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岗|那时候:蔡老与九十年代
▲罗岗 图片源于网络
三栖专栏
那时候,华东师大后街的铁门晚上11点按时落锁,但枣阳路依然灯火通明,翻越铁门成了师生们的必备技巧;
那时候,蔡老并不“老”,但长发飘逸的形象已经好些年了,他住华东师大附近的工人新村,他在市中心的巨鹿路上班;
那时候,我和蔡老慢慢熟稔起来,他已经在《上海文学》编辑部工作了十年。
《上海文学》197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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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毛尖老师主持的微信公众号“远读”,重新推送了蔡老文学批评的处女作,评论的是路遥的小说《人生》。
《人生》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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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198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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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云1993年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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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右:《躁动与喧哗》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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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八十年代的逝去,进入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大潮一方面带动了中国社会的急剧变化,冲破了“八十年代”形成的对“现代化”的乐观想象,但另一方面,知识分子依然延续着八十年代介入现实的热情,期望在知识和思想上继续把握变动的时代。正是这两者的张力,导致了知识分子立场的分化,却也激发他们的思想活力,并且创造出各种思想立场和理论主张得以表达的空间。在这个意义上,“九十年代”的活跃程度并不输于“八十年代”,就知识分子内部而言,思想立场的激烈碰撞和理论资源的激活挪用,甚至要大大超过“八十年代”,进一步重塑了当代思想和当代文学的格局。而在创造思想和理论多样性的过程中,舆论空间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各种各样刊物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九十年代思想与文学”的枢纽。回顾九十年代的思想版图,应该不会忘记当时新出现的几种刊物扮演的关键角色,譬如强调现实介入性的《东方》,关注政治与经济问题的《战略与管理》,标举学术史研究和学术规范的《学人》,还有发挥海外优势的《二十一世纪》《中国社会科学季刊》《中国书评》……老牌刊物发挥的作用同样十分重要,具有思想性传统的《读书》自不待言,文学刊物中,海南的《天涯》异军突起,发挥引领作用的是蔡老参与编辑的《上海文学》,特别是他主持的“理论栏目”。
1993年第4期的《上海文学》,引人瞩目地发表了王晓明的《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重识“五·四”》,1994年第1期《上海文学》,刊载了陈思和的《民间的浮沉:对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尝试性解释》。熟悉“八十年代文学”的人们都知道,这两个名字联系着的是一场影响深远的“重写文学史”运动,《上海文学》推出这两篇文章,不只是接续了“重写文学史”的精神,正如王晓明在文中所言:“除了前人已经注意到的那些文学现象,是否还读到了另外一些现象?倘若这不仅仅是指几篇佚文或几部佚书,那它们又是什么?平心而论,这并不是那场讨论提出来的最为迫人的诘问,但它却是‘重写’者首先必须回答的问题。倘若今天我们还不能回答它,‘重写文学史’就可能变成一句空话……”,还包含了对“重写文学史”的某些基本预示和知识前提的深刻反省,尤其是对“现代化”叙事的反思。就像蔡翔说的那样,“在90年代,随着中国式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渐确立、各种问题亦开始出现,我想,知识分子之间的思想分化,首先即在于现代化等各种善的美的附加值的逐步脱离。对现代性的重新理解开始进入知识分子的思想范畴。”(蔡翔《边缘的追问》)由此可见,《上海文学》的“理论”栏目集中推出这几篇文章——还应该包括1995年第10期刊登的陈思和的《民间和现代都市文化——兼论张爱玲现象》——无论是注意到“簇拥着文学文本”的种种现象,还是试图用“民间”视野重构文学史面貌,都意味着逐渐离开了“八十年代”的文学趣味,拓展了“九十年代”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空间,也与编者蔡翔自身思想的变化同步,按照王尧说法:“蔡翔是最早从‘80年代’走出的知识分子之一,他在对80年代的反省中,重构了自己的知识与思想背景,此后的著述与思想都突出了他的学者品格。”(王尧《远观蔡翔》)需要强调的是,《上海文学》发表这些今天看来颇具有学术史意义的文章,并非出于单纯的学术兴趣——虽然那时反思“八十年代”的“浮躁学风”,已有强调“学术规范”的说法——也没有所谓“学科建设”的意识,更多的来自于编者试图用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回应急剧变动的现实的努力。