,可见船只航行对于白鱀豚生存繁殖影响相当大。在1984-1999年间,被螺旋桨打死的白鱀豚就多达几十头,特别是航运繁忙的武汉-黄石江段和吴淞-镇江江段,几乎每年都有数起白鱀豚因被螺旋桨打伤致死的事件发生。

 

此外,航道维护期间也会造成白暨豚意外死亡,仅在1974年,就有5头白鱀豚[4雌1雄]因长江航道局在湖北洪湖燕窝江段进行清淤作业时被一下子炸死(另有说法称因即将过年,工人们偷偷炸鱼)。这无疑是一个富有活力的白暨豚大家庭,因为后来其中两只雌豚的解剖意外发现2只白暨豚胎儿,它们原本可以安享“洪湖水,浪打浪”的安逸,春节夹杂在亿万笑声期间的轰然一声爆响,却让一切撕为碎片。

 

这头标本号为74-1-002的雌豚是洪湖事件的罹难者之一,体长2.53米、体重237公斤,是已知最重及第二长的白暨豚个体,算是一个胖丫头。它本来可以拥有一个幸福欢乐的大家庭,如今却静静躺在中科院水生动物研究所库房,它那没出世的胎儿也被整体浸泡在不远处的福尔马林溶液中。 © 居涛


上世纪50年代之前,针对白鱀豚有目的的捕捉基本不存在,多数记录皆为误捕。但是在1957年之后,随着“大跃进”带来的饥荒和社会主义建设运动的风行,白鱀豚一度遭到沿江渔民有目的性的捕杀。

 

此外,水污染也是白暨豚面临的新威胁之一,据统计,2010年环保部水质监测中对长江干流中下游几个白鱀豚主要栖息江段(洪湖、铜陵、安庆、镇江)的评价均为二类水质,而其中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特别是铜、锌、锰的含量均超过国家标准8到50倍,同时各个江段中DDT和BHC等农药的含量都高于国家标准的2至6倍,由于白鱀豚在长江原生食物链中为顶级捕食者,大量农药与重金属都富集至白鱀豚体内,以致1980~1990年间捕获的白鱀豚中体内农药含量与重金属含量分别为江水中的2400倍600倍有资料显示,水质污染造成白鱀豚平均寿命严重下降。更为糟糕的是,白暨豚妈妈身上携带的污染物可能会传递到未出生胎儿身上,从而造成死婴或发育畸形等现象。生活在严重污染水域的个体甚至可能会无法繁殖。

 

就这样,工业化的中国给投江少女留下一份致命的礼物。

 

然而,似乎连这也不是真正杀死所有白暨豚的原因。一百年前,我们星球上只有10亿人口,而今天仅仅在中国就有14亿民众,长江流域养活了大部分居民,中国东南部肥沃的冲积平原和山谷是地球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留给自然的空间已经所剩无几。白暨豚真正的威胁来源于过度捕捞,再加上污染的额外影响及水坝和防洪闸门的建设。

 

长江流域渔获量 南都制图:何欣 数据提供:长渔委


1954年长江流域总渔获量达到创纪录的48.5万吨,而1955-1971年,年均捕捞产量26万吨,其后便开始下降,到1980年代,鱼产量年均波动在20万吨左右,1990年代鱼产量约为80年代的一半,而到2011年,捕捞量已经不足10万吨毫无疑问的是,长江曾极为丰富的渔业资源已面临崩溃的边缘。

 

然而,问题不仅出在过度捕捞,白暨豚已经以各种形式沦为渔船下的受害者。据估计,长江中有超过160种不同的渔具,尤其是滚钩迷魂阵浮刺网等非法捕捞方式泛滥猖獗,这些都会对白暨豚造成致命影响。所有上世纪末期发现的非正常死亡白暨豚中,有50%至60%的个体身上布满了数十甚至数百个钩痕,它们的皮肤撕裂而溃烂,这是非法长线滚钩留下的明显痕迹。到90年代,另一种新型捕鱼方式在长江中变得越来越普遍,这种方式比卷钩更具破坏性,那就是非法电鱼,只要将蓄电池的电极绑在竹竿并插入水中,致命的电荷便能够杀死任何从旁边20米内经过的生物。当船只沿着河流缓慢推行,暗潮汹涌之下,一条死亡与破坏铸就的大道悄然成型。研究人员统计,仅20世纪90年代所有记录到的白暨豚死亡案例中,约有40%是由于非法电鱼而造成的。

 

 1982年在南京江段上发现的白暨豚尸体,皮肤上发现有103处钩痕和5处损伤  © 周开亚


白暨豚的历史性衰落并非无人试图挽救。1978年,应国际学界要求,中国科学院成立了以水生所牵头的白暨豚研究学术小组,由淡水生物权威陈佩薰老师担任组长。此外,南京师范学院的周开亚教授带领团队也开展相应研究。周教授进行白暨豚研究已有数十年,早在1957年时便撰写过一篇题为“在长江下游发现的白鳍豚”的报道,这是中国科研人员首次对白鱀豚进行的科学报道,意义重大。然而文革期间针对科学研究的严格检查意味着,这在当时仅仅是青年学者从个人专业兴趣出发,对白鱀豚的一次偶然关注而已。


