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晚年,最怕的是寂寞|二湘空间
父亲的晚年,最害怕的是寂寞
文/潇湘棋客
前些天看到一个短视频,山东青岛一位98岁的老人,因68岁的儿子自作主张修剪了院子里的杏树而厉声呵斥他,见儿子顶嘴而越发生气,转身似要去找家伙揍他,被孙子阻住了。年近古稀的儿子却扭头笑了起来,脸上满是顽童般的得意与幸福……
这一幕,看得我好生羡慕,也让我越发想念自己的父亲。
进入腊月,我就又想起了父亲。他若仍在世,十五这天满99周岁,按老家虚岁做大寿的习俗,该操办百岁宴席了的。——五代同堂,该是多么热闹的场景啊!
父亲的晚年,最害怕的是寂寞。
突然发火,只因“而我却像一只孤雁”
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他与母亲相濡以沫四十年,三十五年职场生涯,超过一半的时间他在乡下,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姐姐在县城里,除了每月领到工资那天或偶尔进城开会,父亲基本不会回家。父亲退休以后,父母想必都会把过去分居期间储蓄起来的知心话连本带利付给对方。无论两人来往于老家与第二故乡走亲访友,还是父亲陪着母亲到广州等地寻医问药或游山玩水,他都是不会感到寂寞的。
母亲去世后大概不到十天,猝然之间,父亲发了一回脾气。
那是1989年5月上旬,在老家乡下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父亲就陪着小舅回到县城住进大哥家里。一天晚上,我和哥哥姐姐在大哥家的客厅里边看电视边剥着瓜子花生闲聊,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事先毫无征兆地吼了起来:“你们几子妹冇一个懂事!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唯一的舅爷在这里,都不拿零食给他吃,也不陪他讲一下话……”
我和哥哥姐姐一下子惊呆了。从小到大最能体谅父母的大哥最先反应过来,赶紧带头检讨,并好言安抚父亲一番,小舅也连忙打圆场,总算勉强平息了父亲的怒气。
实际上,父亲这就是在发信号弹了。他借题发挥,排遣自己内心的痛苦与孤寂。十多年后,他在回忆录中这样描述那时的心境:“……而我却像一只孤雁,孤灯独坐,思绪万千,这才体会到晚年失伴的痛苦,虽然与她的哥哥刘福宅外出到衡阳,到她的几个外甥家做客,欣赏城市风光,只不过是短时欢乐,回来后依然是人去楼空。面对遗像,倍增惆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父亲乍见我两眼放光,擦身而过时变黯淡
退休以前,父亲把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放在工作上,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洗衣做饭等生活经验匮乏得要命,我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太理解母亲去世对父亲的打击程度以及他对老来伴的依赖程度了,因而,当父亲提出再找老伴的想法时,我们一致赞成。毕竟,四子妹那时都有工作在身,由于住房楼层高又没电梯,以及面积小等原因,父亲也不愿与同在老家的大哥或我同住,兄弟俩无法抽出稍多一点的时间陪他玩乐聊天。
子女的支持让父亲吃下了定心丸。母亲去世后不到一年,父亲就经人介绍与一名离异的退休女工领证结婚。然而,这桩仓促而成的姻缘有太多的先天不足,维持仅一年就宣告夭折。
父亲痛定思痛,不再把有无基本生活保障作为备选老伴的前提条件,把眼界放得更开阔,大约又过了一年半后在乡下老家附近找了一位丧偶村妇作为自己的最终伴侣。
这位继母把父亲的饮食起居照顾得细致入微,父亲对此很是心满意足,但继母的文化阅历、知识见解等受到很大局限,父亲在精神层面上不可能与她有太多太深入的交流,他内心更希望子女能多陪他聊聊天,几十年的血脉亲情是别的任何感情都无法取代的。
有一件小事,我印象非常深刻,至今都难以释怀。
有好几年时间,父亲和继母租住在县电力局对面的一间民房里,因我那时的住处离此处稍微有点远,只有周末我才偶尔会携妻带女去看望一下,平时则很少去。1997年10月31日,周五下午,我骑自行车去县电力局联系工作。接近该局时有一道长坡,我上坡时只见父亲迎面彳亍而来,形影相吊。他见了我,脸上马上露出笑容来,并准备转身,问我是否进屋坐坐。我竟然丝毫没有想到陪他说说话,虽下了车,却照实说去电力局有公事。父亲闻言,已经转了一点的身子便又转了回去,忙说他去街上随便转转。
其实公务不是火烧眉毛之事,推迟到下周去办完全没关系,何况原本已是一周残存的一点工作时间了,假公济私也并无大碍,怎奈儿子深得他的真传,一根筋地把工作看得最重。事后回想,父亲发现我并准备转身的那一刻,两眼放光,而当他再转回时却又瞬间黯淡了下去……
大年初三,父亲差一点复制二叔的悲剧
2000年的春节,是父亲人生中过的倒数第二个春节,大概也是父亲一生中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春节。我因为搬进了新居——父亲眼里“宾馆一样的房子”,请父亲及继母,还有哥哥姐姐都来我家过年。大年三十,大大小小的两个孙女、两个孙子、一个外孙女,分别操着老家与第二故乡方言、湘味普通话,在“公公”“爷爷”“外公”面前争先恐后嚷着“恭喜发财,红包拿来”,父亲眉开眼笑,逐一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
