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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丨陶洛诵:我知道的遇罗锦离婚风波

陶洛诵 新三界 2021-03-06

作者简历

出国前的陶洛诵


陶洛诵,1947年出生,初中就读北京女12中(原贝满女中),高中就读师大女附中。“文革”中坐过几年牢,在河北白洋淀当过知青。现为澳洲知名华裔女作家,著有自传体小说《留在世界的尽头》《生之舞》等。定居悉尼。


原题

遇罗锦给我的信
(上)



作者:陶洛诵



遇罗锦

    

在我心里,中国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是可以和三十年代媲美的黄金时期。尽管当时在各个领域里逐鹿中原的勇士豪杰天生学养不足,但他们利用手中有限的资源,利用昙花一现的大好时机,向激进势力宣战,在中国社会被文革摧残到濒临绝境时打出一片天,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

     

作为一名亲临那段历史的过来人,愿意为有兴趣者提供仅知的史料,权作一斑窥豹。今天,我把遇罗锦给我的信再次发表。一九八六年这些信曾在香港《百姓》杂志发表。

     

编辑手记里这样写到:

     

遇罗锦在西德请求政治庇护,成为世界重要新闻,中共的反应相当理性,不如当年胡娜那么紧张了。以遇罗锦的家庭特别是他哥哥遇罗克的遭遇,她之要求政治庇护并非无理。我们特请在波恩的朋友,实地訪问了她,谈她在大陆创作的感受。同期,我们及时得到了一篇重要稿件,由遇罗锦的最好朋友陶洛诵执笔,记她与遇罗锦的结识与遇的为人,写得非常有感情。 

     

因为原文较长,有些和我在微信公号“新三界”上发表的内容重复,在此不再赘述,挑选些大家没见过的打印出来,并加上一些解说,供有兴趣者参考。


遇罗克和妹妹遇罗锦 
 
01

     

写作真的是每个生命的需要,我看到文章中的这段,百感交集,我对这场景没有丝毫记忆,但它肯定是真的: 

      

数九寒冬,清晨,我被一阵敲门声叫起,开门一看,是两颊冻的通红的忠培。他伸出粗糙的手递给我一张电影票。

     

 “罗锦请你今晚看电影。”

      

“请进来暖和暖和吧!”

     

 “不啦,要不上班该迟到啦!”

       

我妈妈望着他的背影,说:“真不错,老婆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


遇罗克全家照,1963年

 

02

     

我给幼年的儿子写下了十几万字的日记,这事多亏遇罗锦。这部沉甸甸的日记扉页上,是她情深意切的题词。以下是题词全文: 

 

一九八零年二月三日,星期日,是你在托儿所放假的日子。我和你母亲正在谈着我那不知何年何月才发表的用生命写成的书。你玩累了,到你母亲怀里撒娇。你年轻的母亲心爱地抱起你、拍着、哼着,你甜甜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望着你那可爱的面庞,目光都不忍离去——那躺在柔软的棉被下,无力地抱着奶瓶子,吸着糖水的你呀。
     
 “你给他记过日记吗?”我问道。
     
 “还没有。”
     
 “你应当给他记一本日记,一星期记一件事,一年还五十二件事呢!你记下他那有趣的言谈和行为,他长大了,看着自己小时候的忠实记录,多有意思!那时他才知道母亲的心血!如果社会能给他土壤,造就他成为人才,这将是一本珍贵的历史资料。你的孩子很有音乐天赋,从他那正直坦荡的可爱相貌中,从他父母的性格中,能看出他有浓厚的艺术气质。他会喜欢绘画,喜欢文学,但哪个也不如音乐更能成为他的天职。他的天赋是优厚的,他的思想感情会是丰富的,他胆大,虽然外表不明显,这就造成他敢于爱、敢于恨、敢于创造生活。加上父母要立志培养他,他一定会创作出比贝多芬更感人的乐章。他生活的时代,将不会是再因日记而定罪的时代。他生活的时代,将是中国大变革的时代。他的性格,会使他有生活的坎坷,所以他会更爱底层的穷苦人。他天生的充沛精力,会使他排除万难,所以他才会创作出气魄宏伟、悲壮的乐章。设想,如果我们现在发现了一本贝多芬儿时他母亲为他记的日记,全世界将会如何轰动震惊?那本日记将价值连城!可惜他母亲没有记。你记吧,记吧,他不会辜负这本日记的!