周教授实际上之前从未能够租用勘测船,观察自然环境下的活体白暨豚。直到1979年4月,他才第一次在铜陵江段目睹到一小群活体白暨豚,周教授后来写道,这种快乐“无法形容”。

 

1956年,周开亚最早报道南京发现的白鱀豚标本(现藏于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  ©  《BaiJi :the Yangtze River dolphin and other endangered animals of China》


这些野外调查提供了许多极为宝贵的白暨豚生态资料,例如白暨豚在野外通常出现在一些平静而浑浊的水域,特别是水道或沙洲的下段,在那里不同水流会交汇形成稳定漩涡,给白暨豚提供栖处。

 

但很快,一个更令人吃惊的发现却萦绕在研究人员心中…

 

1979年研究人员首次调查了从南京至贵池之间的250公里长江段,估计该区域有多达60只白暨豚生存。研究人员根据这个数字推断整个干流范围内可能还有大约400只白暨豚。这个数字并不多,特别是考虑到飞速发展的工业化浪潮。历史上富饶的长江水域足以养育数千只白暨豚。而持续的调查显示,即便是这些剩余种群也在迅速的减少;南京-贵池江段调查报告称,白暨豚通常以6-10只——有时多达17只的群体活动觅食,而到了80年代中期,通常只能见到 2~3只的小群,超过7只的群体则很少记录到。1988年后,再未发现过10只以上的白暨豚群体。

 

1985/86年间对宜昌—江阴江段进行白暨豚生态考察,涵盖了大部分已知白暨豚分布区域,1512km长的干流江段上共发现42个不同的白暨豚群体,宏观估计总数超过300头。仅仅几年后,1991年对相同河段进行的再次调查,只在沙市-城陵矶螺山-新滩口官洲-黑沙洲镇江约800km长的重点河段内观察到白暨豚86头,曾经活动频繁的宜昌-沙市江段已经完全看不到白鱀豚踪迹。按此比例推算,长江自然水体内的白暨豚群体数量已不足130头。这意味着不到十年间,全世界的白暨豚种群数量锐减了一半。

 

主要河段内白鱀豚群体数量减少统计 

河段

洲滩

1986年

1991年

累计减少

 宜昌

|

|

|

城陵矶

南阳

2

0

2

关 洲

2

0

2

姚 港

3

0

3

八亩滩

2

0

2

二圣洲

3

0

3

南五洲

5

0

5

天星洲

8

0

8

三合洲

8-9

7

1-2

无名洲

6

0

6

方家峡

8

2

6

大马洲

8

0

8

八仙洲

7

0

7

捉鱼洲

9

2

7

螺山

|

|

新滩口

长旺洲

13

9

4

复兴洲

16

11

5

土地洲

7

7*

6

团洲

6



官洲

|

|

|

黑沙洲

官洲

9

8

1

江心洲

6

5

1

玉板洲

10

10


汆水洲

10

7

3

和悦洲

7

5

2

成德洲

9

9

——

黑沙洲

10

——


镇江

世业洲

16-17

4

4

注:土地洲和团洲1991年共发现 7 头白鱀豚 

表中数据 ©  华元渝等 : 白鳍豚种群现状、致危因素及保护策略的研究


进入九十年代后,只有少数几处江段能够发现白暨豚的踪迹。1992年,国务院及农业部批准建立石首天鹅洲和洪湖新螺两个国家级白鳍豚自然保护区,并且在湖北监利、湖南城陵矶、江西湖口、安徽安庆、江苏镇江等设立五个保护站。按照原计划,这些重点河段中的捕鱼活动将被完全禁止、污染得到有效控制、其余人类活动,尤其是水运交通等将尽可能减少,所有货运船只通过时都将被迫低速行驶,以尽量减少同白暨豚相撞的风险。保护站工作人员每天定期巡逻,检测白暨豚种群数量,营救受伤、生病或搁浅个体。而这些都将最终成为大规模保护项目的一部分。

 

我们多么希望接下来的故事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下去,白鱀豚成为对抗灭绝悲观主义者的最佳寓言与象征。

 

不幸的是,这些计划大多存在于纸上,而没有走向实际。据估计,这些法规中只有很少一部分得到贯彻执行,捕鱼和非法渔具问题等实际并未得到有效控制,渔民们选择躲在清晨或深夜出港,从而避开白天渔政人员的例行检查。

 

即便假设工作人员尽可能的做到勤奋与细心,保护区也得到有效的运营机制,这种『就地保护』战略也面临着一个难以跨越的大山;当局真的有可能——或者说存在可能——对长江沿线不断增长的经济发展采取控制,从而保护白暨豚所赖以生存的自然栖息地吗?