谁也没有想到,年味中也潜藏着凶险味。由于父亲生活经验的奇缺,也由于我的疏忽,春节刚过就差点酿成了一幕乐极生悲。
2月7日正月初三,是我们先一天与父亲约定回乡下祭祖拜年的日子。八点半左右我带着妻子女儿从六楼下到父亲所住的车库前,他居然一反常态还没开门。一叫门,继母在里面说父亲病了,她也不舒服,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子。她一边应着一边开了门。父亲躺在床上不住地嚷着“老了,病了”,蜷曲着身子翻滚,手里却还捧着一部开着的袖珍收音机。他说不清到底哪里不舒服,只说是老了,也不肯去医院,还不时哭闹几句……
屋里明显有煤气味,我判断两人都是中毒了,只不过继母因小五六岁且女性生命力先天顽强一些而症状稍轻,于是我赶快把里屋一个半尺见方的墙洞上的玻璃取下通风,接着劝说父亲赶紧起床到屋外去透透风。他还是不肯,也不相信什么煤气中毒。我强行给他穿上衣裤,这时大哥和住在他家的姐姐也如约来我这儿了,他们搀扶着父亲去屋外。他仍旧不能自持,叫着“病了老了,哎哟哎哟”,却还是不肯去医院。
我们先给父亲喝了一杯浓茶,后让他吃了小半碗继母自酿的甜酒,再加上坐在屋外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过了一阵他总算恢复了正常。
突发事故属于煤气中毒是无疑的。初二日中餐晚餐我们都在大哥家吃,白天晚上陪父亲打了一整天扑克,而父亲上午出门时既未熄灭炉火又未把分别用于做饭炒菜和烤火的两个煤炉拎到屋外。夜晚从大哥家回来后我也没进去细看一下。铁门紧闭一日,睡觉前又关闭了门窗,屋里肯定积存了不少煤气,白天存量加上夜间增量,雪上加霜。
父亲能躲过那一劫,实属万幸。他丝毫没有吸取教训。我的二叔,他的亲弟弟,就是三年多以前故意制造煤气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差一点重蹈覆辙。
父亲弥留之际,父子间最后的肢体接触
新旧世纪相交的那两年,父亲虽然住进了我的车库,但我因应聘去了浙南工作,与他的沟通还是不多,偶尔打打电话,没寒暄几句,父亲就会主动提醒说:“长途话费贵,挂了吧。”间或也有那时已不太多见了的书信往来。在信中,父亲一如既往先谈工作再聊家事,比如1999年7月23日给我的信,开头写收到我的两封信后“得知你在浙江的一些情况,使我得到无限快慰。XX报社对你如此关怀,望你安心搞好本职工作,做出一定成绩来报答领导和同志们的信任,不要心猿意马。至于建房欠了一点债,也不要背包袱,两年还不完就三年或更长一点时间都可以。生活上不要过于节约,要爱护好自己的身体,否则身体垮了损失就大了……”
我结束两年聘期,重回老家上班后,上楼下楼,每天都可以给父亲一个问候,可惜也仅限于此,很少与父亲有过哪怕十分钟以上的闲聊。即使是双休日,我要么加班,要么与朋友一道带着各自的女儿在外面玩,要么在家里、单位甚至路边摊与人下象棋,在父亲生命最后不到七个月的时光里,几乎没有完整地陪过父亲一天,如今回想起来,羞愧难言。
每天下午接了上小学的女儿回家,上楼前我会先带她进父亲的小屋,给两老打个招呼。父亲往往问:“坐一下?在这吃饭?”我则常常答:“不了,聪聪要先回去做作业。”有时候晚饭后一家三口下楼散步或外出玩玩,同样先进父亲的小屋打个招呼。
许多回,父亲坐在餐桌前,就着两三个简单菜肴或外加一小碟花生米,端着小酒杯,细品着农家自酿米酒,见了我,像是从对往事的怀想中回过神来,问一句:“喝杯酒吧?”
个别时候,我会心有所动,答应父亲,坐下来陪他喝一两杯。继母则会赶紧去找些糖果饼干果冻等零食安抚“小叫花子”——早已做了母亲的女儿至今对父亲当年对她的昵称记忆犹新。
大多数时候我仍然是拒绝的:“不了,带聪聪出去走走,玩玩……”
等我彻底意识到父亲之意不在酒,已经晚了。
从2001年8月10日傍晚突患脑溢血到第二天清晨撒手人寰,在生命的最后十余个小时里,父亲没有对子女留下一句话。父亲弥留之际,我与父亲有了自父子关系建立以来最亲密最持久却也是最后的肢体接触——双手握住他的右手,不住地轻抚他的手心手背,间或摸摸他的脉,嘴里喃喃地唤着“爸爸,爸爸……”,继母则在旁边带着哭腔念叨了好几次:“老倌子啊,你崽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就对他讲啰……”
继母后来反复告诉我,父亲生前好几次对她说过——“我有好多话,要对兆兰讲……”
继母转述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打着我的痛觉神经——父亲想对我讲些什么,我永远都没法知道了。而原本,又曾有过多少机会啊!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发射信号,而我这台愚钝的雷达,却一次次地忽略掉了这些信号……
当我自己也退休以后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去反刍过往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进而渐渐觉悟过来,慢慢读懂父亲晚年的寂寞,想主动找父亲聊天时,早已找不到他的身影……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人世间一种万分悲伤又千般无奈的景象;子欲聊而亲不见,又何尝不是呢?
唉!
潇湘棋客:60后,湘人,属虎,天蝎座,一肚子“不合时宜”。个人公众号“潇湘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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