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在烽火连天的逃难路上，四十岁远赴重洋打拼 | 二湘空间

Original 空间作者二湘的七维空间 2022-07-15

思想的碰撞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有良知有深度有温度

安君驾车
念安君妹
文/公仲

八八老夫对自己四岁童龄时的记忆，现在几近清零。然而有一件事，我是念念不会忘记的，甚至还日渐清晰起来。那就是1938年冬，我家从河南开封逃难到了吉安大舅家里。一天下午，防空警报的气笛声突然拉响了，“呜...呜呜...”震耳欲聋，说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甚至能听到远处轰炸隆隆的爆破声。我一个人好奇地、懵懵懂懂地爬上了顶楼平台，想去看看大飞机。

这时，家里人在下面喊话了：“快下来！快下来！飞机要丢炸弹了！”我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忽又有叫唤声：“你妈妈生了小妹妹了！你有了妹妹了！”我猛然一惊，就飞也似地跑了下去。妈妈生了四个和尚，现在生了个千金，这是全家天大的喜事呀！我高兴得乱跑乱跳，似乎听到了“咿呀咿呀”的婴儿哭啼声，这声音甚至掩盖掉了那令人讨厌的轰炸声。

次日，妈觉得这里也不安全，即刻就抱了婴儿，带着我们，坐了一辆黑色三排座的大轿车，由司机侯聚堂叔叔操盘，颠颠簸簸地开到永新老家去了。我们在县城落脚，临时借住在已上前线的周团长（周良沛之父）的家里。不几天，一个电话打到周家，妈接了电话，我好奇地凑到身旁，只见妈妈一边接话，一边摇摇晃晃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吉安真的又来了大轰炸，大舅的华阳大药房被炸了，大舅被炸死了！这真是晴天霹雳！妈妈几乎晕了过去，而那婴儿只知道哇哇大哭......那婴儿就是我唯有的亲妹妹。她就是诞生在这样一个动乱不安的战争岁月，她是在那呜呜的警报声、隆隆的爆炸声中呱呱坠地的。这是否预示着她的一生将会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一生，痛苦不安的一生？她的名字被取为“安君”，小名叫“安安”，好像就是祈求着一生平平安安！

陈、唐、李三家的孩子们的合影

安君妹和我们在永新生活了近8年，直到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46年（我和二哥早一年去了南昌）。那时，我们都在永新城里居住，只有两次（41年、44年）为躲日本军队路过骚扰，在南乡山田和北乡象形住过一段时间。安君是我们家最娇宠的小公主。周围都是男孩子，调皮捣蛋，打打闹闹，不得停歇。

她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也跟着我们一起打闹撒野，被大人们说她像个男孩子，没有女孩子样，一点不文静温顺，有时甚至比男孩子还野。记得，一次爸爸特地从外地买来一件很时髦鲜艳的大红连衣裙给她，大家都非常羡慕，可她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穿。她每天穿着破裤子爬树、翻墙，拿着木棍挥舞，在草地上摸爬滚打。

还有就是夏天到禾川去玩水。她年幼个小，水又湍急，她不怕呛水，在水里乱划乱打，居然很快就会浮游了。当时不讲什么姿势，不会沉下去就行。这为她日后成为全省破纪录的游泳健将打下了基础。她在幼稚园、小学，无论游戏或跑跳，都十分出众，甚至比同龄的男孩还强，也逐渐养成了她自视甚高，逞强好胜，不服输的个性。

46年，全家搬到南昌，住在中正医学院一栋双拼的小洋房里。因孩子多，比较挤，她乐意去住学校集体宿舍。那是葆灵女中附小，条件尚好。她这一住，就从小学、初中、高中，直到高三毕业，都在葆灵度过的。这样也形成了她的集体观念比较强，好交朋结友，相互帮助，讲义气，爱打抱不平。可算个女汉子，富有侠义精神。

安君童年

这也许还是受到我的一些影响。我家父亲和两个哥哥，长期都是在外地工作和读书，49年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家中就是母亲带着我们弟妹三人。我在葆灵邻近的豫章中学读初中，每天骑脚踏车上学。就在经过的阳明路边有一个书摊，我几乎每天下课后都会去，租了不少武侠小说来看。

49年上半年，有半年没课上。几乎所有空闲时间，就是给她讲故事，而且一开讲就没完没了不能停。我讲得记不清时就瞎编胡说。她从不嫌弃，总是不断地问“还有呢？”“还有呢？”甚至在我吃饭时，拉屎拉尿时，她也不放过。我家厕所在屋后，我要去解手，她也硬是跟出跟进，半步不离，我一边拉一边讲，她就一边站在身旁一边听，全不嫌臭，也不害羞，在厕所往往一待就是半个多小时。那时我十三、四岁，她也有九、十岁了。想来，她是多么天真无邪呀！