 

答案不言而喻,即使是最天真的人也并不难以理解,无论少数科学家对白暨豚存有多么深厚的情感,当保护行动会对经济增长产生任何不利影响时,作为最主要贸易动脉之一的长江主航道,怎能因此控制运量的增加?滚滚向前的时代浪潮,怎能因此略略放慢脚步?渴望发展的沿江城市,怎能因此拒绝那唾手可得的未来?即使船只在白暨豚保护区内受到某种程度上的限速,也无法阻止污染物和离线的滚钩飘入保护区内。

 

 一条长2.45米的成年雌性白暨豚尸体,后背有一个明显缺口,1996年1月15日发现于江阴河段。


也许最糟糕的事情——关于白暨豚野外行为少数几件事之一便是它们总是在迁移,而不是待在某个特定地点。例如1990年曾在安庆江段记录到的一个白暨豚小家庭,而4天后它们在上游约100多公里处的亚字号州处再次被发现。1989年3月,一头背鳍边缘有明显缺刻的白暨豚首次在安徽枞阳三江口河段被识别,1992年元月,它出现在江苏镇江仪昌洲河段,两地相距约300公里。由此看来,白暨豚可以进行某种长距离的迁移。那么,为什么确信白暨豚只会待在被制定为保护区的河段内,而不会游入未受保护的区域,暴露在重重滚钩和电鱼的风险之下?

 

最终,似乎只有当三峡以下所有江段都受到同等重要的保护,才能在保护这样一种广泛性的淡水豚类上起产生真正的效果——可悲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

 

正是考虑到这些问题,越来越多的环保人士及白暨豚爱好者意识到:“无论投入大量的时间还是精力,拯救白暨豚的希望却越来越渺小。”那么可以做些什么呢?有其他解决办法吗?还是意味着白暨豚将注定灭绝?

 

非法电鱼实际上从未消失,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  中安在线


然而,或许还有一个无奈之举——在某些方面甚至比试图清理2000公里长江干流更极端,那就是『圈养繁殖』。

 

早在七十年代末,瑞士伯尔尼大脑研究所所长乔治.皮莱里(Giorgio Pilleri)教授访问中国后便提出了圈养方案,他在1979年指出:“在我看来,一个解决办法便是在可行情况下大规模饲养繁殖白暨豚”,这项任务显然并不容易。皮莱里教授是一位精力充沛,善于思索的人,对各种罕见鲸豚尤其感兴趣,他曾申请雇佣船只沿着长江考察野外白暨豚生态,但遭到拒绝。1969年末,乔治.皮莱里亲自前往巴基斯坦西部,在当地渔民协助下成功捕获3只野生印度河豚,并将其中2只空运回伯尔尼,随后几年内里,他设法捕获另外5只印河豚,并带回瑞士一直饲养至1978年。

 

1969年12月,伯尔尼大学在巴基斯坦主导的捕豚行动。值得一提的是,皮莱里后来成为著名的反圈养鲸豚人士,他曾坦率的反思过圈养计划;


我为将印度河豚囚禁在研究所而感到羞愧,它们不过是科学实验的道具而已,除了生产各类研究数据外,什么也做不了。我所有的印河豚都死了——三只死于水中氯过量引起的皮肤病,一只河豚死于食用受贡污染的鱼,另一只喙部折断后毙命。


然而皮莱里的努力确实带来了一些好处:他的研究发现在说服巴基斯坦政府保护印河豚方面起到重要作用。并直接导致一个国家公园的建立。  ©  “Secrets of the Blind Dolphins.”


研究人员们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就在皮莱里建议不到一年后。1980年1月11日,中科院武汉水生生物研究所接到湖南城陵矶水产收购站打开的长途电话,称有2只白暨豚在洞庭湖口附近被渔民捕获。主要负责人陈佩薰教授慌忙连夜从武汉驱车8小时到达,那只成年雌豚已经死亡,另一只不到1岁的幼年雄豚也被滚钩严重伤害;除许多外伤和瘀伤外,脖子后两个尤其大的相连伤口,深度接近10㎝。

 

它似乎不太可能活下来,幸而运抵武汉后,由于采取特制的云南白药药膏,这只小雄豚逐渐恢复了生机与活力。由时任水生所所长的著名鱼类学家伍献文教授亲自为它起名为“淇淇”。值得一提的是,淇淇的家乡城陵矶正是66年前美国青年霍伊首次采得白暨豚标本的地方,也就是白暨豚这个物种在生物学史上的“模式产地”。

 

年幼的淇淇或许不会意料到,接下来的22年漫长岁月,它和其他白暨豚们将经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饲养员正给淇淇喂食鲜鱼


