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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老人/和谷文集(连载16)
陕北高原,多名山胜景。行脚至古上郡的绥德,凡遇故友而谈及去处,总说不可不游白云山。我素来对庙堂是不感兴趣的,但听说登白云山可以观瞻高原上黄河的雄姿,便很是仰慕,欣然前往了。车过米脂,折往佳县,一条简易公路,盘绕于山脊,迂回于沟谷。漠漠的黄土山包隐退了,渐见褐黑色的石崖,迤逦于山原之间。高原给人的印象,由敦厚变得雄奇起来。透过芦葭河出口处,见扇形水色黄亮亮的,想必是黄河吧。佳县是座山城,雄峙于高峻的黄河岸上。沿山脊是窄长的街市,鳞次栉比的石窑。传说,古来是一座兵家必争的寨堡。下了班车,在街头茶铺小憩的当儿,我便打问起去白云山的路。一位老人告诉我,他就是去白云山的,正好同行。稍许,我便跟老人赶路了。老人似乎不爱言语,我也只顾琢磨眼前的山水风韵,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走着。临近河边,黄河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泥浪翻卷着,跌入幽暗的漩涡。仰望彼岸的石崖,残阳如血,暮色浩渺。顺河边而下,绕一个弯,黄河在这里让出一片滩来,是个有点田园味道的小村子。密密枣林,枣子玛瑙般鲜红。河滩上的草甸里,有一匹带着小马驹的红骝马,在咴咴嘶鸣。河面上,一叶小舟在摆渡,听得见深沉的拉船号子。由村头一石巷进去,是南瓜蔓搭成的绿色长廊,百余米。尽头,可见一石门楼,上镌有“名山胜景”字样。抬眼望去,一条黝黑色的石阶路径,直通天上去。隐约有楼踪阁影,似在遥遥云端。就在我伫立仰望之际,老人已捷足先登了。石径很陡,像直立在攀登者面前。每一层石阶,又只能容下前半个脚掌,使人不得不仄身而上。回首望去,禁不住心惊胆寒。登到中途,我的腿就发酸了,汗也直淋。石阶边,一位画师正倚在松树干上,山水入画了,石阶入画了,老人与我也入画了。这时,老人已飘飘欲仙般登上山顶,揩着汗,朝我嚯嚯大笑。老人拉我登上最后一级石阶,我们在这里歇息了下来。深秋了,黄河上的风吹来,竟是这么凉爽,毫无寒意。我负疚于自己的书生气,更赞叹这默默的老人硬朗的身板,虎虎的气质。老人笑了,一口陕北腔说:“这就是神路、神神啊!每遇四月八、九月九庙会,这条窄道上人山人海,听说也没出过事儿,传说有神仙保佑。走在这条道上,只要你心虔诚,胆子放正,不要朝后看,就能一步一层天啊!”我是不信神的,是来观瞻大自然的,来访古的,来看黄河的,神难道会惩罚我不成?老人却说,神应该是宽宏大度的。依你说的,神也就太世俗了。似乎,老人他自己就是神。时近黄昏,暮气渐渐浓了。老人给我指点了登殿的路,便打岔道朝树林子走去。叮嘱我晚上住宿,找白云老人好了。他是来求神的吗?也许是这山上的道人?遇上这么一个如仙的老人,真令人疑惑不解。而白云老人又是谁呢?我匆匆穿过殿堂,只见香烟缭绕,烛火通明。远道来的香客们,跪在那里祈祷着。道人把香灰当神药递了过来,被一双双粗糙的颤抖着的手接过,细心地揣入怀里。我可怜这些虔诚的人们,心里有点凄伤。逆子似的,我吸着香烟,摸摸泥像,看看神药,满不在乎地走过去。穿过二殿,我看见一位泥塑老匠人正领两个年轻徒弟捏神像,将一个小瓷球擦亮,嵌入泥像的眼眶。我打趣地问泥塑老匠人,他塑的神灵验不?泥塑老匠人显得很庄重似的,说没有不灵验的神。还说他一次给神少捏一个指甲,害得自己的指甲化了脓,医生先说要锯掉这根指头,后说要锯断这只手,这只膀子,他想起来了,给神补捏了指甲,他的手才好的。是人创造了神,还是神创造了人呢?一种复杂的感情,使我禁不住哑然一笑。正殿里,更是热闹。跪在神像前的香客,挨个儿问占卜。道人便摇起签筒,在香炉上绕绕,拣出一根露头的竹签,上写或“大吉”,或“中平”,或“下下”一类字样。香客鸡啄米般叩头,接过道人按签号拿出的纸片。道人叮嘱把“布施”放在一个小木箱里,或一角二角,三元五元,百儿八十不限。据说,有香客为了生得一男孩,施舍数百元者。小纸片上写着圣意,婚姻、住宅、官事、占病、失物之类,古诗词加顺口溜,善吟能唱。香客多是不识文断字者,便请了道人“破签”。道人察言观色,讲解一番。有上钱三元五元者,可免费吃住,便随道人去了。像我这没有烧香叩头,又没有“布施”钱财的“香客”,看来只有投宿檐下了。蓦地,我想起领我上山的老人的话,便打问起白云老人来。按照道人指点,我步入“白云山文物管理所”大门。只见领我上山的那位老人迎了出来,嚯嚯畅笑着。莫非他就是白云老人?看他那满头白云似的头发,也许就是了。神秘的老人。原来,他正是白云老人,白云山文管所的所长。我递过介绍信,他看了,说:“料你就不是个香客啊!”白云老人招呼我吃罢饭,安排住下,我便探宝似的同他叙谈起来。