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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杉纪事/和谷文集(连载15)
我又来到了延安,赶上阳春三月的好时候。庆幸的是,在园林处的苗圃里,我看见了一种美丽的树,它叫水杉。初识这稀有树种,不免得煞是稀罕。看上去,树姿挺拔而又秀气,端庄而又潇洒,简直像亭亭伫立又似飘然欲仙的少女;青绿色的针叶,在熏风中微微闪动,荡漾一股神姿妙韵。不曾看见过这绝美的水杉,感叹之余确有几缕相见恨晚的意绪呢!顺着刚刚消融的延河,我同园林处的老黄同志到王家坪去。延安的第一代水杉,据说已经在那里生长了二十三个冬春了。我们漫步在河滩里,迎面是夹杂着细沙的黄风。延安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又往往这么多风。背洼里还闪着星星点点的残雪,阳坡上已透出拙朴的亮色。延河揽着细碎透明的冰屑,庄重地涌流而去。河边松软的沙滩,踩去绵绵的适意。浅淡的几星黄色小花,摇曳在苏醒了的泛绿荒草里。据史书记载,陕北高原也曾是古树参天、幽旷绝尘的绿色原野,堪称肥美的卧马草地。大气环流,地质变迁,使这里成为日趋干旱、风沙与水土流失的黄土高原。脉络似的山梁与皱纹状的山地,呈现一个苍老庄稼人的模样。可高原,曾有过那么个美丽的绿色童年啊!“黄土高原,黄土高原,什么时候能返老还童为绿色高原就好了!”老黄揩着被沙尘打湿的眼睛,深沉地环顾着四周的山原。一缕风儿吹来,他又揉眼了。似有那么个顽皮孩子,朝他好意地扬把沙子,又溜走了。真看不出,这位中年汉子,一个有着黝黑皮肤、粗手笨脚的山野之人,对高原竟有这般诗的情感!穿过马路,踏上一条洁静的甬道,我们步入了王家坪院,小憩在一方石桌旁。我是常来延安的,这里也到过三几次,总也没注意到这窑院里的水杉。这回要不是专程看望水杉,也不会留心它的。但水杉不是早就生长在这里吗?我也许曾披过它的蓊郁的浓荫,呼吸过它的清馨气息,但不曾打问过它的名字,以及它的历史,它的性情,它的风格。我要好好地看看水杉了。其形状,比苗圃里的幼树更为美观。许是经风沐雨的缘故,枝股舒展开来,显得健美而遒劲。树冠三十来米高,形若宝塔。树叶呈披针形,亦作对生。树干洁丽、圆润,枝条趋向高处勃然欲飞。缕缕阳光,穿织其间,更显得风采奇丽。遇上老黄这位向导,深沉且极热情,又内行得很。他告诉我们说,水杉系高大落叶乔木,球果的果鳞交互对生,到了冬季,叶子与小枝一并脱落,母体便在冬寒中以铁的自然规律,坦然地完成了又一个年轮。水杉又是一种速生树种,幼树每年可以长高一米左右。落叶化作泥土的有机素,使它汲取了营养。水杉还耐水湿,耐一定的盐碱与低温。它不仅属建筑、家具和装饰的极好用材,更是国内外享有盛名的风景树。由此可见,水杉给予人们以实惠的物质利益,更给予人们以精神的力量和美感的享受。老黄讲起水杉的历史,越发令我感到神奇了。四十年代间,日本神户和我国东北以及苏联等地,相继发现一种植物化石。从标本看,与生存于北美的红杉、落羽杉及我国的水松有相似之处,却又有明显差异。植物学家就给它定名为一个新属,曰水杉属。诸多地质学家和古植物学家,以为在一亿三千万年前的中生代白垩纪早期,曾分布于以北极圈为轴心的北半球。而后,地质运动与气候逐渐变冷,及被子植物的出现,使水杉被迫迁居欧洲、北美和亚洲北部。但到一百万年前的冰川时期,就逐渐绝迹,只能从化石中找到标本了。一直到一九四一年冬,竟在我国四川和湖北交界处方圆六百里的地区,发现了一千多株正在生长着的活的水杉。被科学界一向以为灭绝的植物,却幸存在中国的土地上。这便成为二十世纪植物学的一个重大发现,一度轰动世界,并被五十多个国家所引种。在中国的土地上,北至黄河,南及珠江,水杉已成为广为栽种的绝美树种了。我们竟有兴致扯了这么多,这么远!眼前这延安的第一代水杉是怎么引种的呢?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延安是黄皮肤的,很少有绿色,怎么也会有水杉这样上好的树呢?我急切想知道延安水杉引种和养育的事儿,可老黄总如数家珍似的谈说一般概貌。在我的盘问下,他不得已告诉了我,而且是那么令人心弦震颤的一个优美而沉重的故事。那是在五十年代中期,参加在延安召开的五省区青年造林大会的代表中,有一位浙江青年。他是林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杭州园林处的技术员,从美丽的西子湖边,给延安带来了水杉等名贵苗木。人们以为水杉是一种娇贵的树木,在南方可以成活,但在地处黄土高原的延安未必能扎下根来。这位杭州青年不信,硬是在王家坪的窑院里栽下了三十棵水杉,并申请留在了延安安家落户。他守着水杉,适时浇水、施肥。入冬用谷草给水杉穿上棉衣,以增强抗寒力。来年春上,水杉吐芽出叶了。它吸吮着延河的水,在黄土里扎下了根。这位杭州青年当时刚刚二十三岁,与他的水杉结为伴侣,在延安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又一个二十三年。