尽管研究人员在圈养淇淇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但其他尝试却并没有如此幸运。仅仅淇淇被运抵武汉一年后,另一只雄性白暨豚在长江岸边被渔民发现搁浅后送往武汉水生动物研究所,名叫容容——以发现地湖南省华容县命名。容容被放入淇淇的水池里相伴,但容容并没有淇淇强壮,而且消化系统存在问题,因此迟迟未能强健起来,积累足够脂肪。1982年1月26日,武汉遭遇寒潮来袭,气温骤降十余度,身体瘦弱的容容在水生所露天饲养池中无处藏身。次日凌晨,饲养员发现容容已经不幸被活活冻死

 

武汉水生动物研究所的科研人员仍不放弃任何希望,如果还有一丝一毫圈养繁殖白暨豚的可能,那就必须紧紧抓住。从1984年开始,研究人员一直在浩瀚的长江中追寻白暨豚,他们决心为淇淇寻找一个配偶。但此时白暨豚已经成为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严禁捕捉。因科研工作需要捕捉活豚,必须向农业部和濒危物种委员会申请。1984年年底,水生所提出为淇淇捕捉配偶的计划,得到国家主管部门的批准。但由于长江水文条件复杂,再加上野生白暨豚数量已经很少,捕捉计划虽已获批,实际实施却异常困难。

 

1986年3月31日,第一次大规模围捕白暨豚行动在湖北监利观音州水域开展,一个由22艘机动渔船组成的捕豚队在一艘科考船的指引下,浩浩荡荡向着洞庭湖口进发。上午八九点时,一群9头白暨豚出现在城陵矶江段,经过一次失败尝试后,渔民们成功将一个白暨豚小家庭同主群分割,逼入岸边浅水区。

 

被网围住的白鱀豚  © 张晓良


然而由于此次围捕,国家农业部只批准捕获2头白暨豚,渔船无奈将其中那只体型最大的“雄豚”放归长江,只将网中那只“雌豚”和幼豚安全捕上岸,随后经空军直升机安全送回武汉。

 

专家们这才发现,原来放走的那只体型最大的白暨豚是雌豚,而那头稍小些的“雌豚”实际为雄性,另一头小豚为雌性。专家们给这对父女取名为“联联”和“珍珍”,希望它们能同淇淇作伴。

 

但悲剧很快再次发生,不出几个月,由于被捕时造成的损伤,再加上严重的应激反应。联联病情日益加重,以至于衰弱到无法控制自身平衡,很难浮出水面呼吸。白暨豚群体彼此间真挚的情感纽带令人无限动容;珍珍常常不离左右,钻到联联腹部下托它上浮呼吸,并总在联联外侧伴游,防止它同饲养池外壁相撞,但这并没有对病情康复起到丝毫作用。联联在1986年6月14日去世,距被捕仅76天。

 

相依为命的联联与珍珍


不久后,研究人员开始着手将珍珍同淇淇合群的准备,最初两豚适应的很好,一起活动的时间逐渐增加,显得十分融洽。但珍珍的年龄是主要问题——根据野外研究和解剖数据,白暨豚要等到5~6岁才能够性成熟。所以水生所要耐心等待几年才能知道珍珍是否可以同淇淇交配。

 

但现实并非如此美好,当捕豚队轰隆的马达声沉寂两年半后,承载着所有希望的珍珍却永远的离开了,那是1988年一个非常燥热的酷暑,研究小组此前曾搭建过一个旧铁皮制成的遮阳棚,以保护白暨豚免受户外饲养池严酷的光热;但珍珍误食了少量坠落池中的铁锈块及碎屑,导致充塞胃中无法消化造成阻塞性胃炎而致死。她是最后一只被人工圈养的白暨豚,淇淇的余生都将在沉默中度过。

 

 2002年9月16日,陈佩薰教授参观珍珍标本  © 三联生活周刊


除了武汉水生所在圈养淇淇方面出人意料的成功之外——很大程度上是个意外,很明显,将白暨豚饲养在人工水池里的记录相当糟糕。实际上,另外两只圈养个体;苏苏和江江,1981年被长江下游渔民捕获后送往南京,也仅仅只存活数周。这也许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因为苏苏差点沦为当地人的猪饲料,还在打谷场干晒了3个多小时,送至南京时已奄奄一息。大家给这头雌性白暨豚取名为“苏苏”。不仅代表着它来自江苏,同时还有“起死回生”、“欣欣向荣”的“复苏”之意[对一只送抵南京后只存活17天的动物而言,命运非常不幸的]。圈养繁殖方案似乎也无法将白暨豚从灭绝的边缘带回。

 