50年后，朝鲜战争爆发了。急需培养大量护士人员支前，而妈妈是留学法国的科班护理出身。就特别把她从中南军区医学院附属医院护理部主任任上，调62陆军医院筹办护士学校，任教务主任。军医护校设在九江，妈妈就要到九江去工作了。其时，北京军事干部学校也来南昌招生，我和弟弟都报了名，我没批准，弟弟却批准参军走了。于是南昌家里只剩我和安君了。

每逢节假日和寒暑假，我们就到九江去。在那里除了读书讲故事，就是到外面操场上去玩。操场很大，有各种各样运动器械，我们好奇，什么都想去试试玩玩。有一个比人还高的大铁环，人可以抓住上面把手，脚勾住下面套脚，滚动起来，越滚越快，人在里面就跟着打转，很诱人也颇有些风险。这是专给空军飞行员锻炼用的。我仗着有体操运动的基础，就爬上去试试，慢慢地转动起来，颇费劲的。

这时，安妹也想来试试，我坚决不同意。可她不由分说地就往上爬。我慌忙帮着她抓好把手，压紧脚套。她个子小，手抓脚勾更费劲。慢慢地铁环转动起来了。她毫无惧色，听凭铁环滚动，我跟着小跑，铁环越滚越快，我几乎跟不上了，吓的要命，她万一手软脚松，掉了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可她咬紧牙关，死死扣住铁环，滚了上百米。我刹住了铁环，放了她下来。只见她手心已起了血泡，脚皮已在流血了。心想，我这妹妹真是有那么一股子蛮劲，胆大、顽强、坚毅不屈。我服了她。

兄妹四对及其堂姐合影

葆灵高中三年，是她青春焕发的黄金岁月。学习轻松，成绩始终在班上名列前茅；课外活动她也非常积极。俄语演讲比赛，她获奖；打篮球，她绝对主力；校书记鲁涤带她参加市代表队，在省大赛中夺冠，并进入省队，出省打球，成为女篮中核心的小八号（她穿8号球衣）。她个儿小，身体灵活，速度快，投篮极准。

比赛中只要她拿到了球，观众就会呼叫起来“小八号！小八号！”，她出了名了！她还参加省里游泳比赛，体育老师谭礼娴重点培养她，竟获得省女子蛙泳冠军，打破了省50、100米蛙泳女子纪录。此纪录一直保持到文革后。值得一提的是，她运动比赛频繁，耽误了不少功课，可她能自我加班补习，期末考试她仍能稳居前列。

她在班上与同学们相处都十分融洽，宽容大度，没有“仇敌”，但也难免有桀骜不驯的毛病。就在毕业临近的一次梅岭春游中，她因什么小事闹情绪，独自离队出走，害得师生漫山遍野去找她，直到深夜，可她却爬在树上就是不作声不下来。此事影响很大，学校不得不给了个记过处分，而这就在高考的前夕，其后果真难以逆料了。

55年夏，参加全国高考。她满以为考得不错，可上个理想大学了。然而事与愿违，她被录取在长沙师专。这当头一棒，叫她愤懑不平。冷静想想，自己复杂的海外关系，又加上一个大过处分在身，能降格录取就很不错了，夫复何求？这可算是她生平中的第一次的沉重打击。之前，她似乎一直还一帆风顺，没受过什么伤害和挫折，而这次就该让她头脑清醒清醒了。人生的道路还漫长着呢，坎坷波折、艰难险阻、颠沛流离、痛苦悲伤还在后面等着呢！

她毕竟还是去了长沙师专，师范院校可以免学费和食宿费，未尝不是件好事。来到新的地方新的学校，她很快就适应了，又生龙活虎起来。她参加了校摩托车队，她是唯一的女生，在训练和表演中，引人注目；她还被选拔上了横渡长江的代表队，去到武汉，畅游长江，时她还在例假中，不敢拼搏，竟还获得了全国第十二名。凭借她纯正的普通话，流畅的文笔，又被选入校广播站作播音员、通讯员。她处处崭露头角，锋芒毕露，而学习上仍能应付裕如，大考成绩，专业全优（5分），只马列主义基础、心理学为良（4分）。

然而，尽管她风头正旺，可内心依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空虚，她给中学密友信中说：“再也碰不到和中学的同学那样有多种多样爱好和兴趣的人，更找不到能推心置腹的畅谈一切的好朋友了。”学生会的某个头头在工作中与她接触较多，似乎喜欢她，甚至公然向她求爱，但她觉得此人很自私，名利思想很重，作风不正派，没有共同语言，就断然拒绝了他。没想到，这就留下了日后意料不到的隐患。