这白云山庙,初建于明朝,是皇帝亲自下诏书修的。多少年来,白云山一直在陕北以至山西、内蒙古名声很大。据说早年遇上庙会,每天有数十万朝拜者,晚上满山睡的是人,走路也没有插脚的缝隙。有从内蒙古大草原来的朝拜者,把骑来的马奉献给白云山之神,而徒步讨吃归去的。前些年,泥像砸了,庙门关闭了,白云山也荒芜了。这几年,宪法给了宗教信仰以自由,白云山又红火了。今年春上,赶庙会来的人就达十万之多。人唤这所长为白云老人,不只缘他是白云山的头儿,也倒是有些神奇的传闻的。山上常有一些来自蓬莱、五台、峨眉的巫神,说什么白云山的神归他管,稍招呼不周,就念咒语,砸神像。白云老人遇到,先是劝阻,后是武力驱逐出山。他威风凛凛,一身好武功,多大的神也要求饶。他说,国家的文物谁也别想动一根毫毛。他不是护神,而是在维护古代文明。民间的一些装神弄鬼者,来到这里胡言乱语,都经不住他的盘查和答辩,只得承认错误,悻悻而去。哪个殿堂闹鬼,只要有他的脚步声,鬼似乎也逃之夭夭了。遇上陷入迷途的小青年,敬神的也罢,看破红尘的也罢,出家学道的也罢,寻死觅活的也罢,白云老人都要做耐心的开导。他威严而慈祥,无情而温和,有人便说他是住白云山久了,脱俗成了神仙。其实,白云老人并不信神,也并不是神,而是个堂堂正正的共产党人,1930年就参加革命的老红军战士。他出生在黄河畔的吴堡县,自小就死了父母,拉了三年长工,赶了五年牲灵,受尽了人间苦,他早恨死老天爷了。后来,跟上刘志丹闹红,入了党,晚上睡在黑豆地里,风吹雨浇的。有次被敌人抓住,险些丢了命,婆姨娃娃流落失散了多年。他头一回登白云山,还是担任保卫工作和毛主席一起登临的,在山下的小村子还小住了几天。解放后不几年,他要求从西安邮电局回到陕北,先在佳县百货公司任职,而后上了白云山。那阵,山上破庙森森,荒凉得很。一起来的两个人,三天没过都吓跑了。他不怕神鬼,一个人在破庙里住下来,在山上育苗栽树,绿化白云山,美化白云山。他一年只回一次家,除“文化革命”武斗被赶下山二十多天外,其余近三十年的一万多个日日夜夜,他都是在白云山度过的。国家文物保住了,每年栽的树也一茬茬绿了,长大成材了,而他那油黑发亮的头发也全白了。白云老人,是把他绿的青春都交给了白云山上的每一片树叶,而赢得了“白云老人”这一美名的。白云老人在白云山上,没有烧过一炷香,没有叩过一个头,他说这辈子是不会信神的了。老伴死了,他也未回去看看,至今不知埋在黄河边的哪一座山头上,哪一片土地里。他说人死了,什么都完了,不会变成神鬼的。活着的人难受也没用,还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正派,活得像个人,把自己的路走完。白云山上有来敬神的人,也有游赏风景的旅人,有画家,有作家,有考古学家。宪法允许宗教自由,庙就得像个庙。但谁想胡弄,想迷惑年轻娃娃去信神,不信共产党,不信社会主义,那可不行!党把这座名山交给他,他就得干好。他永远相信共产党。灯光下,白云老人的脸庞红扑扑的,眼睛炯炯有神,牙齿也皓洁发亮,白发云絮般飘着。他滔滔陈述着,把一本文物手册仔细地翻到白云山庙一页,郑重又自豪地给我看。我感到,这位老红军战士,似乎还和当年一样,在白云山这个哨位上,威严地守护着人类最美好的信仰。庙堂里的钟声响了,木鱼在敲击着,隐隐传来念经的道人的哇哇声。时而,这声音又被黄河的涛声所淹没了。我同白云老人呷了两口高粱酒,兴致勃勃地走出庭院,在月光下徜徉着。白云山静静的,黄河在泛着幽暗的光,莽莽山原也沉浸在了梦乡里。时而,从山下村子里传来了唢呐声,热烈而清婉,浑厚而调皮,使人如醉如梦,飘然欲仙。翌日清晨,白云老人送我下山。在庙堂门口的薄雾里,遇到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们坐在潮湿冷清的石阶上,神情很是有几许迷惘,几许惆怅。白云老人站住了,仔细地打问这两个少女的心事。她们是山西一个学校的高中生。昨夜在黄河边徘徊了一夜,一大早乘摆渡船来到这边,登上了白云山。她们是来求神问路的,想抽个签问一问白云山神仙,她们将来能否考上大学?如果不能,就要尽早辍学了。谁料两人的签上都写着“走遍天下事不成……”云云,都属“下下”一类。如花的少女,正在哀叹忧思自己的命运呢!白云老人让我先下山,他便坐在潮湿的石阶上,慈父一样同少女叙谈起来。空谷间,黄河在咆哮着,黄色的泥浪,在崖下涡流里搏击着,奔腾向前涌去。见那姿致,听那声韵,是深沉的,有力量的。我走在黄河岸上,心里似乎很充实,庆幸自己结识了白云山,结识了陕北高原上的黄河。走近河岸打弯处,我禁不住又一次眷恋地回望着白云山。远远的,高高的,晨霞里有一缕白云,在山与天交接处飘着,飘着……那是白云老人。
《延河》1982 年第 8 期
来源:孟姜美
来源:孟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