但是,也许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拯救白暨豚,比清理2000㎞长江干流或者圈养一大群孤独的白暨豚这类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更具有可行性。这第三种方案在80年代早期首次提出,至1985年2月,部分计划已经开始施行——既然保护长江干流的努力被证明起不了作用,那为什么不在别的地方建立白暨豚保护区呢?不是在河流本身,而是在一个相关或相邻的水体中呢,在那里人类施加的各类影响可以得到控制到最小。与其在长江内日益缩小的自然栖息地内建立自然保护区,不如尝试下“半自然”保护区吧。

 

周开亚教授及其团队首次尝试建立淡水豚类迁地保护区,他们选中了长江铜陵段和悦洲与铁板洲之间一条1.5公里长、40至200米宽的狭长夹江上,南京科学家们认为这是一个合适的保护区,可以利用水闸和水泵将河道同主航道分离。

 

1989年水生所研究人员在江西湖口八里江拍摄到的野外白鱀豚


尽管已经得到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以及足够建设前期基础设施的资金,但实际上铜陵淡水豚自然保护区并没有引入过任何一头白暨豚。因为远在武汉的水生所科研团队很快提出了第二个拟定方案;天鹅洲故道,位于长江中游的湖北省,毗邻石首附近的主航道,总长约21公里,这是1972年长江自然裁弯取直后形成的牛轭湖。并且在夏季高水位月份时仍然同长江保持联通,允许新鲜流水通过。与铜陵自然保护区不同,天鹅洲内拥有丰富的鱼类资源,推测渔业年产量超过1000吨。很容易养活一群淡水豚类,更重要的是,长江江豚也时常出没在故道附近水域,表明这里也是白暨豚的合适栖息地。

 

武汉团队将天鹅洲描绘成一个“微型长江”——实际上,天鹅洲代表着工业化以前的长江生态系统应该是什么样子;没有繁忙的船只交通,没有重金属超标的工业废水,只有少量的捕鱼和其他人类活动。早在90年代初,天鹅洲便被农业部制定为白暨豚保护区,尽管当时并没有任何一条白暨豚栖居于此。但如果白暨豚保护计划涉及迁地保护,天鹅洲将会是建立一个严格管控白暨豚种群的理想之地。

 

各种建议的保护策略中,究竟哪一种最有可能拯救白暨豚,不仅仅取决于中国。广阔的全球学界也在注视着一切。

 

圈养条件下印度河河豚的游戏行为  ©  “Investigations of Cetacea, Vol 6.”

时至今日,如何圈养淡水豚类仍是一个世界性难题。20世纪50年代初至70年代,至少有147只亚马逊河豚(Inia geoffrensis)自原生环境被捕[主要是用网]后运至美国、西欧与日本的水族馆展览。没有关于捕获死亡率等数据,但当长距离运输时常常发生意外事故,导致河豚猝死。目前全世界仅有3只亚马逊河豚处于人工圈养环境下,分别位于德国-杜伊斯堡动物园、委内瑞拉-瓦伦西亚水族馆和秘鲁的Guistochoca动物园。
50年代初,乌拉圭一家水族馆曾试图饲养著名的拉普拉塔河豚(Pontoporia blainvillei),但苦于恶劣的人工条件,两只野捕个体仅存活了几天。
旧金山的斯坦哈特水族馆(Steinhart Aquarium)分别在1968年和1970年从巴基斯坦进口4只雌性印度河河豚(Platanista gangetica minor),但途中由于捕获及运输时受到伤害,最终活着运抵美国的3只印河豚分别仅存活24天、33天和44天,其中2头因肺炎而死,第3头死于下颚损伤造成的并发症。
事实证明,淡水豚类十分难以维持,亚马逊河豚、白暨豚和南亚河豚等在圈养环境中的存活率都很低。


1986年10月,武汉水生动物研究所召开了淡水豚类生物保护国际学术研讨会,白暨豚的保护问题成为国内外科学家关注的主题。经过一系列会场上的唇枪舌剑和室外亲身调查,参加会议的外国科学家们不得不承认白暨豚在自然栖息地的生存机会很小。或许原先不被接受的迁地保护策略可以——或者说应该,成为白暨豚保护计划的一部分。在铜陵和天鹅洲两个备选保护区中,后者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围绕在天鹅洲建立一个白暨豚半自然种群之前,一系列实际问题必须得到解决。首先便为维持保护区周转每年要花费数十万元资金,尽管大部分由国际基金会提供,但仍有一部分需要由石首县当局、农业部和省渔政局支付,其中近三分之一的自筹资金是通过保护区内部捕鱼获得。更为糟糕的是,大约仍有500多名渔民生活在天鹅洲沿岸,年捕捞量巨大。既然研究人员认为食物短缺是导致长江水体白暨豚灭亡的主要因素,那么如果将白暨豚转移至天鹅洲水域,怎样确保它们所谓的新家不会受到同样威胁?即便保护区内严格禁止非法渔具的使用,故道水域是否真的足够大,可以养活足够的鲜鱼、数百名渔民和一群饥饿的白暨豚?此外,天鹅洲在将近半年的丰水时期内仍然与长江干流相连,如何确保白暨豚不会逃逸也是亟待解决的难题之一。

