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再说《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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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栖专栏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
文/吴俊
蔡翔的《底层》写于、发表于1990年代中期。约十年后,底层文学的讨论在文学界、知识界广泛展开,并形成了严重、严峻的争议局面。我不想、也无力对此争议进行一次近20年后的回顾或再评价;我为本期的这个栏目重读了《底层》,我想谈的是《底层》的文体。之所以是文体问题,还不仅是这个栏目的既定主旨,更在于我对文学史变局、媒介之变和文学流变之关系的最近体会。这种体会,部分已经写在了有关《千里江山图》(孙甘露)的评论文章中。简言之,《底层》也是一种文学写作形式出现的文体表征。它的形式特征和思想表达的矛盾性,使得它的作者因此成为一个特殊时代的文学和思想的先驱,或现在常说的,辨识度很高的人物。
点击图片可跳转至吴俊《〈千里江山图〉贡献何在?——兼谈类型文学的文学史意义》
(发表于《小说评论》2023年第3期)进入新世纪以后,有一种说法或者说现实就被逐渐认可了,即整个社会进入了网络时代。也许写作者、文学界对此还有更多特别的感受。多年来,我个人的看法先后分层次地表达如下:一是网络新媒介不只体现为单纯的工具文化,实质更应该是新文明的标志,这意味着我们的世界观将为之更改,小而言之,文学观将为之改变。我觉得所谓网络文学的历史和现状已经对此作出了证明。我最近的想法是,应该把网络文学至少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文学文本,一部分是一般、非文学范畴的写作文本。而在概念定义上,应该严格规范网络文学的特殊性即区别性特征,不能与传统纸媒文学混淆。目前习惯上说的网络文学已经明显不合我们的传统文学概念,不妨概称之为网络文本。但我自己并不专门研究网络文本,或许另有机会再向专家请教。
于是,就说到了最具体的、也是上述逻辑的最后一环:从文学史上看,此前,两个世纪之交相继出现的文体文类的暴发性增生现象,正是写作媒介技术的底层条件改变所引出的文学史新生态和文学史的转折性流变。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传统纸媒印刷技术条件提升发展,文学生产的现代业态飞速成型成熟,现代意义上的现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诞生了。其主要形态就是报纸、期刊杂志、书籍的大量出版发行。不久前新的世纪之交,网络技术开拓了写作的新生面,同样出现了基于技术支持的海量网络写作产品。只是相较而言,前者的增长不能不受到物化的纸媒的有限性的规模限制,后者的数量增长因为有了网络空间的保障而几乎可以毫无上限。两个不同的世纪之交的这种体现在数量增长上的文学变化,落实在具体文本上,就是新文体新文类的新形态打破了此前文学史的基本约束和规范,新媒介技术条件支持了文学史的流变将会以新文体新文类的方式开创新的文学时代。新文学颠覆了传统旧文学,历史上称为白话文运动、文学革命;网络写作索性一并颠覆了纸媒文学和纸媒写作方式,该称之为网络写作革命或新媒介写作革命之类吧。文学史的流变路径变了,但大道理其实基本一致:都是写作技术条件和媒介支撑条件决定的以新文体新文类为核心标志的文学史及文学生态的新变。
很有意思的是,传统纸媒产业竟也是在这绝境之中走出了市场化的商业成功之路。大量的都市消费型小报风起云涌,副刊版面盛极一时,软性作品引领风骚如“美女作家”“小女人散文”等,类型文体写作重新走红,言情武侠几有席卷之势……种种光怪陆离中,最严肃的也许就算是文化散文或学者散文了吧。专业学者而成为大众媒体的作者,在世纪之交达到一时之盛。连我这样当时啥名分也没有的“青椒”,也曾在两个时尚刊物上发表过“软文”。概言之,传统媒体在存亡危机时刻,主要是以“堕落”的方式创新了写作文体、再造了新文类;按照传统观念,学者走上商业化写作的道路,也是一种堕落,但这正造就了1990年代中国文学的独特景观。
可以这样说,最近这个世纪之交的文体文类创新,始于传统纸媒的濒死谷底,而后,在新媒体时代达到了高峰。《底层》的内涵和锋芒,掩盖了它的文体创新所蕴含的力量——一篇纸媒作品开启了媒介之变时刻、新文明时代来临之际的历史思考。
在文学写作最为无力的时刻,《底层》以面向现实的写作姿态挑起了对于道德、人性、社会发展的执着重审。它的文体是反时尚的,也是挑战散文惯例、甚至无视文学审美的。像是一种倾诉、对谈,也像是自语、独白,低回婉转,低沉深思。表面看是个人抒怀,实为代言了一个时代的思想追问和批判性探索。暗流涌动,心潮起伏。它有着抒情的基调,弥漫着忧伤和沉思,而且在简洁的叙事片段中,时时将自己的经验直接代入,极具情感共鸣的感染力。但它显然不是一篇抒情散文。在对于底层的矛盾情思缠绕中,“神话”的破灭反而成为作者乌托邦情怀的一种偏执。这成为《底层》文体的结构特征——从清晰的怀旧和底层的描述,渐渐走向了混杂和矛盾的思辨、意义追寻与价值判断。它对现实并没有清晰的指认,也很难明确建立自己的坚定立场。经济层面上的贫困穷人、社会发展中的人性代价,这一切正是一个不确定的激变时代的象征和写照。在中国现当代,在革命的主流历史中,底层的命运和身份流变、地位价值最足以论证革命的合理性、正确性、进步性。在抒情的叙述中,《底层》构建了一种思辨性文体的行文方式,顽强而痛苦的思考弥漫在它的字里行间。最终它也无法形成一个独立、明晰、坚定的看法。现实逼迫它犹疑。行文不得不仓皇回旋。毋宁说,《底层》为我们展示了在一个貌似进步发展的激情时代,整个社会如何陷入了情感和价值的迷惘,而且终归于无奈与痛楚,这是一个令思想者无言和悲愤的时刻。它希望借鉴个人的经验和文学的力量,抓住现实的真相。但是,最终,《底层》是以不确定性为叙述特征的方式进入了一种对于未来社会的预言。至今,预言仍然有效,一时看不到答案。作为一部文学性作品,它的文体似乎是意外地释放出了自己的力量。我不太清楚作者对于这部作品的写作文体有无自觉的考虑,可以确定的是,《底层》文体的意识形态在此具备了丰富、应该说是复杂的含义和指向。
▲蔡翔 图片源于网络
世纪之交的纸媒危局同时促发了写作文体的形式和思想的突围。《底层》以写作者主体进场的反思方式预言了新媒体时代的思想困局。它比新媒介写作文体更早、也更深地触及到写作者的“位移”。旧时代的人文传统即将消耗殆尽,新媒体时代多的也许只是物化的张狂、虚拟的寻欢、思想的泡沫。现实裸露着,又被遮蔽了。技术极度发达,发达到了比文学的想象还要过剩。这使写作的生态无比繁荣,繁花锦簇,同样也造就了网络写作、新媒体世界的新文体新文类时代。《底层》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历史已经翻新了一页。每段历史悬而未决的问题,并非都能解决。
现在回读《底层》,触动我们的是现实。《底层》其实还活着,但表达出来的更多的只是在凭吊历史,我们毕竟是从那段历史中走过来的一代人。现在是新时代,那么,《底层》就是诞生于旧时代的文本。或者说,它是一种旧时代的新文体。它留在历史中,朝向现在或未来的某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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