“罗锦......“你母亲激动地欠过身来,眼里迸射出感动和依赖的光芒,热诚地抓住我的手,从眼儿里说道:”谢谢你!“

下一个星期日前,她买了这个在全市所有日记本中价格最昂贵、最精致的本子,特意送到我家来,郑重地交给我,请我题词。

这就是我给你的题词,孩子。

遇罗锦
一九八零年二月八日
于北京

1987年6月,陶洛诵出国前和儿子告别

 

03


我儿子是个非常知恩图报的人,2016年,我和多年没联系的罗锦联系上了,他知道罗锦阿姨的日记题词在他生命中的积极作用,他让我邀请罗锦来悉尼我家住一阵子,我转告了罗锦,罗锦没时间没来。

 

儿子是个理工男,IT工程师,为了给我和他妹妹一个好的生活,四十出头,至今未婚。我告诉他,萧蔚阿姨说他是钻石王老五,他说:“王老五是真的,钻石倒不是。”他勤奋好学幽默谦虚,孝顺之极。我说:“谁能嫁给你太福气了!”他说:“这倒是真的!”(是不是有征婚广告之嫌啊?

 

这部日记的价值在于,我在记录儿子成长的同时,无意中记录了一个伟大的历史瞬间和参与创造这个伟大瞬间的我的出类拔萃的朋友。


1983年陶洛诵北京电视大学毕业证

 

04


一九八零年四月九日,我接到罗锦的一封信:


洛诵,我亲爱的朋友:

四月七日起,我彻底抛开了过去自欺欺人的生活的一切,有了我可爱的农民房,开始了新生活。

志国、忠培代表什么?代表爱情吗?幸福吗?真和美吗?不,虽然他们都是好人。忠培比志国更好,他俩只代表我那自欺欺人生活的一页......

过去,我没着谁惹谁,左帮们把我的户口、工作全剥夺了,又戴上反动的帽子。而今意外地又给了我独立生活的条件——让我尝尝一个人生活的清净滋味吧,我太想尝尝了!所以五日晚我极巧地找到一间十分理想又不贵的北房,七日晚我顶着濛濛春雨一路上唱着歌,便骑车飞奔到我的新居......

我是再也不会回去了,洛诵,虽然我和家里及忠培没有说的那样死,但我自知是再也不会回去了。我宁肯一个人生活一辈子,也绝不想和并不爱的人一起凑合了。在可爱的肃静中,我感到生活可爱极了,再也没有杂音吵我了。

我请你见到我的信以后,晚上去看看忠培,开导开导他,不要让他想不开,我以为你的话他是肯听的。也希望你去我家里一次,(最近我不想回家)让我的父母不要给我捣乱,不要在忠培面前充好人,那样一点好处也没有。请把你父母的态度告诉我父母,让他们也得些启发。

你不要在他们面前露出是我叫你去的。好洛诵,再见!过些天有空我再看你。

望你常看看忠培。
 
实话大王 四.九

如果你认为这封信让我父母看看有好处,让他们看看也好,罗勉也可以看看。

房子离厂骑车只十分钟。只要左帮们不再搞政治运动,我就会一个人幸福地过到老。

遇罗锦报告文学《一个冬天的童话》
 
05


我到德胜门外她工作的玩具六厂找到她。她拿出一本《新华文摘》,里面转载了她的处女作《一个冬天的童话》。她签了字送给我,有些抱歉地说:“《当代》杂志没有了,送你这个吧。”


“忠培找我来了,对你思念万分,说你会过日子,一毛钱的带鱼尾巴干爆沾盐香极了,谁让我没能耐,给媳妇吃不上好的,我愧得很。”我说。


“我们俩不是这个问题,当初嫁他是无奈。”


“你们家我也去了,你爸说你就会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


“哎……”她兴奋起来,“我又写了一本书,叫《春天的童话》,这回我给自己扣得更厉害了,不信,明儿你瞧瞧!”