 

1980年湖北洪湖某处沙洲一条觅食中的白鱀豚  © 《瞬间——用镜头留住长江濒危动物》


一些国际组织建议,最好不仅解决这些基本问题,还要开展一次“试运行”,看看天鹅洲故道是否真的能够支持淡水豚类繁殖群体,再然后全力以赴,尽可能多的捕捉长江水域残存的白暨豚个体进行迁地保护。最直接的办法是将一些江豚引入保护区,如果江豚能够适应故道生境并繁殖,那么就可以将它们从保护区移走,并着手准备真正的白暨豚迁地计划。

 

西方科学家认为移走江豚至关重要,因为它们可能会与引进的白暨豚争夺食物,甚至对病弱个体构成直接威胁。尽管大多数调查报告显示,白暨豚常常和江豚在同一区域觅食,有时甚至混群活动。但考虑到天鹅洲故道有限的栖息地和食物,为什么要保留江豚这一未知因素,增加建立天鹅洲白暨豚迁地种群的不可抗力风险呢?

 

这是个好建议吗?这种谨慎当然可以理解;如果真的将长江残存的十几头白暨豚全都集中到一个保护区内,却发生什么事故导致引进个体意外死亡。无论这只白暨豚死在谁的怀抱,对他和他背后的团队而言都不异于一场灭顶之灾,意味着学术或政治生命的终结。

 

1984年3月在长江铜陵段获得的一头白鱀豚标本,雌性,体长2.30米


但如果我们仔细推敲,却能够发现这个计划存在许多相当明显的缺陷;首先,引进的江豚需要好几年时间才能开始繁殖,而那时接近八十年代中期,白暨豚显然已所剩无几,推迟对该物种的迁地保护行动只会使最终的目标更加难以达成。很难理解当时为什么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鉴于野外保护白暨豚的工作几乎没有同步进行,没人会怀疑野外所剩无几的白暨豚真的能够在主航道日益嘈杂及危险的环境中安然等待好几年吗?

 

不可避免的矛盾是,由于白暨豚已经非常罕见,且正处于一种快速衰落中,这个时候应该采取任何积极的行动,而不是徒劳的等待悼亡者的钟声敲响。

 

然而,或许更重要的是,如果引进的江豚的确在天鹅洲保护区内开始繁殖,这会发生什么?代表着全世界第一个成功的鲸豚类迁地保护种群建立——标志性里程碑,对中国的国际形象大有裨益,那么主管部分真的会准备把它们放归长江吗?显然很困难。

 

天鹅洲豚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担负着长江石首江段长江豚类的就地保护、天鹅洲故道江豚的迁地保护与科研、江豚网箱人工豢养与繁殖的尝试。从1990年开始在此引入5头江豚试养,现生活有75头以上的江豚,而且每年还有8头以上的小江豚出生。一个维持自我生存和繁衍的群体已初步建立。  ©  网易武汉


这种充满矛盾与抉择的情况下,一方面国际顾问坚持认为将白暨豚引入天鹅洲之前必须先进行江豚引入实验,另一方面也坚持认为,白暨豚和江豚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迁地保护内,这对两者而言都不算一件好事。

 

武汉淡水豚类生物保护国际学术研讨会结束后不久,80年代末和90年代随后又举行数次专门讨论白暨豚保护的学术会议,但结果大多却没有落向实处。

 

直到1995年,也就是上一次成功围捕2头白暨豚时隔9年之后,姗姗来迟的白暨豚“迁地保护”工程才正式启动。当年12月19日,在湖北省水产局和中科院水生所的统一领导下,天鹅洲白暨豚自然保护区管理处组织40余人捕捞队在长江石首碾子湾江段捕获一头成年雌性白暨豚,随后将其安全转移至天鹅洲故道水域内放养。

 

受制于硬件落后,科研人员实际根本无法对放入天鹅洲故道的白暨豚进行观察保护。悲剧的一幕却再次降临;1996年6月,长江洪水暴发,这头白暨豚钻进防逃网内被网缠住,不能脱身,被发现时已经因溺水而死。

 

最初所有人都认为雌豚是触网而死,但当科研人员对它的尸体进行解剖后却震惊的发现,它的胃里竟然没有任何食物,这头白暨豚最初被捕获时体重150公斤,死时仅有80公斤,相当于半年内减轻了近一半的重量。即使不发生洪水意外,它也很难生存下去。有科研人员认为,这头雌豚是由于体弱多病,捕不到鱼而饿死的,也有专家推测,这头触网而死的白暨豚因为十分孤独,才总想游回长江,以至于无心进食。

 

