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思恋/和谷文集(连载38)
我所思恋的山,没有流芳千古的美名,没有奇妙绝伦的传说,没有神姿仙态的风韵,只不过是一座平平常常的石灰石 矿山而已。
那藏在渭北高原沟壑里的石灰石矿山,一定含有某种磁石的性质,不然为什么会使我夜不能寐,心魂儿常被勾了去呢?
这矿石,在高原的怀抱里,孕育了多少个世纪?当沟壑里的洪水无意中揭开这织巾的一角,人们便发现了这青色的瑰宝。
于是,沟壑里办起了石灰厂、水泥厂。长长的铁轨自远方铺来,像迎亲队伍的臂膀。
于是,石灰石像迈出闺房的少女,走向新的生活,获得了新的生命。
我当上开山工那年,才十八岁。从我上班的第一天起,矿山便成为我的伴侣。
这伴侣却是陌生的。我看见,矿山在迎迓我。早霞淡淡地抹上了清新的石崖,像含羞微笑的红晕,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能与矿山为伴很荣幸。
不过,我的自豪感很快便消失了。爬上山去,我的腿直打战。系上安全绳,操着风钻在悬崖峭壁上学着打炮眼,我的魂儿也丢了。开山炮响了,我捂着耳朵,怕得缩成一团,心也随着炮声震颤。
下班的时候,我揩着满脸的汗渍和尘硝,回望笼罩在烟雾风沙中的矿山,似乎它变得这般空旷、荒凉和寂寞。
我嫌弃矿山,就这么荒芜了我的青春和爱情吗?
翌日黎明,一个清丽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踏着湿漉漉的晨雾,匆匆地赶去上班。从矿山压风机房的门前经过时,蓦地瞥见一位姑娘倚在压风机房的门槛上,向我投来多情的目光。她搓着手里的白手套,羞涩地笑着。
唤醒我的,原来是汽笛。汽笛是这位压风机司机拉响的。她,不正是矿山报晨的使者吗?
我上山去了,操起了风钻。俯瞰山下,她正倚在压风机门槛上向我挥着白手套,她是在示意就要送风了。
等了许久,我的风钻还不来风。她在山下急了,便燕子般飞上山来,把安全绳系在腰间,飞荡在悬崖峭壁间检查风带。
多矫健的燕子,带着野性的柔美,带着剽悍的性情,直飞入我的眼帘,我的心间。我惭愧了,在她这样一个年轻的女性面前。
原来,是我因粗心把风带扭在一起了,惹得她劳累了一遭。
风钻响了,声音是这般动听!风,来源于压风机,通过输风带启动了我的风钻的。
渐渐地,我才算认识矿山了。
每天,汽笛唤我上班。我走过压风机房,她总倚在门槛 上,搓着白手套,微笑着用目光送我上山。
每天,我结上洁白洁白的尼龙丝安全绳,把一头系在我的腰间,我的心上,把另一头拴在安全桩上,递到矿山手中。
每天,我在悬崖上飞荡,像风筝在飘,爱的绳儿缠在矿山的手上;像一只雄鹰在飞翔,盘旋在峭壁间;像一叶小 舟,缆绳拴在矿山手里,总不愿离开母亲的港湾。
我的心,和着风钻的旋律一起歌唱,四山都在回响。俯视山下,一条条输送带像闪光的小河,涌流着矿石的瑰宝。我的汗水洒在石崖上,被矿石吸收了。
该下班了,那位姑娘在倚着压风机房的门槛朝我招手,那白手套在摇啊摇的。
山崖上没有大自然的花儿,我该拿什么作为爱的礼物呢?
山崖上有小小的溶洞,溶洞里像冰锥一样的矿石,是由含碳酸钙的水溶液逐渐蒸发凝结成的,叫石钟乳。矿山上的开山工们唤它石花儿。它奇形怪状,千姿百态,呈现各种人物、花草、鸟兽的模样。它洁白若玉,璀璨瑰丽,是不凋的花,是大自然的雕塑家凿刻的艺术精品。这是矿山心中的花 儿,我摘下了它,连同我的心,悄悄地奉献给了她。
夕阳里,我和她相依走在下班的山路上。隆隆的开山炮,伴随着爱的足音。
我蓦地想到,如果说,开山操着的风钻和长钎是在悬崖上耕耘,播种的是爱的种子,那么炮声应该是爱的收获了。
开山工点燃的是青春的火花,矿山还给的是开怀的朗朗笑声。
这炮声,给石灰厂、水泥厂以满山的沉甸甸的礼物,也给我以一天辛劳的慰藉。
我献给矿山的仅仅是汗水,可我所心爱的压风机房的姑娘,却连她的鲜血和生命全部献给矿山了。一次,她上山安装风带,锋利的崖石棱角割断了安全绳,她不幸坠崖牺牲了。她躺在矿山的怀抱里静静地睡了。矿山给了她风骨,她献给矿山的是一朵血花。
这对我的震动太大了!胜过风钻的吼声,胜过摇撼天地的开山炮。
我默默地上班,下班。身上似乎有双倍的力量,在崖上打眼放炮。每当在晚霞里,矿山响起炮声的时候,我看见了每一响炮场都绽开一朵血红的花。
她的墓地就在矿山山边上,她每天看得见矿山,听得见开山的炮声。她的墓前没有立个碑,而整个矿山的悬崖峭壁不正是她的纪念碑吗?
我要离开矿山上大学了。临走,我踏着月色徘徊在压风机房前,追忆往事,肝胆欲裂!我想,她的灵魂还驻在这里,报晨的汽笛是她在歌唱,我要告诉她一声,我虽走了,我还要回来的。
我好不容易寻到了我和她定情的那朵石花儿,把它带走了。我想,这石花儿,该是矿山的精英吧!
矿石是平凡的,却是高尚的。它可以铺设铁路,驮起 万吨列车;它可以铺设马路街道,让大路延伸到远方去;它可以烧水泥,擎起万千大厦,像钢铁一样坚定;它可以浇石灰,那白色无定形的固体,遇水却碎裂,成为氢氧化钙,放出大量的热。
我离开了矿山,但并不怅惘。因为所要到的地方,矿石的新生命就时时伴随着我,那水泥楼房,那街道马路,那洁白洁白的墙壁。伴随我的,更是那矿山留给我的记忆,那火热的生活,那爱的初恋,那甜蜜的遐想。
此刻,我竟是这样思恋着矿山!
这支思恋的歌,久久埋在心底,像矿山埋在黄土层里。
我把这支思恋的歌,唱给我心上的最伟大的山。
1981 年 8 月于莲湖
《秦都》1981 年第 8 期
来源:孟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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