一个鲜明的标志是,在刊登王晓明文章之后不久,《上海文学》再次推出他主持的华东师大人文学者对话录《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上海文学》1993年第6期,对话参与者有王晓明、张宏、徐麟、张柠和崔宜明),引发了“九十年代”影响深远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以往对“人文精神大讨论”的研究,一般都将《上海文学》发表的这篇对话录和后面《读书》杂志系列刊登的“人文精神寻思录”联系起来,这对整体把握“人文精神大讨论”参与者的思想确实有比较大的帮助。但如果把这篇对话录放到九十年代《上海文学》的脉络中,摆入由刊物所塑造的“九十年代思想与文学”的空间中,不难发现对“人文精神”的理解也具有内在的矛盾和多样性。譬如《上海文学》面对市场经济带来的各种变局,并不是采取简单批判的态度,而是希望更深入地描绘、刻画、把握变局的可能与困境。这样的努力表现在对“新市民小说”的提倡上——“城市正在成为90年代中国最为重要的人文景观。一个新的有别于计划体制时代的市民阶层随之悄然崛起,并且开始扮演城市的主要角色。在世俗化的致富奔小康的利益角逐之中,个人的生命力空前勃动,然而它又是极其原本与粗始化的。城市的发展将成为中国当代文化的生长点之一,它最终会给古老的中华文明带来什么,现在尚难完全把握。”(《“新市民小说联展”征文暨评奖启事》,《上海文学》1994年第9期)这一倡导当然希望看到“市场经济”的某种可能性,却也没有盲目乐观,而是同时意识到“市场化”“世俗化”必然伴随着“逐利性”和“粗鄙化”。
《上海文学》199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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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种较为复杂的态度,使得《上海文学》在1995年第1期发表了王蒙的《沪上思絮录》,表达了与“人文精神”倡导者不太一样的态度,即认为“人文精神”不是在一般意义上“失落”了,而是希望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为“人文精神”的承续找到新的基础。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上海文学》才赋予“新市民小说”非同一般的文学史价值:
在理论探讨上,由于“新市民小说”推助,上海与北京的一批青年学者如陈思和、李天纲、任仲伦、韩毓海、许纪霖、薛毅等等,对于“市民社会”、“市民意识”、“人文精神与市民理想的关系”、“知识分子与市民社会的关系”等非常具有本土实践意义的问题进行了学术探讨。这场刚刚开始的讨论,提出了一个观察中国当代文学乃至近现代文学的新视角,这就是除了早已为人熟知的“阶级斗争—革命范式”与“唤醒民众—启蒙范式”之外,还可以有一个“民间—市民范式”。在中国小说史上,“民间—市民范式”其实是一个比其它范式更为古老的传统,但由于受五四以后先进知识分子“启蒙”文学传统的影响,我们以往常常视之为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学”的脉胳。(《编者的话·当代文学的第三种“范式”》,《上海文学》1995年10期)
《上海文学》九十年代部分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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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十年代,“底层”这一说法是和蔡老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首先自然是因为他在1996年5期《钟山》上发表了题为《底层》的散文,在这篇文章中,蔡老特意提到当年的一次“震惊体验”:一九八五年,我重新回到我下乡的地方。老乡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有得吃了。”在那一瞬间,我被深深感动。在有关饥饿的记忆尚未被我完全抹去,我有什么理由不被这句话所震动所感动?即使这个世界越来越显得庸俗污秽,我仍然为这句话所震动所感动。
中:《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右:《何谓文学本身》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图片源于网络
为了回应这一问题意识,《上海文学》1997年第1期推出了“写作与本土中国”的笔谈,发表了李陀、韩少功等作家的文章,指出文学面临着如何理解“本土中国”以及怎样找到合适的形式书写“本土中国”的问题;1998年第7期的《编者的话》则发出了“倾听底层的声音”的呼吁:“……我们再一次听见了来自底层的声音,我们的确是到了应该认真听一听底层人民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必须正视底层人民的利益所在,我们必须尊重底层人民的感情。”而到了1999年,蔡老开始全面接手《上海文学》,他更为清醒地意识到“九十年代”的问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但“九十年代”积聚起来的能量正在耗尽,文学刊物如果还想继续保持介入现实的活力,自身必须发生更大的改变。这一想法集中体现在1999年第1期《编者的话》中:在一片辞旧迎新的祝福声中,1999年第1期的《上海文学》又与您见面了。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这一期的杂志从封面到内文版式都有了一些变化。的确,我们本着做得更好的精神,努力在新的一年里,把杂志办得更出色一些。在新的一年里,我们为读者增设了一些新的栏目,比如“思想笔记”。我们开设这个栏目的目的,是想为知识界提供一个思想的公共空间,希望能在这里,听到各种思想的声音。同时也为读者,为文学界开辟一个窗口,让我们了解一下知识界正在想些什么,他们正在思考哪些问题,并且能给文学提供什么样的思想资源。
“新人文论”纪念版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图片源于网络又过了好多年,有一天,一位热心的朋友告诉我,我当年一本小书的手稿可能从出版社流出来,正在孔夫子网上拍卖。我忍不住好奇,也上网查看了一下,发现这部手稿的最前面几页,是蔡老给我的小书写的序言。后来,我不知道这部手稿的命运如何,是拍卖成功了?或者还是挂在网上无人问津?无论怎样,手稿的留存流散,就像蔡老和我曾经书写的那个时代,既是时间的灰烬,也是历史的见证。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