1988年湖北监利江段,水中匆忙的白鱀豚与岸上收割芦苇的群众构成一幅和谐的人与自然画面 © 《瞬间——用镜头留住长江濒危动物》


但这两种解释都禁不住推敲,首先天鹅洲故道内渔产丰富,足以维持一个旺盛的淡水豚种群生存,此外丰水时节大量幼鱼会随着洪水进入故道,民间称之为“灌江纳苗”,不存在食物短缺问题。且根据淇淇累积17年独身经验表明,孤豚也可以很好进食活动,社交生活并不是白暨豚赖以为生的必需品。

也许一个不敢提及的方面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1990年后保护区曾数次向天鹅洲故道内转移长江江豚,尽管遭遇一些可预见性事件。到1995年转移白暨豚时,保护区内还有13头江豚栖居。可能正是这些“原住民”们,排挤甚至攻击新引入的白暨豚,导致它无法获得足够的食物,以至于丰水季节试图逃回长江,才最终溺毙在防逃网上。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关于它真正的死因可能永远也无法得知。严格说,这头雌性白暨豚被捕获后是在半自然环境下存活了187天,所以并没有被人工饲养。但它是我国迄今捕获的最后一头白暨豚,也是所有7头被捕获白暨豚中唯一以迁地保护目的到来的个体。

 

 一张十分清晰的野外白暨豚影像,1989年拍摄于铜陵江段附近,图片非常难得。  ©  《BaiJi :the Yangtze River dolphin and other endangered animals of China》


1994年底,铜陵白暨豚养护场通过预验收后,也拿到了捕豚指标,甚至争取到专项资金购买了两条快艇。1996年春,铜陵捕豚队成功将三头白暨豚围在网内,但意外的是,起网时渔网被江底的礁石划破了,白暨豚逃脱,捕豚行动宣告失败。这也是我国最后一次专门捕捉白暨豚行动。此后白暨豚越来越罕见,跟踪难度太大,铜陵淡水豚类保护区和石首天鹅洲白暨豚自然保护区不约而同的将工作重点转向长江江豚。

 

1997年11月,由农业部渔业局主持,长江渔业资源管理委员会和中科院水生动物研究所共同组织,调动渔政和其他科考船52艘及工作人员300多名,针对湖北宜昌至上海长江口间1700㎞长的长江干流江段进行全流域同步调查。但在累积7天的重复调查中一共只发现白暨豚13头!与1991年华元渝老师针对宜昌-江阴江段生态调查观察到的86头白暨豚相比,这一数字不足6年前的两成。1998年和1998年采取同样方法但只考察部分重点江段的情况下,分别发现白暨豚4头5头。再次证明白暨豚数量仍在下降之中。

 

这只老祖母是20世纪人类所最后接触到的最后一只白鱀豚,历史上长江口并不是白暨豚的主要分布区域,且已三十多年缺乏记录,很难想象它竟会出现在崇明岛滩涂。©   上海动物园科学教育馆


1998年2月28下午,数名安徽民工正在上海崇明岛西部滩涂挖掘鱼塘时,无意间发现一头搁浅的白暨豚在水坑里挣扎。在鱼塘主劝说下,民工们将它放入附近的鱼塘暂养。但由于当地十分偏僻,交通不便,直至2月27日,也就是搁浅事件过去整整9天,崇明渔政站才得知这个重要消息,并火速向上级领导汇报。

 

次日下午,中科院水生所两位专家携带设施专程从武汉赶到现场,在第二天展开实地救援行动。但这头白暨豚出水后却并没有挺过来,虽经全力抢救,最终在下午6时左右因器官衰竭死亡。

 

尸体解剖显示,这是一只老年雌性白暨豚,早已丧失繁殖能力。这头老雌豚是20世纪人类接触过的最后一头白暨豚。从1914年到1998年,从洞庭湖口到崇明岛滩涂,从美国青年到安徽农工。长达2000万年进化史,却最终敌不过工业时代100年间高高耸立起的黑烟囱。

 

淇淇生前在饲养池中的珍贵活动影像 ©  Akive


进入21世纪以后,长江里的白暨豚已经十分罕见,似乎只剩下武汉东湖之畔水生所饲养池内孤单游弋的淇淇还在顽强延续着物种的命脉。

 

但淇淇已经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它的游速变得缓慢,反应越来越迟钝,曾经尖锐的牙齿逐渐磨平,已经走进垂垂暮年。来到武汉的22年里,整整17年淇淇都是独自游弋着冰冷的人工堤池中度过,一圈一圈又一圈,无数次来回环绕,淇淇成了这世上最后一头白暨豚。也许暮年的某一刻,淇淇会抬起头睁开小眼睛朝着天空外眺望思考,它会怀念着什么呢?是肥美的鲜鱼、白沫的江浪,亦或是回不去城陵矶?淇淇不知道,沉默的岁月里,它的族人们早已所剩无几、支离破碎。

 