然而,这是默默的二十三年啊!水杉,从柳浪闻莺的西子湖边移栽到黄土高原的延安,是适应了,生长起来了,可这结伴而至的水乡青年,由于气候干燥的不适和艰苦的生活而患了肺病。渐渐地,肺病把他撂倒了,一咳嗽,就大口地吐血。血,也是吐在延安的土地上的,那殷红的鲜艳的血啊!病稍好,他又爬上山去,看他的林子,他的树,他绿色的爱的理想。他曾十多次住进延安医院,少则一日,多则半年,执拗地拒绝返回杭州。他的心,是完全交给了延安的。这些年里,他几乎踏遍延安城郊每一寸土地,记着每一株绿树。他摸索出的“冻土移栽法”,繁殖了几十种树木,在他的具体指导下,延安的松树从无到有,发展到十万余株,苹果由几棵,达到现在的三千多亩。他的青春年华,融入了松柏的绿荫,酿进了苹果的清香。可是他的命运,却是不幸的。曾给单位领导提了点意见,被说成是右派言论,因此在那动乱的年月被关进牢狱。他在延安找的当地爱人,每天给他送饭。他和她,是爱的知音。他为绿化革命的圣地付出了代价,却因此而受到磨难。可他从未抱怨过脚下的土地,从未忏悔过绿色的理想。多少年间,没有记者光顾,没受任何表彰,可延安人民是认识他的,理解他的。他和延安的山水河川、莽原谷壑紧紧搂抱着,偎依着。听着这些,我眼睛发潮了,一种对这位杭州青年的敬慕之情,油然而升腾于襟怀。我向老黄同志询问这位杭州青年的近况,却见我的这位向导沉吟了。他攥着一把刚刚醒了的泥土,攥着,攥着,青筋暴鼓的茧手如苍虬的树根,挚情地握着延安的大地。泥土在指缝间流落,几滴晶亮的泪珠渗入了泥土。我这才蓦地发现,老黄同志刚才的言谈,陕北乡音中夹杂着的不易觉察的南方口音,莫非我面前的汉子就是那位杭州青年?一定是他!从他的肤色、衣着、风度,看去已完全是一个延安人了。古铜色脸膛,是高原的雄风所赐予的;拙朴的性情,是延安的水土陶冶的。头发白了许多根,枯萎了的秋草一样。他把绿色生命的精华,已经奉献给延安的土地了。他的性情和风度,已经没有了学生腔的斯文,没有丝毫的轻浅与空虚。火热而严峻的生活,使他赋有了高原的雄沉与浑厚、笃实。水杉树下,是这般的静。水杉枝条在煦煦的春阳里婆娑着,发出丝丝瑟瑟的音响。老黄同志披着斑驳的光点,慢慢走上前,抚摸着粗壮的树干,仰脸欣然望去。他在和他的水杉谈些什么呢?我后悔自己,不该触动他心灵深处的东西。他突然扭过脸来,欣喜地告诉我:“最近,我就要离开延安了。”怎么?我感到几分惊疑,但也觉得可以理解。原来是组织考虑他的身体状况,准备调他回杭州工作的,调令已经到了。有人劝他,已经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多交给了延安,而且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精华啊!如今情况好了,理所当然该回去了。可他能回去吗?我们步出王家坪的窑院,又抄来时的小路下了河滩,顺延河徜徉而去。老黄同志告诉我,这回不但不南下,还要北上。革命是从南方走来的,北上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的理想之路。北上是强者,南下则是弱者。这个时代赋予他的生活格言,已久久地、也将永生地镌刻在他赤子的寸草心上。他要到东北、华北、西北组成的三北建设林业局去,到长城线上去,建设万里绿色长城。比起延安,那里是前线,在不远的明天,绿色长城将在祖国北方巍然挺立,这是一条纵横一万四千里、面积达八千万亩的防护林带。这是为子孙后代造福的宏伟事业,确是令人神往的。我问他:“你准备到那一带去,身体行吗?”他豁然笑了:“要去就到毛乌素大沙漠去。这么些年了,没有为社会尽到应有的职责,为党做的工作很少,惭愧呀!只能是背水一战了,就是把老骨头埋在沙漠里,也会长出一株水杉来,为绿色长城添一点春色。”延河的水,默默地涌流着。我简直被水杉的故事和他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珍贵的水杉,曾经被委屈过,埋没过,误会过,它曾生长在我们的土地上,只是人们没有发现它。它不是化石,而是活生生地却也是默默地生长在土地上,装点着大自然,繁衍着绿色子孙。沧桑变迁,地壳运动,是不会毁灭大自然的万千生命的。没有被认识和发现的东西,并不等于不存在。正如延安水杉的伴侣、我的向导老黄同志一样,生命是多么美丽,却也备受厄运的磨难,但他心灵深处的美却不易被摧毁,而会更为柔韧、光彩!因为它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情操,有绿色种子,就一定有绿色的原野,绿色的海!我想问他,到长城线上还带延安的水杉吗?那园林处苗圃里的幼苗是为此行准备的吗?它们能在大漠风沙中扎根生长、蔚然成林吗?可他,已大步朝前走去了。延河里,一轮夕阳如血如火,映照着粗犷而雄沉的山原。
《青年文学》1983 年第 1 期
来源:孟姜美
来源:孟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