外界对她已是沸沸扬扬,议论纷纷,她毫不在意,还把她该不该进行第二次离婚拿到《新观察》杂志上讨论。她会闯祸的。


我不由“腾”地站起身来,猛地看见她稀少的头发,想她在艰苦卓绝地孤军奋战,一激动差点儿没掉下眼泪。

 

离婚案在法院公开审理,被告席上的忠培举着一个绣花饭袋,声嘶力竭:“大家看看,这是罗锦给我绣的,若没有感情能给我绣吗?”


蔡忠培话还没落音,一个憨直的声音要求:“让我发两句言!”


罗锦坐在前排原告席上,一听这声想:“喲,怎么这么耳熟?”回眸一看,原来是阔别当年的前夫,也被法院请来列席,就是《一个冬天的童话》里的志国。他要把多年的积怨倾诉一番。


他还是那么膀大腰圆,头上戴着大皮帽子,脚不用看了,还是穿42号鞋。


“这两个不得意的丈夫!”罗锦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左起前排:陶洛诵、遇爸爸、遇罗锦;后排:遇罗勉一家三口,吴范军。殷凡摄。这组照片提供给报纸制版后,原照下落不明了


左起:陶洛诵、遇罗锦、遇罗文


陶洛诵与遇罗锦(右)


06


就在遇罗锦为自身的解放与幸福左右冲杀之际,《人民日报》内参登了一篇名为《一个堕落女人》的文章。指名道姓说遇罗锦不检点,追求老干部等等。


原来她在给哥哥平反的过程中,认识了《光明日报》的一个副总编辑,她爱上了这位副总编辑。她以前对此事守口如瓶,只是听她常说:“我想找个年纪大的,让他好好疼我两年,他老了我就用小车推着他,伺候他,用手绢给他擦哈拉子。”


她的感情纯真美好,可惜的是副总编辑是有妇之夫。这事不知道怎么被《人民日报》记者知道了,就写了这么篇足以把罗锦打趴的文章。


乔雪竹很是替罗锦抱不平,忿忿地说:“那么大报纸,跟一个女人过不去!”

 

罗锦也没被打趴下,反而越挫越勇,继续寻找她生命中的真命天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罗锦终于找到了吴范军,她向往期待一生的白马王子。

 

遇罗锦和吴范军

  
07

    

罗锦和忠培的离婚案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热烈讨论。我把罗锦在内地激起的波澜写信告诉移民香港的邢泓远,泓远一开始对她不感兴趣,问我:“她有什么主要缺点?”我告诉泓远:“她的主要优点就是带着浑身的缺点冲了出来,这句话是乔雪竹说的。”泓远在香港《争鸣》上开始报道罗锦,并让我寄罗锦的相片给她。很可惜的是,一张罗锦在北大荒的照片寄丢了。

 

几经波折,离婚被批准,罗锦恢复了自由的单身。很多认识与不认识的人蜂拥给她介绍对象,里面不乏名人商贾。但罗锦选中了北京钢铁学院的教师,刚刚摘掉“右派”帽子的吴范军。

 

罗锦与范军来我家做客。范军个子很高,气宇轩昂,彬彬有礼。罗锦有了真爱,重获新生。她的眼睛变大了,重获神采,留着披肩发,她送我一张俩人的订婚照,她的头微微偏向着范军,一副可爱的小鸟依人状。

 

范军的爸爸在台湾,范军比罗锦大11岁。一九五七年,身为北京钢院青年教师的范军被划为“右派”,系里把他留下来做“反面教员”,范军告诉我说,每有运动一来,系里先让他发言,他就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家再发言批判。范军一直单身。


1980年代,遇罗锦和吴范军在北京留影

罗锦告诉我,范军对她心仪已久,每当有批判她的文章出现,范军都会兴致勃勃地复印,然后装订成册,保留起来。

 

罗锦和范军在一九八二年八月结婚,新家安置在北京钢铁学院范军的宿舍里,门口的上方挂着大画家范增先生为他们题的墨宝:童斋。


直到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九日,罗锦乘国际列车去西德之前,这应该是她最幸福的一段生活。

 

这位爱我,理解我,无私地帮助我的女人走了,从此海角天涯,不知还能见面否?


我保留着她在国内给我的全部信件。先前征得了她的同意,我把一部分发表出来,诸位将看到的是一颗火热的心。


吴范军在台湾拜会作家柏杨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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