青年安君

80年代初，安君舍弃了刚刚拿回来的国编教师的职位，单枪匹马地带着妈妈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遥远的异地去闯荡江湖。真佩服她了！其时她正42岁。可巧的是，妈妈生她的时候也正是42岁。从生育年龄来看，妈妈算是高龄产妇；而从出国闯荡的年岁来看，安君也算是超龄大青年了。而且，安君是学俄语的，英语一窍不通。就在出国飞机上，空姐对她说，对不起！你是要咖啡还是茶。她竟张目结舌，不知所云。真担心，她如何能在美国立足呀？然而，她硬是在美国顽强地立下来了。

特别是大哥说的“由于感情上的冲突”，安君竟带着妈妈自立门户，另租住房，完全独立起来。她一边外出打工，一边回家照料妈妈。打工时，就将妈妈固定在轮椅上，前面摆了个电视机，由她去看；安君回家后，就给她清洗屎尿，擦身换衣裤，喂她吃东西。如此辛苦劳累，她无怨言。不过，后来对我们回忆说，那时往往叫她想起了当年的劳改生活。

然而，她硬是独立了，自由了！到了84年秋季，妈妈肾炎发作住院。那是全免费的，但没有护工，也不让家属护理，全由医院护士照料。起初，病情有所好转，到了十月二十四日，突然恶化，随即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妈妈走的很快，终年88岁。我是在家得知噩耗的，悲痛欲绝，内心无比自责。我怨恨自己无能为力，没能在妈妈身边。这叫我负罪终生！

安君在妈妈走后，一度曾消沉，难过至极。其实，我知道，安君为了妈妈是用尽了自己之所能的。妈妈一贯体弱，能坚持到88米寿，在当时也可算是高寿了。感恩妈妈，就要振作起来，绝不屈服于生活命运的各种摆布折磨。安君果然不负众望，她一边积极打工，一边努力学习英语，学习经营酒店的书籍。不到一年，她有了些积蓄，申请全家的移民，85年即成功地将丈夫女儿接过来了，全家终于团圆了，立志共创幸福的未来。她丈夫彭勃到一家工厂仍做技术员，画图纸，孩子们奋发读书，前后都考上了大学。这个家算是真正的平静安稳下来了。

安君家首次在美团圆

19年以来，疫情爆发，席卷全球。安君身体日渐衰弱，她的基础病是肾虚，是我们的家族病，需要静养。而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在网上日夜操劳。我与她几乎天天网上来往，谈家事，谈保健，也说笑话，发些好玩的东西逗乐。她对语言感兴趣，我就发些方言笑话特别是南昌土话故事，她十分欢迎，会立即表态评点。可到20年后，我发东西给她她没有反应了。那些逗趣笑话，她也无动于衷。我急了，在一个晚上（洛杉矶时间），给她发了个视频。她明显不想多讲话，她那活跃好说的个性怎么一下变得沉默寡言了。

我纳闷，这究竟怎么回事呀？是时间太晚了，犯困了？还是有什么事生气了？却完全没有想到是她的病有多么重！不久，得知她住院去了，也不知病情如何？安君是不愿让别人知道她的病情的，她仍是这样固执要强。我给她在北京的小女彭茜打了电话。彭茜才告诉我她妈妈的病情十分严重，肾衰导致各个器官衰竭，需要透析而医院血源不足，正在设法抢救。医院又不让探视，详情不明。我顿时大惊失色，手足无措，祈求她能转危为安，度过这一难关。刚过两天，5月7日早上7时多，侄子凯平打来电话，告知姑姑安君在昨日洛杉矶时间下午5时不幸去世......

安君在家门口

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天昏地暗，失声痛哭起来。真没想到这么快她就走了，我正常常在想下次她何时来南昌再见呢！我们兄妹她的年龄最小，也是最聪明最能干可也是受苦最多受难最重的一位。在这晚年，她本可以好好享受一番天伦之乐、幸福生活，以弥补几十年的身心苦难的屈辱损伤，然而如今天人相隔，命不我遂，只愿我们天国再相会吧！5月13日，她先生彭勃携女儿外孙到医院见了安君最后一面，并将照片发给了我。我呆呆地看着照片，久久不忍离去。不禁泪流满面，越看越觉得她真像妈妈，两代人在我泪眼中融合成了一个人！妈妈呀！安君呀！我想你呀！于是，我写下了这首诗，以为永久的怀念：

安安，安睡了

睡得那么恬静

睡得那么安详

睡得那么美丽

睡得那么像娘

睡去了一生一世的苦难

睡掉了全身满目的创伤

睡干了人间的热血泪水

睡出了世上的真情善良

睡到了永恒幸福的天国

等到了来日我们的欢聚一堂

2022年5月6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