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风记忆/和谷文集(连载40)
我的案头有一册油印的《陕南民歌》,是采录整理者勉行同志送的。我喜爱这些山野风情的速记,一种泥土的芳馨令人醺然。而萦绕于心境的,却是关于采集者与其中一位演唱者的故事,一首心与心碰撞出的歌。
这是陕南山中的一间茅屋,头缠包头的歌手在引颈高唱。悠扬的旋律飞出门去,回环于空谷间,荡落了草叶上的露珠。歌,也流入采风者的眼睛,在他的笔记本上凝固成永远的声音。
一曲歌罢,采风者赞叹不已。
歌手却道:“我唱得不好,曹忠万老人才唱得好呐!”
“曹忠万?他家住哪儿?”采风者总是这样敏感。他要顺藤摸瓜,一直找到最有权威的歌王为止。
“离这儿上百里地呢!我就是跟他学的。”
上百里地算不了什么,采风者曾用双脚丈量过大西北无垠的草原。五年之间,他跑遍了陕南不少地方,开拓这一片民歌的处女地。眼下这个很出色的山歌支系,就要最后找到它的根了,采到真正的金矿了。
途中,问起歌手老人,山里人有的说他有病,不唱歌了,有的说他死了。采风者却非找到歌手不可,就是能到歌手居住的地方走走,甚至是看到歌手的墓冢,也就算死心了。
歌手没有死,但确是身卧病榻,奄奄一息了。老人孤独一人,以歌为侣,此时已经张口发不出音了。不速之客的采风者,在歌手临将生命的终点赶来,不免有点相见恨晚的憾意。老人虽弟子不少,却都在几十里山外,近邻少说也有三几里远。正值困难的年月,采风者解囊以助,采得草药,弄来柴米,为老人照料生活,煮茶烧饭。
七天之后,老人即可下床,竟两眼泪汪汪,感激之情难以倾诉。
采风者道:“我是从西安城里赶来看您的,想跟您学几个歌子的呀!”
歌手又唱起了生活之歌,一直唱了个通宵。黎明,顺着歌声来到了山野,来到了山花的香瓣上,来到了鸟儿的翅膀上。
于是,采风者的背囊里有了不死的歌声。《五更》《桑木扁担》《摘花椒》《打麻栗》《掐菜薹》《捡柴》《挑水》《放黄牛》《白云头》等等百十首歌儿,是山里人热爱生 活的轨迹。
采风者与曹忠万老人,十里路上踏歌送别,离情依依,难分难舍。之后,常有五块、十块钱从西安邮抵僻远的陕南山中的茅屋。这是知音的情愫。
再之后呢?曹忠万老人终是去世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采风者将这本《陕南民歌》送给我和贾兄时,用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曹忠万的名字,记起了老人,歌声又在他的心底做了一次回响。
我拿起的是这本油印的民歌集,放不下的是这个平常的故事。
1983 年 4 月 4 日于莲湖《文学报》1983 年 6 月 30 日来源:孟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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