1992年1月,扬州渔民在仪征江段误捕的白鱀豚。扬州水域紧靠镇江豚类自然保护区,水质优良,鱼类资源丰富,受人类活动干扰较少,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开辟航道的长江干流保护区,生态学意义重大。长江镇江段是历史上白暨豚、江豚活动比较频繁的地区之一。据不完全统计,1978-2003年的25年间,先后发现白暨豚18头次。1997年长江豚类同步考察中共发现白暨豚4头次。这里可能正是野外最后的白暨豚种群栖身之所。


2001年11月,扬州渔民在征仪新坝镇(现属李典镇)江面上发现一条很大的“死鱼”,就将它拖到江心船厂,随后将此事报告给邗江渔政处,经渔政处工作人员确定,“大鱼”其实是珍贵的白暨豚,于是交由扬州大学负责制成标本。

 

这头白暨豚为雌性,体长258厘米,食道中卡有一条约95cm长的未消化的青鱼,系因青鱼阻塞食管噎死。曾有报告称,2004年在南京发现一头幼体白暨豚尸体,但经研究人员证明系江豚误报。而扬大馆藏的这具白暨豚标本不仅是已知最长的,也是全球最后一件来自野外的白暨豚标本,意义重大。

 

2006年2月,国务院颁发《中国水生生物资源养护行动纲要》,提出对白暨豚等亟待拯救的濒危物种制定重点保护计划,采取特殊保护措施,实施专项救护行动,但这时已经为时已晚。2006年末,由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长江渔业资源管理委员会和瑞士白鱀豚保护基金会组织的长江淡水豚类考察正式开始,考察活动从11月6日开始,队员来自6个国家,共30多人。考察队从湖北省的宜昌至上海的1700公里长江干流,往返航行了3400公里,耗时39天,于12月13日结束。这次考察最终没能发现任何一只白暨豚,还发现长江江豚的数量也只相当于1991年种群数量的一半,进一步证实江豚数量大幅减少。

 

中国的白鱀豚自然保护区域 ©  维基共享


发表在《生物学通讯》杂志的论文无奈宣布,白暨豚可能已经功能性灭绝,即使还有少数个体幸存,也不能保证种群顺利繁衍。

 

关于白暨豚是否已经灭绝目前仍存在争议,中国官方坚持认为只有按照惯例,当野外连续50年没有观察到任何活体时才可以认定白暨豚已经灭绝,并强调当前情况下贸然宣布白暨豚为灭绝物种不合时宜。

 

不过不管怎样,也许你怀抱希望,也许你无能为力,也许你高高挂起。川浪带走百分之九十九白暨豚的痕迹,但总会剩下最后一点灵魂还在江水中游荡。






参考文献


  • 海翁伯 - “追忆淇淇和白鱀豚”系列博客

  • 海翁伯 - “淇淇传奇连载”系列博客

  • WITNESS TO EXTINCTION:How we failed to save the Yangtze River Dolphin

  • 周开亚 李悦民,长江下游南京至贵池江段 白暨豚的观察

  • 华元渝 张建,白暨豚种群现状 、致危因素 及保护策略的研究

  • Prospects for captive breeding of poorly known small cetacean species

  • 蒋文华 ,长江江豚迁地保护概述

  • 吴恢碧 倪朝辉 何 力 周运涛 张 征, 长江荆江段的渔业生态环境评价

  • 华元渝 张建 ,白鳍豚 自然群体数量及其锐减原因的分析

  • 杨 健  肖 文 ,洞庭湖 、鄱阳湖白暨豚和长江江豚的生态学研究 

  • 王  丁  张先锋  魏  卓 ,白鱀豚及长江江豚种群现状和 保护研究进展

  • 张晓良的博客 - 30年前我国首次人工捕获白鱀豚的回忆

  • 周开亚,Encyclopedia of Marine Mammals (Second Edition):Baiji: Lipotes vexillifer

  • 新华网 - 国际科考队38天来在长江干流未找到白鳍豚

  • 中国网 - 中国抢救白鳍豚大事记

  • 扬州晚报 - 扬大馆藏世界最长白鳍豚

  • 扬州晚报 - 这是全球最后的野外白鳍豚

  • 扬州晚报 - 野外白鱀豚消失在扬州段

  • 朱孝峰 江苏镇江长江豚类省级自然保护区建设的启迪

  • 王丁  张先锋  魏卓, 白鱀豚及长江江豚种群现状和  保护研究进展

  • 搜狐新闻 - 长渔委及专家:挡不住水电站 只能盼十年禁渔

  • 新华每日电讯 - 被宣布“功能性灭绝”11年后,仍有一群人在执着寻找白鱀豚

  • 张欧阳 ,长江流域水系连通特征及其影响因素分析

  • 钱江晚报 - 钱塘江里的“水中大熊猫”白鱀豚 现已极度濒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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